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个屁!陆郎君说……”
“他说出花儿来了!”梁玉寸步不让,“阿爹,你说,他们瞧得起咱不?咱再咋也是太子外公家,他们就敢这样。这不行,那不许,一句话就得照办。他们当训狗呐?!咱是比不上人家,可也不能上赶着叫人作践瞧不起。该叫他知道咱不是任人揉搓的时候就得叫他知道。”
梁满仓扬起手来,作势要打:“上了三天半学,识得几个破字。能耐了你!”
“我就能耐了,咋吧!”
梁满仓抄起手来:“小先生讲了不少?你心里有数?”
梁玉抱起了菜刀:“反正我离了爷娘,也顺顺溜溜能接师傅的摊儿。您看着办吧。”袁樵确实给讲了不少事,又看了袁樵与陆谊等人相处,她便有了主意。她家是什么都不懂,是两眼一抹黑,可也不该任人这么摆布。
要是依靠的人,总是瞧你不起,当你是个长不大的傻子,这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她家里一家子毕竟不是傀儡,都是会喘气的大活人。得告诉那些人,她一家是人,活生生的人。热心换热心,小先生开始看她也像看物件,可处没两天,就是在看人了。她就乐意听小先生教训,咋样吧?
见梁满仓还在犹豫,梁玉再烧一把火:“他们不实诚!摆明车马说明白了,谁还非得自找难看是咋的?难道咱真听不懂人话?他就是踩着咱,还要咱拉犁。要咱出牛力,行,那他们得眼里有咱们。自己不把腰杆挺起来,别人可不会让你。”
梁满仓的账算完了:“都说你老子抠,我看你也够抠的!为把破菜刀,你说这么多,你累不累?”
“这把破刀不用累着您,我自己顶着,行不行?咱得活出个人样子来,不能在人面前一副牲口样!”
梁满仓扭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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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死萧度也想不到梁满仓居然会拿闺女没办法!不是一家之主,打得儿子嗷嗷叫的吗?再三确认之后,也只得到一个“儿大不由爷,我把她惯坏了。看她最小,身边又只剩这一个闺女了,就疼了点。她都要抹脖子了,我有什么办法?闺女最要老爹的命啦!”
陆谊想让奴婢去收缴,又觉得不大妥当——对方是个小泼妇,谁知道会再闹出什么事来?
没奈何,朱寂出了个馊主意:“我这主意有点馊,要不叫她先生试试?”
萧度道:“你又说胡话了!在他身上惹的祸还不够吗?罢了,我去罢。”
朱寂眉开眼笑的:“再没有小娘子不听你的话的。嘿嘿。”
萧度喝斥道:“住口!不要说这样有损小娘子声誉的话。”
话虽如此,他还是有一点自信的。他是常年掷果盈车的主儿,且与梁玉短暂的接触来看,她对自己也没什么恶感。最要紧的是,他讲道理!
萧度再没想到,他也碰了壁。
小娘子的舱房他不好进去,只能在甲板上拦住了梁玉,耐心地说:“小娘子随身带着凶器,不好的。进京之后你们要见太子、才人,兴许还要面圣,这些就更不能带了。”
萧度的脸还是好看的,眼睛还是明亮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梁玉只觉得脸颊又热了起来。头,还是要摇的。
萧度道:“你要不安心,我拿金刀与你换,如何?”
梁玉还是摇头。
萧度依旧耐心:“小娘子,进京有进京的礼数,与在乡间就不一样了。你这样,不止是你,梁翁也要被人耻笑的。”
梁玉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也知道他说得也是有道理的,然而……他不实诚!
“给了你,难道就没人笑了?”
萧度无奈地笑道:“当然。”
“你哄鬼!”梁玉一点情面也不打算给他留,“我就是个乡野丫头,也知道什么是门第,除非立时死了投个好胎,不然还是要被瞧不起的。我知道的,你们是天,我们是地,仰断了脖子也只能瞧着你们的脚底。我也没说这样不行!”
在萧度诧异的目光里,梁玉接着说:“我们家十几口,自己养活自己,我们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该纳的粮不少一粒,该缴的布不短半寸,哪怕见着万岁,我也敢说我们没有对不起他!你们凭啥就当我们猴儿一样什么不懂?”
萧度呆立当场。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哪怕她撒泼打滚呢?都比现在这样好对付。
梁玉道:“不是我们哭着喊着要我姐抛家舍业十几年,见不着爹娘面的,是朝廷征了她进宫的。她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来。如今外甥做了东宫,我们又叫人蒙眼带上路。这是好处,我们领情!可这是我们削头了头去争的吗?你们凭啥跟防贼似的看我们?啊?”
