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袁府出来,直接奔了普济寺。普济寺的名头响,她是早就知道的,到了一看,果然人流如织。梁玉进寺之后上香、捐钱,等了一等才得见方丈。京城是贵人极多的地方,大寺庙的方丈身价也高,等闲的香客不能使他出门相迎,能到方丈室内与他一谈的都很少。
也许是赶巧了方丈心情不错,梁玉得与他相见。静室之内陈设简单,方丈须眉皆白,身形微胖,不卑不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有德高僧。
梁玉向他道明了来意,方丈道:“敝寺常有法会,府上若有心向佛,只管来听就是。至于每日登门,恐怕力有所不及。”
梁玉想一想,女眷总关在家里有什么好的?出来逛逛也不错,尤其几个嫂子,能多见见人,也省得天天盯着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上的破事绕绕绕。若能因此开始读书识字明白些道理,那真是全家的福气。
梁玉便问方丈:“不知法师何日开坛?”
方丈道:“贫僧每五日一讲,诸位师弟亦择日开坛,檀越想听时,只管来便是。前殿那里有水牌。”
梁玉一一记下,小沙弥开始探脑探脑——下一位要见方丈的人已经在排队了。梁玉一笑:“法师弘扬佛法,真是辛苦。”
方丈反问道:“何事不苦?又何谓苦?何谓不苦?”
梁玉点点头:“您说的是,打搅了。”心里定下来,得让南氏常过来瞅瞅。前几天打这门前绕的时候就发现了,往普济寺里来的人都不错,还能看到一些奢华的车马。今天进了门来一看,果然是富贵者颇多。梁家现在是需要有一些身份更高的朋友,交际上才不至于出丑。
从普济寺回家,又是吕娘子迎出来,对梁玉使了个眼色。梁玉问道:“家里还顺利?”
吕娘子道:“新来的王先生果然文辞娴熟,他与齐先生两个人,代拟完了悔过书,梁翁他们正在抄写。呃……就是大娘在家里发了通脾气。”
“这又是怎么回事?走,回去说。”
两人并肩去南氏那里,路上,吕娘子三言两语说完了:“大娘嫌女儿学得慢,笨,火气上来,把两个女儿都打了。亲娘管教女儿,梁媪与阿黄都不便说她。现在娘儿仨都哭着呢。”
“她也是闷出来的火气。”梁玉很能理解大嫂的心情。
吕娘子道:“这也忒粗俗了。凡事不能忍,如何能成事?”
“搁乡下,哪个孩子没挨过爹娘泄愤的打骂呢?无论哪一家,这种事都不能杜绝。大嫂好歹还找了个正经理由,乡下多的是指桑骂槐,不好明着骂婆婆老不死,就抡过儿女打一顿,一边打一边骂‘讨债鬼’。欠债的这么嚣张,离奇不离奇?”
吕娘子被她逗乐了,边笑边摇头:“这样还是不行呀,哪家贵妇是这个做派的?”
“她也先得做贵妇呀。得,先都去听听经吧。出去逛逛,心里没这么憋闷。我看就明天吧,她们去普济寺,我去宫里。”
见了南氏,梁玉一句不提大嫂的事,只说了普济寺的和尚不好请,不如自己去。南氏道:“那就去,给孩子们也放一天假,都去看看。你看看大丫头吧,可怜哟。”
“大嫂现在还在她屋里,我去干什么?当不知道呗,过两天我再跟她们说话。”
南氏又嘱咐到宫里不要翘尾巴,家里都这个样子了,进宫就老实一点。梁玉道:“您放心,我就去看看姐姐,看看太子。别的什么都不干。”
南氏道:“你哪里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哪回不带点事情来?”
梁玉吐吐舌头,抱着她的胳膊很撒了一会儿娇。直到吕娘子使眼色,她才直起身子来:“我回屋去挑明天的衣裳。”
回到自己房里,梁玉便问吕娘子:“吕师,明天你能陪我娘去一趟普济寺吗?”
“三娘还是不放心?”
“我这一家人,单放出去,我没有不放心的。你看我嫂子们有些粗俗,侄女儿们太闷,不大上得了台面?只要没人算计,个个都坏不了事儿。我就怕她们猛然遇到些什么,不及反应。”
吕娘子道:“这个容易,我便陪梁媪走这一遭。唔,三娘就不关心别的事情吗?”
梁玉极关切地说:“是珍珍吗?”
吕娘子翻了一个白眼:“是~也不是。凌家那里,确实是要给她说亲,男家还没有定下来,反正我的人没有听说。但是凌珍珍,您知道的,她心里有人,必不肯。先是绝食,这就是为什么不让她见您的原因了。后来不是又上吊了么?郎中、道士都去了。跳完了大神,凌珍珍居然好了!”
梁玉道:“她跟萧度?”
