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女——我想吃肉
时间:2019-07-05 09:51:46

  地方是萧礼定的,大概是顾及到了双方的性别、年龄等等的原因,萧礼表示他随后会与夫人一同拜访,但是请梁玉安排一下,希望可以单独见一面。
  安儿道:“来人还在外面等回信呢。”
  梁玉便回了一帖,写的是,既您想给夫人惊喜,我一定招待她听书看戏吃烧鹅。
  晚场的时候,萧礼显然是早退了一点,携夫人过来听书。梁玉对陆氏道:“傍晚最热,别与他们挤了,不如就在我这里,后面临水的地方叫他们再加演一场,如何?”
  陆氏笑道:“当然是好。”
  梁玉往陆氏脸上看了一看,凑上前低声说:“我妆台在那儿,您去补补妆?”陆氏双掌在颊上一按:“哎呀,我这就去。”带着侍女去了梁玉房里,梁玉对阿蛮使个眼色,让她跟着去,自己却说:“我再去安排一下,您不必着急。”
  出了后宅,萧礼正等在老君殿里,跟老君像对着发呆。梁玉轻轻移步,未及行礼,萧礼已转过身来,指着蒲团:“坐吧。”
  反客为主?
  梁玉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了,说道:“不知道您有什么指教呢?”
  萧礼无暇维持他良好的风度,他太累了。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卷纸来递给梁玉:“炼师看看吧。”
  梁玉就着夕阳的光,打开了这一叠字纸,看不几行脸色微变。这是穆士熙管家的供词,他承认自己根本不是去追查穆士熙被便的文书的,因为穆士熙根本没有文书失窃!越看下去越心惊,这都是史志远干的?【萧礼来找我干什么?史志远在他手里了?】
  史志远何止是在萧礼的手上呢?下面是史志远的供词,那一笔字,梁玉看着十分的眼熟,只是这供状写得很有些春秋笔法,是他失言说了一个投书的办法,根本没有提到穆士熙。然后吕娘子找他干一件大事,以便邀功。梁玉将纸边都捏皱了,脸上却是苦笑,史志远还真是没有坑她。
  史志远为了将自己摘干净了,当然不敢说是自己起的稿子,他又不知道抄写的人是谁。“我就这么一说”,他当时这样讲,“旁的就不知道了。”他也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没有直接供出梁玉,以后有一个万一,还能再改投回来。
  萧礼缓声道:“炼师这里有一个史志远,是么?”
  “是,”梁玉将供词放下,“您来找我,不是崔颖找我,想必是有打算的。”
  “我较炼师年长,便说几句无礼的话。我掌大理,审讯的手段还是有一些的,也曾外放,见过的世情也不算少。什么样的贼人没有遇到过呢?史志远自敝府被逐,幸赖炼师施以援手才免于倒毙街头,我代家父谢过炼师。其后炼师又救过他一次,都没有挽留。这些我都清楚,只想劝炼师一句,好心不要滥施,该拒绝的时候还是要拒绝的。炼师身边的人有罪,难道炼师就可以幸免了吗?!”
  萧礼语气变重了些:“炼师,如今酷吏当道,还请慎重!请不要给小人攻击东宫的理由。有些事,不是你想扛就能扛得下来的。即使是死党,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萧礼先入为主,认为梁玉是策划不出整件事情的。无论是出身、年龄、经历,件件都不可能。梁玉今天表现得十分镇定,是有兴风作浪的潜力的,萧礼不会过份小瞧妇人,妇人里心狠手辣的他见过的也不少。但是这件事,萧礼还是觉得不大可能是她。倒是这个吕娘子,是需要注意的。他认为不是吕娘子主动找史志远,而是相反——但吕娘子也是个不安份的人。
  吕娘子天降一口大锅犹不自知,梁玉知道这个时候越帮吕娘子说话,就越会让萧礼怀疑吕娘子,忙说:“她生来坎坷,我会让她舍不得宁静的生活的。”
  无尘观短期连死两个人也有点招眼,萧礼不好再逼迫,再三叮嘱,一定要看好吕娘子:“炼师,有的时候,你下不去手会有人代你下手的。小人用起来都很顺手,小人从来不可靠。”
  此时此刻,梁玉再没有不答应的。萧礼道:“时候不早啦,还等着烧鹅呢。”他什么珍馐没吃过呢?说烧鹅的时候都有点寒碜。
  梁玉低声问道:“那……史先生呢?”