梁玉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就凭你长得好啊?你是长得好,看到眼里就不想□□。可长得再好,也当不了我们的饭。我知道你说的都有道理,可你这个人不敞亮,你说半截留半截,谁也不知道你留的半截是神是鬼。”
“我就不一样了,我有话从来直说——”梁玉慢慢倒退着走,抽出了萧度想收缴的菜刀,“谁也别想从我的手里,拿走我的刀。”
第9章 我心悦之
萧度是司空萧范与大长公主的幼子,还是个没有被养废了的幼子,嗅觉是不需要怀疑的。萧度也曾因“旧衣事件”对她另眼相看。但是,另眼相看,不代表你就重要了。一个小姑娘闹别扭是好办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有关系。大局面前,她本人并不重要,想上吊就让她吊,吊死大家省心不是?
但是!能说出这一篇话来的小姑娘,就是不可以忽视的了。萧度敏锐地嗅到了这其中的意义。梁玉统共不过说了那么几段话,加起来几百个字,却是条理分明、层次清楚,层层铺垫,最后直指核心。完全可以视作梁氏的宣言书,无论这些是不是梁满仓借女儿的口说出来的。甚至如果只是小姑娘的条理的抗议,它也代表了现在梁氏最有可能的反应。
萧度认为自己必须认真考虑,并且提醒父亲注意一下对梁氏的安排。眼下菜刀是收不成了,人都走远了,只给他留下背影。况且,这篇话说出来,收不收刀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与梁氏达成一个协议,就算再给她十把刀,也不用担心她用这刀办出格的事。
是的!是他的错,他本就应该与梁氏划下一个道道来,确定彼此的立场。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傲,擅自就决定了梁氏的角色,引来了梁氏的反弹。知错就要改,必须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请示萧范也来不及了,萧度已经有了腹稿,但是此次主官是陆谊,他还得走一个过场,不能让陆谊觉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张。
目送梁玉去上课,萧度也离开甲板去找陆、朱二人。
如此这般一讲,陆谊也摩头:“梁氏还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还是有梁翁的手笔在内?”
朱寂心烦得紧,本以为是一趟出门游玩兼混资历以及与东宫搭个桥的差使,不想却出了这许多操心的变故。他不耐烦地道:“管是谁?这一家,傻的让人生气,聪明一点的更让人生气。恐怕于东宫无益!”
萧度道:“不要说气话,且看眼下。七哥,谁的手笔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说的话是在理的。咱们得将这事处置妥当。七哥的意思呢?”
陆谊哀叹道:“你我这几天,想的不就是如今令梁氏能够不那么愚昧吗?现在梁氏有明白的人,不是很好?”
萧度若有所思:“梁氏也没有根基,明白一点是好。”不至于争权,想争也争不了。再者太子地位不稳,梁才人无宠,梁氏也争不起权来。再能干,也只是为人家的事业添砖加瓦。
陆谊道:“既然这样,就要让梁翁知道。”
萧度笑道:“事因小娘子而起,就安抚一下小娘子嘛。”
三人都不小气,送了金帛来,说是给梁玉压惊,并且绝口不提菜刀的事。这边不提,梁家父女心里就有数了,梁满仓将金帛一收,锁在自己床下的柜子里,让梁玉照旧去上课——不许再耍菜刀了。
陆谊也与梁满仓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这次就直接指出来,我们是要跟危害太子的人顶牛的,梁家现在这个样子进京,什么用也不顶。除了干农活啥都不会的人,能指望你们干什么?而且进京一准会被笑话的,请做好准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有些想害太子的人,指不定就会从梁家下手,也请做好准备。您闺女生了太子,但是太子有嫡母,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再蠢下去,又不让别人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个你就不用准备了,死都死了,一了百了,省心。
梁满仓心说,你们仨心里不定笑话我们多少回了。有人会害自家,那就不好啦,最终结论,还得把儿孙们按着头读书。不但儿孙读书,梁满仓自己也开始认字,他拉不下脸跟儿孙一起上课,就让闺女给他补课。头天晚饭后,梁给他写一句千字文,四个字,他就颠来倒去的念。不但自己念,将没去上课的几个儿子也叫了来:“又不用做活计,也不过是懒在那里长霉,都跟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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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快不慢的过着,梁家与使者客客气气当无事发生,袁樵却不能当无事发生。
无他,梁九郎真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有亲爹的死命令,有妹子持刀监视,他也想踏踏实实的学,可实在是学不进去。比较起来,无论是梁六这些叔叔辈的,还是梁玉的侄子们,学得有快有慢,总体不算太快,也都能硬着头皮啃下去。
只有梁九,他崩溃了。一母同胞,梁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梁九,用梁满仓的话说是“搁爪就忘”。天赋这东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顺手点一下,点不着的你干瞪眼也瞪不来。连偷偷学字的梁满仓都识了几十个字了,梁九的脑袋里还是空空如也,仿佛南氏生他的时候在他脖子上生的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个筛勺。
重压之下,他又忍了十天。一旬!一点效果也没有,他的功课还是被一个“地”字拦着,无法进行下去。
这回他连干嚎打滚都省了,直接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挺尸,恨不得立时毙命免受这等折磨。梁满仓是想再打他一顿的,然而梁九郎是摆出了宁愿被打死的架式。梁满仓想了想,养这么大个子了,打死不划算,只好舍下老脸向袁樵讨情:“他是真个学不下去。天生的贱命呐!”