“不错。他二人相好这许久,偶然才被撞破,可见必有掩人耳目联络的办法。”
梁玉道:“哎哟,坏了,这条忘了告诉老夫人了。还有旁的消息吗?”
吕娘子诚实地说:“没了。”
梁玉咬着指甲想了一想,抬起头来,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吕娘子,说:“吕师,那劳烦你代我跑一趟。”语气诚恳得不能再诚恳了。
吕娘子低声问道:“明天三娘要进宫去,路过弘文馆不能说一声吗?”
梁玉摇头道:“那不大好。小先生正正经经做官的,跟我扯上关系,不好,不好。”
吕娘子嗤笑一声:“这官是怎么来的,谁又不知道?何必自欺欺人呢?”
梁玉还是不同意:“那不一样。没有我,他也少不了官做,我要将这功劳揽在身上,就是不嫌自己脸大了。既然这样,就不能污了他的名声。你说是不是?”
换一个人,吕娘子就要把梁玉的“功劳”给夸一夸,但是袁樵……想到袁樵他爹,吕娘子也难得心软了。说:“那好吧,我去。”
“设法弄到萧度和凌珍珍的联络方法。唔,要是难,就……”
吕娘子道:“这有何难?因为难就不去做了吗?”她以前曾失过手,这时就更不肯认输。梁玉笑笑,由着她去了。
吕娘子办事干净利落,跑完了袁府回来,帮梁玉挑了第二天的服饰,又提醒梁玉,府里的秋冬衣装也要开始置办了。梁玉听了,愣了一下才一拍脑门儿:“忘了还有这茬儿了。”梁家穷苦出身,一年到头,也就小孩子能添一身新衣。如果排行太靠后,那就不好意思了,这身新衣还捞不着,得穿上头兄姐穿剩下来的。
打去年秋冬开始,全家置装,到了春夏再置一次,就没人再提这一茬了——四季衣裳都齐了,一季还好几套,这些衣裳足够穿好几年的了。梁玉学裁缝,知道大户人家每季添新衣,反应还算快的。与梁满仓夫妇一讲,这两人也是没有反应过来:“还年年都按季做衣裳?秋天的衣裳跟春天的衣裳不是一样的吗?”
等到知道京城里都这样的时候,两人才讪讪地说:“那去,找裁缝。王管家呢?他京城地头熟,让他去找吧。”
王管家被叫过来,心里也是一颤:看你们这几个月来也做衣裳,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呢,原来是打算做一身衣裳就给它穿到死啊?!
王管家不得不再给主人和主母解释:“凡富贵人家,有特别爱穿的式样、花色,兴许多穿几次,有贵重裘衣也能多穿几年。至于其他,多半穿上一、两季,就要换新啦。谁家兴穿褪色的旧衣呢?”
南氏举起袖子看了好几眼,叹息道:“好好的衣裳,这就不穿了吗?”
王管家道:“您还能赏人呀。您看高门里的仆役,看起来穿戴都不差,好些人都是穿的赏的旧衣。”又好好给南氏说了些“败家”的做法,听得南氏与梁满仓都啧啧称奇。
南氏总结道:“亏得吕娘子想起来,不然明年穿旧衣,又要叫人笑话一场了。”
吕娘子谦虚地道:“穿旧衣是节俭,圣人也提倡节俭。不过府上不用这样,该置办新的还是要置办的。”
南氏便将这件事情交给王管事去办。
王管家领了这桩差使,第一件事就是站在梁玉的门外,等她吩咐,问她想要什么样的衣服,对裁缝有什么要求。话还说得忒好听:“三娘要常往宫里去,是府里的脸面,总要格外尽心一些。”
梁玉走出去看他,王管事垂着手,头压得极低,恭谨极了。梁玉道:“我不靠这些装扮。倒是小娘子们的衣裳,要好好用心。对了,有了衣裳,鞋袜、首饰呢?你都用心。”
王管事又得了一桩差事,喜道:“三娘放心,包管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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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又学到了一件事,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神清气爽。吕娘子去南氏那里,陪着去普济寺,梁玉自己往宫里去。梁满仓父子几人的悔过书终于糊完了,字迹极丑,一看就是他们自己写的,至少是亲笔抄的,诚意满满,应付桓琚这一次的怒气是够了。
梁玉既没有什么人要推荐,也没打算坑什么人,更不想经过弘文馆。仔细想想,也就剩下给梁婕妤母子俩报个信,自己去过袁府了,还知道凌家要说亲的事。今天应该是轻松的一天。
带着美好的愿望,梁玉再次踏进了宫里。
依旧是李吉接着,见到梁玉,他的神色有一些奇怪。两人往延嘉殿去,梁玉就问:“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脸色这么奇怪。”
“三姨,真是怪事,黄鼠狼给鸡拜年了!”
“噗!哪只黄大仙儿?”
李吉急道:“您怎么还不着急呀?如今昭庆殿不比昭阳殿危险吗?”
