“该!”梁婕妤恨铁不成钢,“怎么就这么不着调儿了?你劝了没?”
“也得肯听呀!”
梁婕妤回过味儿来:“那是,当老子的如今抖了,怎么也不能听闺女的了。他一年能打两千斤粮食的时候,你一年能挣几千个钱,那他能听你多说几句。如今他是做官儿,你又不能给官儿,你当然就劝不动啦。”
梁玉也笑了:“不说这个啦,闹心。现在没官儿了,老实了。我看挺好的。”
梁婕妤低声说:“圣人来了一回,跟我说,约束家里。就又走了。圣人已是不满啦。”
“那也不是对三郎。”
梁婕妤道:“三郎的日子也不是那么痛快的。”说着,往昭庆殿方向指了一指。
梁玉冷笑道:“她还没死心呐!”
梁婕妤摇摇头,又说:“三郎来看我,还劝我来着。我说,我比他在宫里还多住了二年呢,道理我都明白,我并没有很担心。你……怕得再求见圣人,好好说话,不敢使性子。唉……”
梁婕妤有许多话想跟妹妹讲,想说,家里但凡有个能顶用的男人,都不用妹妹这么辛苦。梁家的男丁如果能做脸,何必要一个女孩子出来闯荡?最后说:“我原想,我苦了这快二十年,好容易家里也算能过得好些了,我没享过的福好叫你享一享。正是该在家做娇姑娘的年纪呐,最好的年纪。谁知道这些又压在你身上了。”
梁玉拍拍她的手:“我都明白的,放心吧。”
梁婕妤握着妹妹的手,憋了半天,憋了一句:“也别太装憨。圣人不傻。”
梁玉深吸一口气:“我理会的。”圣人当然不傻,不过,他有一个毛病,没咋把女人放眼里。如果他真拿出看萧司空的眼神看女人,御史台嫌犯“自杀”,凌贤妃就得有嫌疑。
所以,还是有机会的。当然,跟桓琚说话也是有技巧的,跟所有人说话都有一个共同的技巧——不能只想着自己,得为对方着想。是真为对方着想,而不是“我觉得他得这样想,我这样说就行”。
带着姐姐的忠告,梁玉又去求见桓琚。
桓琚此时正在两仪殿,尚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没有皇帝放下手上的事情赶过去见一个臣女的,顺口便叫她过去。李吉陪梁玉到了两仪殿外,低声道:“三姨仔细些,奴婢在外面等着您。要是有会事儿,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子殿下?”
梁玉道:“一定不要叫他来。”本来是梁家的事情,叫太子来干嘛?
拾级而上,梁玉进了两仪殿,桓琚在正中宝座上端坐,下面站着几个人,梁玉边走边用眼睛扫过,心道:她怎么也来了。
一面走到桓琚面前,老实舞拜。
【梁家总算有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人了,】桓琚心里感叹,【三姨固然很好,提她上来却是无奈之举。梁满父子但有一人可用,我何至于此?不伦不类呐。】按正规套路,是该给太子的外祖父、舅舅之类的正式官做,以显荣耀。如果父兄有面子,再对姑娘另眼相待一点,这才是正常的套路。不理人家父兄,专对一个小姨子青眼有加,桓琚也觉得怪寒碜的。
梁玉今天打扮得也齐整,也不浓妆艳抹,也没插满头首饰,行礼也越发从容柔缓。桓琚声音不自觉放缓了一些:“起来吧。”
梁玉站起来,往一旁站了站,与对面的大长公主站了对称——大长公主的脸色可不怎么好呀。梁玉对大长公主倾倾身子,又站直了,权作打了招呼。
大长公主也匆匆点头,她是来请罪的。梁家没有被蜂涌而上的弹劾给淹了,一则皇帝没想真办梁家,二则是大家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情吸引过去了。这就是大长公主被弹劾,还是那个冯迁,他弹的是大长公主在京城驾车狂奔、大长公主的卫队纵马驰骋。
大长公主是去抓儿子回家审(打)的,这件事情没什么不能讲的,亲妈要打儿子,打死都不用抵命。然而萧度的事情有隐情,大长公主得先瞒下来,无论是萧度和凌珍珍看对眼还是萧度轻狂作弄袁樵都不适宜宣扬。所以,她只能认一个“无故”在京城的街头狂奔。
不是什么大罪名,大长公主还是进宫来认个错,她不想让人把注意力放在自家身上。
照惯例,公主们干这些事情很容易得到原谅,比起试图造反这都是毛毛雨。只要认错态度良好,都会被皇帝原谅。
这一次却有又有所不同,桓琚非常严肃地告诉大长公主,希望她能带头遵纪守法,所以罚了她的俸,还罚她闭门思过。
大长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梁玉来的时候,正是大长公主被宣判完的时候,所以脸色很难看。想到自家的一地鸡毛,大长公主按下了与侄子争辩的想法,发誓回去再打儿子一顿,然后掐死凌家。一旁站着的是萧司空,参了大长公主,他也跟着过来了。萧司空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先是挑了梁家,接着挑了公主,难道是凌贤妃要做什么了吗?
