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的!
史志远垂头丧气地走了, 吕娘子高兴了, 低声问道:“三娘是真的要把他荐给圣人吗?”
梁玉叹了一品气,没有回答, 反而说:“我还是去到师父那里再挨一顿训吧。”
这个师父就是广虚子,自打拜了师,师徒二人各自生活得很正常,梁玉隔几天去应个卯,广虚子也就给她背段经,完了依旧各干各的。最近梁玉跑得勤了些,是因史志远出了那个给皇帝找点别的爱好的主意,梁玉自己对史志远提出的丹药、长生一窍不通,决定跟广虚子好好学学。
然而与广虚子一见面就没好事儿,广虚子看她就不是个认真学道的, 不学仪轨, 不做功课,过来就问什么长生、丹药。广虚子就瞧不惯这样的, 就你这样不笃信、不虔诚, 还不认真学, 你能炼出长生的仙丹来才怪呢!
也之所以,梁玉说是去挨训,因为每回都没有好脸色。从广虚子的行止里看,梁玉就对长生这档子事儿挺绝望的了。皇帝又不傻,你没点儿干货拿出来,想叫他听你的?史志远又想得太美了。
虽然失望,可已经跑得勤了,猛然不去也不大好,梁玉又去了。这一回广虚子尤其的不满,身前摊着厚厚一叠纸,看到她来将纸拍在桌上:“这是你写的吗?”
广虚子平时虽然没有好脸色,却是个神仙模样,也对这个“三姨”敬而远之。今天却是真的发怒了。
梁玉莫名其妙,伸头一看:“啊,是啊!怎么写得不好吗?看的人很多的,都对道家向往了呢。”广虚子眼前那个,大概是谁个手抄,或者是凭记忆默写回来的瞎编故事。
广虚子阴着脸,指着其中一页道:“你看看这个!”
刚好是第六回 “单刀客远走他乡,俏仙子炼成仙丹”,梁玉一看:“没毛病呀。”
“丹方是错的!”
“啥?”编个故事,您还当真了吗?
广虚子道:“这样乱七八糟的丹方,真有人吃出毛病怎么办?”
“啊……啊?”还真有人信这个啊?反正梁玉是不信的,她小时候过乞巧节,自打知道那针用对了方法就能浮水面上,跟手巧不巧没关系之后,她就不信这些了。每年过这个节,就是为了逗一乐了。在她看来,贵人们磕丹药跟磕糖丸似的,也就是当零嘴儿吃了,大概跟她过乞巧节图一乐是一个道理。
广虚子道:“这样的东西不能再写了,照着你这个,将人弄得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广虚子又指出了书里种种修行上的错误,梁玉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心道,真是活见鬼了,这都是错的,要是引了圣人去炼这些岂不是要……【我日你先人老鼠精!】在她心里,吃金丹吃死了跟生病吃药没治好死了是同类事件,可是治不好死了是一回事,故意下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梁玉认真地问道:“师父,还请您赐教,这丹药、修行,究竟有些什么讲究?”
用心不用心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广虚子有些诧异:【我莫不是眼花?她居然认真了?】揉揉眼睛,见梁玉确实是有认真的意思,也就给她讲些粗浅的道理。梁玉听着这些都像是有道理的样子,又问:“师父,是真有人炼出来过仙丹吗?修行都要这么辛苦吗?”
“当然。”广虚子自己是信这些的,同时也承认,仙丹,在传说里只有几个人炼出来成了仙的,反正他自己是没见过,这个他归结为自己修为不够,所以让梁玉也不要走歪门邪道。修行,肯定是辛苦的,谁不是跑山里餐风吸露到长白毛了才能成仙?哦,黄帝,除了他还有别的人吗?
广虚子怕她惹事,又特意举了一个例子:“昔年汉武帝……”
妈呀,想起来了!位老兄梁玉是知道的,书里写着呢,嗑药都嗑疯了。【1】
“我不瞎编了,”梁玉一阵后怕,“以后他们编出来了,请您老先给掌掌眼。”她就这一优点,认错特别快。
广虚子叹道:“你呀,安享富贵就好,不要画蛇添足呀。”你作妖,我也跟着倒霉。
“是。”
“弘道嘛,我自然是愿意的,可人家要不信,咱们也不必挖空心思去,呃,是吧?信的自然信,不信的就随他去吧。”
“还能这样?我发下愿心之后,我娘病就好了,我怎么也得谢一谢老君。”
“你别惹事,老君就谢你了。”
梁玉讪讪地从广虚子那里退出来,一只脚跨过门槛儿,广虚子在背后说:“以后没事就不用过来啦。我看你心思也不在这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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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坐在车里,回去的时候想了一路,打算回去问问史志远,他知不知道丹药和长生究竟该怎么做?可反过来想一想,史志远要是知道,至于这么落魄吗?