“是她?她近来确实很有作为呀。”
“这不是要换季了吗?宫里陈设、帐幔都要换成厚实一些的。又要置新装、新首饰,还要备些应季的丸药。昭阳殿还没说话,昭庆殿就先来关照婕妤啦!”
“什么?!嘿,怎么一提换季置办衣裳,哪哪儿都干这个了?”
“三姨也觉得蹊跷了吧?还有更厉害的呢!昭庆殿那里还问咱们婕妤,梁翁还在写悔过书,要不要帮忙在圣人面前说说好话。”
“噗——”梁玉真的喷了。
第46章 虚情假义
李吉自打投效了延嘉殿, 比什么人都上心。梁婕妤那是什么人呐?当年在昭庆殿伺候的时候,梁婕妤算是李吉的前辈。结果呢?梁婕妤儿子都生了,还是个宫人。要不是仁孝太子凑巧死了, 她得熬到圣人归天、儿子开府, 才能搬出宫去当个太妃享福。李吉呢?已经混成了昭阳殿的小头目了。
就冲这一条,李吉就有足够的自信瞧不上梁婕妤的本事。诸葛亮本事再大, 也怕遇到个阿斗啊!
他苦口婆心地劝梁玉:“来者不善呐!婕妤腼腆, 三姨您可不能再不当回事儿。”
梁玉道:“你真是个有心人呐。我什么时候想得少了?”
也对,李吉放心了。
梁玉又问他宫里有什么新鲜消息之类,李吉将知道的都说了:“婕妤常去看淑妃娘娘,近来两位都开朗了不少。还有丰乐郡主, 又长高了。昭庆殿里人来人往的, 圣人也不管。徐国夫人也常到宫里来, 听说, 只是在昭阳殿里发发牢骚, 倒是很少插手宫里的事情了。皇后娘娘管事多了起来……”
梁玉听了一耳朵的八卦, 也知道了贤妃近来将这个“贤”字做得越发的名实相符了。
两人一气说到了延嘉殿,一脚踩在台阶上, 梁玉忽然问道:“你花了多少钱?”
李吉弯着腰:“不值什么。”
梁玉停住了脚步,问道:“我听说,有些人会在宫外置宅子, 你有宅子吗?”
李吉陪笑道:“是有所小宅。”
“在什么地方?里面的人信得过吗?”
李吉道:“瞧您说的, 奴婢们十天半月不回去一趟……”
梁玉想了想, 道:“只要没人昧了你的钱, 就行。”说完,拍拍李吉的肩膀,进殿去了。李吉低着头,样子恭顺极了,冲下的脸上却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延嘉殿比前番见过的又变了个样子,帐幔都换了更厚实的,清凉的摆设也都撤了。梁婕妤与众宫人的衣裳都换了,清凉的夏装变成了略厚实的秋装。梁玉一进门,抽抽鼻子,赞道:“这烧的什么香?好闻!”
梁婕妤在殿里,君华陪着,听妹妹一开口就又操心上了:“你还不知道香料吗?先生没教你合香?你成天都学了些什么呀?”
梁玉扳着指头算了算,这些东西都不知道排到猴年马月了,香料就只认得出家里烧过的。就说:“我头一样读书识字,第二样学管家理事,第三样是各种游戏,别的东西都先放放吧。又不当吃,又不当喝。”
梁婕妤道:“那你回去对先生讲,这个也要懂的!你给我听好了,下回再来,我是要考的!”
“哎哟,我好怕呀!阿姐好凶~”梁玉往后跳了半步。
梁婕妤瞪了她一眼:“越来越淘气了。过来坐。”
梁玉不客气地与她对座,看茶具都换了,顺口说:“君华脸色不大好,是累着了吗?”
君华低声道:“劳三姨过问,换季有些不服罢了。”
梁婕妤道:“我才问她来着,也不说。”
君华笑笑,欠身退到梁婕妤的身后。
梁婕妤问妹妹:“说吧,又有什么事啦?总不会是因为想我了吧?我算看明白了,你每回来,必是因为有事的。”
梁玉伸出手来,捧着梁婕妤的脸左转右转:“这是我姐姐呀,怎么如今这么会说话了呢?”
梁婕妤拍下妹妹的爪子,犹觉不解恨,在她脑门儿上又拍了一巴掌:“你这张嘴,还真是讨厌!”
梁玉见姐姐更开朗了,心底高兴要命,冲她一吐舌头:“略略略。”
姐妹俩笑闹了一阵儿,梁玉先跟梁婕妤说点家常:“阿姐这里换陈设了?家里也换了,就昨天,要不是吕师提醒,我连换季要做新衣裳都要错过了。昨天乱了半天,才将换季的事情给定下了。”
“那是,在乡下的时候哪有这么多讲究呢?也就是到了这里才……”梁婕妤感慨,“哎……唔,都说你明白,我倒有件事儿,你给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