冯迁不至于是凌贤妃的人,这一点萧司空可以肯定,但是皇帝惩罚大长公主,这笔账还是要往凌贤妃头上记一记的。背后撺掇的人,必是凌贤妃了。
夫妇二人又想到一起去了,原本凌家在他们眼里不算个对手,也不是非得死掐不可的,压到凌贤妃的儿子上不了位,这一页算揭过去了。现在不一样了,不掐死不行!
再看梁玉来了,得,又是一个请罪的。萧司空还有心再多留一会儿,或许能帮她说句话,他是不大放心梁家的。但是大长公主急着回去把自家麻烦给收拾了,给他使眼色,萧司空想了一下,桓琚总不至于跟个小姑娘怄气,便与大长公主一起叩头谢罪,而后离开。
夫妇二人连袂而去,听到背后桓琚问梁玉:“梁满在干什么?”
梁玉道:“带着哥哥们写悔过书。”
里面再说什么,就听不清了,大长公主夫妇越走越远,大长公主道:“你把大郎调回京里来吧?身边不能没个帮手,三郎这个小东西现在是不顶用了!”二人的长子、次子都在外地做官,长子四十上下,颇有乃父风范,官声也不错,断不至于像萧度一样不可靠!
萧司空想了一下,道:“好。”又往殿里看了一眼。
大长公主知道丈夫的心思,安慰说:“不用担心。梁家本就没什么要紧,是赏是罚,是恩是威,都无关大局。先看凌氏!”
萧司空“唔”了一声,送大长公主回家,自去政事堂理事。
~~~~~~~~~~
他两个走了,梁玉看到他两个谢罪,心道,圣人这是开始朝他们下黑手了吧?
桓琚又问:“梁满说了什么?”
梁玉道:“说再也不敢了。”
桓琚嗤笑一声:“他还知道怕?!你也不劝劝他!”
梁玉老老实实站着听着,这话就不回答了,怕不怕的,您心里还没数吗?
桓琚将梁满仓又骂了一通:“他毫无自知之明!他忘本了!他骨头就这么轻吗?!”骂了好一阵儿,也不见梁玉说话,低头站在一边,又有点觉得自己对个小姑娘说话是有点重了,“不是说你。你这几天干什么呢?”
“去了珍珍家。”
“哦?”桓琚的声音明显轻松快意了不少,“都做什么啦?”
“跟珍珍打听些京里的去处,她给我写了张单子,都是些地名,”梁玉报了几个地方,“又在她家里玩了几局,赢了点。”
桓琚笑道:“不错,多听听经有好处。你的运气总是那么好,拜拜神仙,保佑你常有好运气吧。你的父兄要是有你这么明白事理就好了。”
梁玉道:“他们做错了事儿,我不能将黑的说成白的,我是做过学徒的,平日里就是与人打交道,他们一年四季弯着腰,看土的时候比看人的时间多。阿爹看了小六十年的黄土……”
桓琚摆摆手:“不能再让你说下去啦,你再说下去,我都要觉得是自己错了。”
梁玉轻笑一声,又收住了:“您没错呀,恨铁不成钢罢了。又不是没给先生教,自己学走了褶子,怪谁?只能怪自己。”
桓琚听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用这么老成的口气说话,也是新鲜,又觉得她说得确实在理,也确是自己的心情。不由与她多说两句:“哦?先生很好?”
“嗐,咱家遇到的几个先生学问都挺好的,就是有点儿可惜啦。这么有本事的人,家里把人气得够呛。”
“是吗?都是什么人?”
“宋郎君走的时候,我就说,您有本事,再给两个有本事的人接着教呗。宋郎君央不过,就荐了两个先生来。”
“哦?他都不曾给我荐人,倒给你荐了人了?我看也没什么本事,宋奇在的时候,你家里倒好,他们,不行。”
梁玉道:“那不一样,宋郎君是您派的人,一样的道理,您派人讲,家里就听,别人哪怕说一样的话,也不大听得进去。真不是人家没本事。”
“这话通透呀。他们比宋奇如何?”桓琚忽然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小姑娘说过“用功不如用过”,她看人也是有一套的。再想起来,她说那个女先生“没听她说过别人不好,可见她为人也坏不到哪里去”,想想梁玉也没说过别人不好,可见为人也是不错的。
“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要是家里肯听他们的,那也不至于现在这样丢人。”
桓琚就说:“那就召来见一见吧。”
宋义、宋果便得了平生第一次面圣的机会。
第41章 敢不尽心
宫使再次来到梁府的时候, 梁府上下听到一个“宫”字,全府抖三抖,已有人在默默流泪了。
待听到宣的是“宋义、宋果”,都惊讶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梁满仓一把抓住宋义的手:“宋先生,这……你……”
宋义也是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呀。”又看宋果, 宋果也摸不着头脑。
梁满仓道:“那您到了宫里,要是看到我家三娘, 给照应一下。”
宫使无奈地道:“梁翁,谁照顾谁呀?梁翁安心在家为好。”有这样能干的闺女,您老但凡不那么出错,前途也是很光明的, 自己偏要作。宫使很替梁满仓惋惜了一回。
宋义、宋果出来,也送了不少钱,宫使也笑纳了,路上告诉二人:“三姨入宫, 对圣人说起了二位。着实夸奖了一番,圣人这才召见二位的。”
宋义宋果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一丝苦涩。梁玉的人情他们是领的, 要说这姑娘办事是大气,格局就与一般人不一样。可他们自己这条件不争气呐!