  “明天就知道了,”萧礼淡淡的说,这一刻,他不是被叫个小名就脸红的阿姣,抽回了供状,一张一张亲自在供桌上的红烛上引燃烧掉。
  纸灰如黑色的蝴蝶飞舞飘落,萧礼缓缓地说:“炼师,这里是京师,无边富贵,无限杀机。”
  梁玉倒抽了一口凉气,郑重一拜:“是。”
  萧礼与陆氏听完书、吃完饭,天也黑了,两人赶在宵禁前回去,梁玉已没了机会去找袁樵,她很担心这一晚上的消息不通,会让袁樵再多做一些不必要的事情、代不必要的代价。观门关上之前,袁樵出现了。
  梁玉看到他就笑了出来:“小先生。”
  袁樵从马上跳下来:“叔玉。”
  “在萧礼手上。”&“尸身在京兆……”
  两人相视一笑,袁樵又跳上马:“我得走了,坊门要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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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夜里,梁玉将萧礼的话翻过来覆过去的仔细回忆。萧司空她也见过,也许是萧司空并没有把她当一回事,给她的印象既不深也不算顶好,但是萧礼不同。
  【萧家有这样一个人,大概是不会被一锅端了。呿,我这会儿还想这个干什么呢?我根本不是滥好心,其实是坏心。】梁玉忧郁地想,结果差点坑了所有人,真要谢谢萧礼。
  次日,书场才布置好,就有京兆府的人登门,客客气气地请无尘观去认领尸体——史志远死了。
  即使已有了心理准备,梁玉心里还是咯噔一声——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史志远死得这么突然,就像他坑死了穆家车夫一样。然而梁玉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的,滋味难言。
  京兆府的人这么快找过来乃是因为史志远长得太有特色了,吕娘子跟他们去认尸,衙役边走边小声说:“我们还以为当时娘子说得简单会认不出来,没想到……”吕娘子就说了一个:“肖鼠。”
  今天,在一处略偏僻的排污渠里掏出一具尸体来,一桶水浇脸上,对比衙门里报过走失人口的案子,没人想起来在外面写个揭帖让人领尸,就直接通知了无尘观。
  史志远已经被清洗干净了,老鼠一样的长相,原本干瘦的身躯近来吃得略有了些油水,以一种生前绝不曾有过的安静姿态静静躺在那里。停尸间里很干净,看尸体的老者拿了张填好的尸格来交给吕娘子:“娘子看看,这位……”
  “这人与我没什么干系,是聘的一个书记。”吕娘子果断撇清了老者可能说的安慰的话。
  老者也松了一口气:“哦,应该是酒醉失足,跌到渠里折断了脖子。昨天就捞上来啦,收拾了一下,您看这尸首?您要不敛走呢,我们就给收敛了。”
  吕娘子很想扭头就走的,想了一想,还是说:“过一时,我叫人送些钱来,您给他买身衣裳敛了吧。”
  “哦,有,有,这些都有准备的。纪公一向仁慈,凡这样的,即便没人认领,我们也要好好葬下去的。”
  吕娘子对老者微微一福:“您辛苦了。”
  回到无尘观,梁玉正在老君殿前转着数珠,吕娘子一进来,梁玉按着数珠问:“怎么样?”
  “死了。喝死的。”
  梁玉低声道:“取些钱,将他收敛了吧。他还有亲人吗?”
  吕娘子道:“没听说过。那宅子怎么办?怪晦气的。”
  梁玉道:“都给了他了,他要是没有亲人,京兆会收回去了吧。咱们去京兆府一趟吧,也算相识一场,送一送他。也提醒提醒自己,不谨慎,这就是下场。”
  吕娘子低低地应了。
  梁玉再来京兆府,心情就不一样了,上一回是强压着焦虑,这一次是有闲心观察。她没有进停尸房,按照“不算亲近的宾主关系”,她可以因为史志远做事做得不错给他巨赏,却没有这种依依惜别的情份。取了钱交给京兆府,经手的衙役与老者都说:“太多了。”
  梁玉道:“有多的就留着发送无名尸。对了,他还有座宅子,是先前赠给他的,他没有亲人,这宅子……”
  这种事情么,衙门里见得多了,不过亲口将送给死人的再要回来的“贵人”还是挺少见的。衙役还是说:“您倒不是不可以收回……”
  梁玉摆摆手:“留给京兆府吧。史先生的后事,还请你们多费心,我人手不够不大好办这个。”
  衙役暗自惭愧:我真是小人之心了。
  梁玉见无事,便与吕娘子转回。在外面,她得端着架子,走得不快,才过了两道门,纪申亲自过来见她了。纪申上完朝就回来了,听说梁玉又过来看一眼尸首,也打算见她一见。衙役又抄近路禀告了刚才的事情,纪申更要见她了。
  梁玉也很诧异,她跟纪申是没有什么交情的,是什么让这位大人要见自己呢?纪申是一个白发多、黑发少的中年男子,因为头发的关系,更近老年的样子,但是腰很直,肩也挺着,身材略有点发福,一双眼睛深沉而慈祥。【确乎是一个连无名尸都要好好照顾的人。】
  梁玉猜不透他,先施一礼。纪申道:“炼师不必多礼,炼师有慈悲心肠。老朽也就不说客套话啦,还请炼师一直保有这份慈悲。如今酷吏横行,炼师见到无辜者时还请施以援手。”
  想到他治下干干净净的停尸间,梁玉不假思索地说:“好。”
 
 
第67章 当如流水