袁樵看在梁玉的面子上,问梁满仓:“进京之后令郎总不能真去耕田吧?梁翁要先想一想怎么安置他。”
梁满仓老脸通红,极谦卑地问:“咳咳,先生,有啥指点不?”
袁樵道:“我不知圣上有何安排,如何能有主意?梁翁看圣上旨意谨慎行事便是了。”他与梁满仓两个格格不入,站在一起都觉别扭。话说完了,很有默契的互相道别。
梁满仓一身别扭,越想越不大对劲,索性叫了女儿来:“玉啊,你先生还说过啥?”
梁玉谨慎地问:“您说啥事哩?”
梁满仓道:“我是想啊,咱啥都不知道,这陆郎君他们现在待咱们客气了,可也不大管咱们了。我这心里呀,没个底,想来想去,就只有这袁先生能问啦。你去问问去。”
自己要摆明车马扯旗单干的,别人当然不会再多管。梁满仓是旗扯出来了,架子没搭出来,没个帮手了。既然主意是闺女出的,出了事儿她得兜着。
梁玉想了想,道:“行,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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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觉得,自己跟袁樵也是有点默契的,就像之前与吴裁缝一样。袁樵用不着她养老送终,但是师生之间还算是比较亲近的,袁樵看样子也该是乐意为她解惑的。这就欠了袁樵的情,现在她也没啥好报答的,只好等活出个人样来再还了。
又是一天活猴放风的时候,梁玉施施然往袁樵桌案走去,袁樵才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一看她过来,便不想出舱透气了。梁玉心道,果然先生是乐意为我解惑的。
岂料她往前走,袁樵却往后退,连退了三步,目光落在了她的左袖上,问道:“刀,还带着呢?”
梁玉一怔,飞快地抽出菜刀,使刀背对着袁樵:“别怕,我不动你。”
【听起来怪怪的。】袁樵马上说:“我没怕!”觉得声音太大仿佛心虚,感觉更怪了,又降低了声音,“你是怎么带着的?”说着又瞄了一眼菜刀,不太大,颜色乌沉沉的。这是他此生见过的第一把菜刀,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把。
梁玉笑道:“袖子宽嘛,我做了个扣儿。”
穷的时候都是穿的窄袖短衣,布能省一寸是一寸。被接进县衙换衣服开始,衣料的使用就阔气了起来。袄是皮袄,外面还罩件大氅,袄袖窄而氅宽,就在这两者之间,她割了两道皮子、拗了点铁片,动手做了个小机关,把菜刀就搁那儿了。
袁樵惊异地道:“你自己做的?”
“当然啦,您别不信,我们庄户人家,什么都是自己动手。除了绣花针和菜头锄头,这些得找铁匠,或者问人买,旁的但凡是针线衣裳、木工活计,粗浅的石匠活计,都是自家做的。我家盖房都不用别人,我娘供的菩萨都是我画。”
袁樵梗了一下,匆忙点点头:“你,先收起来吧。”
梁玉利落地将刀收了回去,袁樵又看了一眼她的袖子,梁玉将左手往后一别,看得袁樵一阵心惊,就怕菜刀伤了她。梁玉还记着自己的任务,凑前一步先起了个头:“我还在想先生要什么时候问呢,既然问了……”
靠得太近了!袁樵有点慌:“啊啊,问了。”
“那……先生看我得怎么办呢?”
“呃?”
梁玉带点抱怨的将自己与萧度的冲突简单说了:“我这是不是将他得罪得狠了?”
袁樵大吃一惊,虽没有萧度剖析得那般分明,他也听出这里面味道不对。想了一下才说:“那府上须要早作打算,要有自己的打算。”
就等着这句话呢,梁玉又凑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先生就再教教我吧。两眼一抹黑,只有先生可以依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