国朝选官看四样, 身、言、书、判,宋义“身”有残疾, 第一条不行, 宋果“言”上结巴, 第二条不行,且缺陷都很明显。二人心中不由感慨:要是她为大哥说了好话就好了。
宫使却不知道他二人这想法,甚至没觉得这残疾有什么不对,宫使在桓琚身边时间也不短了,见过的出格的事情也不算少。只要皇帝愿意,多出格的事情,那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远的不说,要照大臣们的标准来说,凌贤妃一家子就不配鸡犬升天。事实呢?
宫使还是不紧不慢的拢着马,慢悠悠跟二人说话:“这是个好机会呀。三姨统共在圣人面前说过四个人,第一位是你们的本家,就是宋奇宋郎君了,名字被圣人写在了屏风上。第二个是袁府的老夫人,她的孙子就做了校书郎。接下来就是你们二位了。二位,好运气来了。”
到了宫里,两人虽紧张,倒不很害怕,所谓无欲则刚,心里有一丝期望不假,希望不大也是真的。是以见了桓琚倒也从容,桓琚远看这二人身姿尚可,宋义、宋果二人报名的时候口音也正,宋果报这个名还没结巴。
桓琚便赐平身。
此时梁玉尚在,这段时间她没走,她还得跟桓琚说说家常,正经“请罪”一番,然后说自己收到了刘夫人的请柬。桓琚点评了一下梁家的事情,对梁玉要喊母亲一同礼佛,去凌家推荐的寺庙、道观走走表示了肯定。继而没有再责备梁玉,只是说梁满仓需要学习,不可以“轻狂”。
听到刘夫人下了帖子,桓琚是非常满意的:“她果然是个懂道理的明白妇人。”他就这个意思,凌家在京城上流圈子里被排挤,梁家可不能再被排挤了,这是面子,得给太子做脸。从这一方面来讲,梁家更得被尊敬。桓琚提起笔,又往屏风上写了袁樵的名字。
梁玉斜眼一瞧,好么,俩名字她都认识。
这个时候,二宋来了。
桓琚等他们舞拜起身,一看宋义,先是失望——是个独眼。不过来都来了,也就顺口考他几桩事情,先问他与宋奇的关系,又问梁家的事情宋义有何看法,问当如何做。宋义一一回答,评梁家的事情,先从梁家一家子资质中平说起,又说到梁家的定位,顺利就推导出对梁家的处置。
不就是不让他们惹事,搁一边放着吗?老实的外戚,不好吗?
明白人呐!跟宋奇一样,很实用。桓琚惋惜地看看梁玉,说:“宋卿果然是有才的,可惜呀……”
梁玉一脸的不解,桓琚便解释给她听,似乎也是给宋义听:“身言书判四样,他身有残疾呀,这只眼睛,是怎么回事?”
这是宋义的伤心事了,他哽咽着说:“臣当年顽劣,从树上掉了下来。”不巧眼睛磕到了石子上。就这么寸,开始是伤,没治好,就是瞎了。
桓琚也不差这一两个人用,不还有宋果呢吗?这个看起来没残疾。宋义有本事,就叫梁家好好养着,宋义也能把梁家调理一下。
梁玉也一脸的难过:“我们家那几个缺心·眼·的都还能捞到个官儿做,有本事的却不能干事,只因为少只眼就得跟缺心眼打交道。这世道……”说到一半,仿佛觉得不对,又住口了。
这话不大好听,桓琚想了想,对宋义道:“卿试拟文。”给宋义出了题目,又让宋果也一同写。宋果与宋义一同应下,宋果这一开口,又结巴上了。桓琚听他说话,代他累出一头汗来,心道,好么,这一对天残地缺啊!怪不得宋奇不推荐他们。
二宋先是代宋奇写过文书,后又接掌梁家许多往来文书,梁满仓的奏本都出自宋果之手。二人的书法、文辞,都是极通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