【不不不,我不能将他想得这样坏,他从没坑过我。总要问个清楚,才能给人定罪的。】
梁玉回到无尘观,这一天的书场已经散了,史志远正在审下一回的稿子。梁玉将他请到了老君殿的西厢,还是老位置,设了清茶瓜果,摆上冰碟。
史志远知道梁玉是见过广虚子回来,便问:“炼师今日又有什么收获?”
梁玉问道:“这丹药,是不是能吃得人发疯作死?”
史志远一听就知道她问的什么,轻轻地说:“炼师,这个你自己知道就行,不要说出来嘛。”
“那清心寡欲呢?”
史志远叹了一口气,什么话都没说。他是能说出许多道理来的,但是梁玉不好骗,他干脆来了一个不回答。
梁玉想说话,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史志远道:“这是上策的办法,学生从不出下策。太子的弟弟够多了,一个一个都是麻烦。”
【要是仁孝太子这么想,三郎可怎么活?】梁玉只是长出了一口气。过了一阵,梁玉轻声说:“如果我不想这么做呢?”
史志远道:“那就是无休无止的麻烦。炼师,天下说了算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如果不能是自己人,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
“你说的是实话,可圣人没有坑过我。”
“学生只有这一策,用不用都在炼师。”
史志远没有等到回答,心道,毕竟还是个年轻的小娘子。丢下一句:“炼师再好好想想,学生去订下一回的稿子。”
“年轻的小娘子”待他一走,爬起来就跑到了后宅,将自己关在书门里关了一宿。第二天,书场里琵琶铮铮响起的时候,梁玉从后门离开了无尘观。她坐上一辆小车,跑到了寄心庵,往淋雪的庭中站了很久,直到吕娘子找了过来。
梁玉低声道:“吕师,我犯一个天大的错。”
吕娘子中肯地道:“三娘,以三娘现在的本事,想犯天这么大的错也是很不容易的。”
梁玉笑不出来:“也差不多了。”
“能说给我听听吗?”
“史志远,他、我把不住他。丹药是会吃死人的,他就是那个意思。”
吕娘子当然是知道的,丹药这东西吃的人并不算少,愚夫愚妇吃香灰搓的丸子,贵人们加麝香、珍珠、铅汞……吃死个把皇帝也不算罕见。她当时没提醒梁玉,乃是觉得这并不算是一件坏事。皇帝的亲姨母,可比皇帝不宠爱的婕妤的妹妹要有牌面得多,也更合适发挥。
要她去设计这件事,吕娘子是没有想到的,史志远提出来了,她也不是很想反对。再骂老鼠精,老鼠精也是成了精的,坑穆士熙不是坑得挺好?
吕娘子问道:“三娘是不愿意这样做?”
“今日这般算计圣人,明天就能这样算计三郎了。那是阿姐唯一的孩子!”
吕娘子微惊,心道,她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
“烧香引出鬼来了!”梁玉问吕娘子,“吕师,你说,我与他从此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能相安无事吗?”
吕娘子诚恳地道:“请问圣人与他是不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呢?相安无事了吗?”
“如果我不想一直被他辖制,那有别的办法吗?”
“除非他死。”
梁玉又问:“如果我试着与他谈一谈呢?”
“三娘做好了谈不拢的准备吗?比如除掉他。”
“没有,还没有。”
吕娘子摊开了手,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这一刻,梁玉心里是悔恨的。
吕娘子却说:“我不知道三娘现在怕他什么,文书是我写的,底稿咱们烧了,他手上什么都没有。三娘不觉得奇怪吗?那么巧,穆士熙的车夫与管家跑到一个偏僻的空宅子里斗殴,然后一个打死了另一个,再放了把火?”
“吕师是说,史志远杀人了?”