  纪申近来也忙, 也不忙。
  说不忙, 是因为酷吏们分担了他的许多工作。
  纪申出仕的时候是以不畏强权而闻名的,他从县令做起,爱护治下百姓就不免与豪强一类人物产生摩擦。“爱民”的名声还没打响,“刚直”的说法就已经流行了,好在有老百姓的口碑,没有被打扮成一个“酷吏”。桓琚就是取中他这一点, 让他来做这个京兆尹。
  京师什么都不缺, 尤其不缺权贵, 这些都是需要有人管的, 纪申就是桓琚特意挑选出来的人。现在好了, 这份工作很大程度上被酷吏们取代了。酷吏一出, 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地痞流氓, 有点眼色的都偃旗息鼓了。
  说他忙,是他自己给自己找事儿,眼看酷吏越来越多,管得越来越宽, 纪申忧心忡忡, 在尽着自己的一分力, 努力将恶果减到最小。桓琚是肯定要用酷吏的, 这个无法逆转,但是纪申不想等到整个朝廷流完了血, “死了之后就不会再死了”。
  梁玉只是他努力中的一部分, 一个比较小的部分。话说完了, 他便要请这年轻的小姑娘离开。
  梁玉却不想马上就走,她正在迷惑的时候,见到纪申又说起了酷吏,发挥了自己不懂就问的长处,见缝插针问道:“纪公,我近来常听人说酷吏不好,可是为什么我读史,见《酷吏传》里有郅都,这样的人不好吗?”【1】
  听了她的话,纪申面上的忧色渐重:“炼师读的是《史记》?”
  “是。”
  “《酷吏传》里可不是只有郅都啊,炼师还记得有其他的人吗?惩罚豪强,追查权贵不法之事是需要有人去做。但是这么做不必非用酷吏啊,炼师再读下去就会知道,世上有许多能吏皆能如此。唉,老朽问炼师,郅都做了什么?”
  “直谏,廉洁,勇敢,为雁门太守,到他死匈奴不敢近雁门。”
  “那是做这样的人容易,还是欺压善良、拷打已经被逮捕的人容易?”纪申语重心长地说,“酷吏中虽有能吏,但是酷吏这种东西不可以存在的。有人喜欢说有损圣人的名誉,有人喜欢说风化、风气被带坏了,不能开恶例。其实你看,我们打个比方,有一个人,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做出什么阴险尖刻的事都不太令人意外,一本万利,代价不过是自己一条命罢了,赌徒、投机客。如果背后有了一个家庭,就不能再凡事都不在乎了,就会收敛。如果是背负了一个国家呢?”
  “原来是这样。纪公是有要守护的人?家国?”
  纪申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炼师,就是这样。”
  纪申给人的感觉太舒服了,梁玉不由将自己的疑惑拿来问他:“纪公,我生在乡野、见识市井,如今也在读圣贤书,虽读得不多,也理解得岔了,可是这两样真的差得好多。我先前经的见的,都是错的吗?我要如何改?光读书就可以了吗?”
  这是她最大的疑惑,她凭直觉知道,袁樵说的是对的,可是要怎么做呢?
  “也不能说是错,唔,炼师问的是为人之道、行事之道。依老朽之见,在于懂得圣贤之道又见识过世情之后是不是还能选择直道而行。洞悉世情与圣贤之道并不相悖,体味过人间百态是上天赐给的经历呀!比死读书强得多了。炼师不必拘泥,所谓‘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真受了大杖被父母打死了,岂不是陷父母于不义?那是愚孝。凡事的道理莫不如此。”【2】
  “我有点懂了,您能说得再明白一些吗?”
  “做人当如流水,柔软无形,随着器物的形状而改变。但是!水总是水,它不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水,亦可惊涛骇浪。”
  梁玉点点头,觉得纪申这么讲就非常的明白了。“譬如建房,圣贤之道是梁柱,其余的东西都依附而来,无论是草顶还是瓦顶,无论是涂了香料还是光秃秃的土墙,无论有没有家具、挂不挂帐幔,梁柱还是梁柱。”
  纪申没打算跟她聊这么长的时间,此时却忍不住多说了:“炼师已经懂了一些了,还要继续努力呀。虽有栋梁,家中藏污纳垢,蛇虫鼠蚁齐聚,是要蛀坏梁柱的。”
  “知道有不好,所以才要做好?”
  纪申笑了。
  他的欢喜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纯粹,为一个与他无关的人明白了道理而开心。梁玉摸摸胸口,心道,他是个好人,还是好人招人稀罕。
  梁玉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圣人正在兴头上,您……珍重。”
  纪申挺了挺胸,微胖的肚子也更挺了一点:“我何惜此身?”
  这个老人,他无所畏惧。他忧心酷吏的恶果,却不是为了自己。他知道酷吏横行之后要面对什么,但是无所畏惧。愿意挺身承受这样的后果而不觉得遗憾,没有后悔,一片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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