“不是他杀也差不多了。”
梁玉突然惊道:“糟了!穆士熙的管家落到崔颖的手里,怕不把祖宗十八代都得招出来。”
吕娘子道:“恐怕该招的都招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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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偷了穆士熙的文书?车夫能进穆士熙的书房?”这也是崔颖的疑问。他终于把关于穆士熙的党羽给抓全了,剩下的就是审,这些事情他不可能一个人干,于是分给了王道安、卢会等人,每人领几个,天天用刑问口供。
王道安等人比崔颖风评差了许多,崔颖还讲个道理,王道安等人只要供词。模糊的不行,必须是清楚明白的攀咬出人来,不然就是用刑。又有许多自己发明的刑罚、刑具,都是鲜血淋漓。连崔颖都觉得他们太过份,格调太低,不得不压制他们,让别再扩散了,这个案子得结了,圣人是要破案,不是拿人来给你们打着玩的。这才让这几人转回头来办正事。
桓琚最关心的是穆士熙结党一案,崔颖就得先把这一桩给办了。看案子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崔颖闲了下来,有功夫把案子从头捋到尾了。他有一个穷追不舍的毛病,一定要把不明白的地方给弄明白了。往御史台里一提人犯,发现穆士熙的管家还被寄存在大理寺狱里。
原本管家寄放在大理寺,清完御史台就该审他,不意在清理御史台的过程中又扯出了更多的事情,接着就是抓穆士熙,活活把这个最初的犯人给耽误了。这个并不重要的人犯就一直被萧礼扣着,并没有提醒崔颖。崔颖便去提人犯,萧礼痛快地答应了。
萧礼不喜欢酷吏,且早已看出来案子的疑点,已经先审过一回了。以萧礼的脑子问完口供就想明白里面一定是有人捣鬼。萧礼真怕是自己人干的,将人犯往崔颖手上一交,崔颖审出来个什么姓杜的、姓赵的,最惨是审出一个姓萧的,那自己还活不活了?
在萧礼的努力之下,问出来管家并不是去追失窃的文书,而是去收“介绍费”的。那约他的人就太可疑了!既可以约他,就可以约车夫,两人又那么巧的有仇。萧礼仔细询问,很快明白这里面是有人在挑拨,否则不至于发展到这样。
【所以这投书也可能是假的了?】萧礼心里大吃一惊,更怀疑是自己人干的了。以几家的能量,只要想出这个点子,执行就绝不是问题。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管家必须得死,他不死,不一定要再死多少人。萧礼迅速做出了决定。
崔颖来提人犯,萧礼将一个表面完好的人交给了崔颖,带到御史台只打了二十杀威棒,没等崔颖问话,管事已经一命呜呼了。最后的证词就是之前纪申提供的口供,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萧礼隐瞒了自己的发现。
萧礼办完这一件事,就觉得这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回家之后看到萧司空穿着很正式,在写一封奏疏,萧礼等他写完要说正事,萧司空道:“这一封奏疏上去,少不得又要与陛下当朝顶撞起来。今天你不要管。”
萧礼眼前一黑,他知道,王道安、卢会跟着崔颖办穆士熙,另一个酷吏何源可也没闲着,又招了一批臭味相投的人正在加紧逼勒杜、赵两家。便劝萧司空:“阿爹,儿与您说过,请暂时忍耐。”
“我不能做为了自保就旁观别人落难的小人,你要你的父亲做那样的人吗?”
萧礼含泪叩首:“阿爹!虽是酷吏办案,可杜、赵子弟多有不法,难道不该惩治吗?”
“事急从权。”
“儿请阿爹继续‘从权’。”
父子二人说的从权是同个词,却指的不是同一件事。两人同时沉默了,萧礼道:“请阿爹暂留有用之身,朝廷需要您镇着呀。”
萧司空道:“引而不发,要我何用?眼睁睁看着酷吏横行,要我何用?”
萧礼眼泪真的流了出来:“阿爹,儿今天做了一件酷吏的事。”
“什么?”
萧礼将自己的发现原原本本给萧司空讲了,萧司空道:“不是我。”
“儿怕是别人呀。他们连圣人都敢藐视,又怎么会听您的呢?您要永远维护着这些无赖吗?您是反对酷吏,上疏却不是为了酷吏,是为了杜皇后。可是值得吗?二姓子弟跋扈的时候,杜皇后不阻止,受罚的时候,却又要看她的面子了?那么二姓子弟所做所为,就都是她的授意了。
社稷为重,东宫为重。如今穆士熙案发,无论是不是有内情,圣人会继续查下去,贤妃一旦问罪,东宫的危险就小了。请您不要在这个时候将圣人的眼睛从穆士熙的案子上移开了。”
萧司空沉默了,杜、赵二姓,比不过一个太子。颓然地放下笔,萧司空叹道:“世事难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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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与吕娘子头靠头看着邸报,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诧:“管家死了?”崔颖审案中出现了人命,理应受到责罚,但是桓琚摆出了“我是皇帝我就不讲理了你们能怎么着吧”的态度,将他保了下来继续查案。虽然如此,邸报上还是知实登载了这件事。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暂时保住了。”
吕娘子道:“还是要快些丢出这块烫手山芋,以后这等人是万不能再收留的。”
“知道了。以后绝不再做这叫人拿把柄的事了。”梁玉的内心一直在煎熬着,她快要撑不住了,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史志远开诚布公的谈一次,但是她又没有做好杀人灭口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