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养成了回信的习惯。
每一封都会认真回过去,和孩子们说说京城,说说今天吃了什么,你们父皇又怎么样了,说说池子里的鱼,甚至和婉婤,还会说说只有母女俩才会说的体己话。
当然他们偶尔来信,也不仅仅只是给盘儿的,父皇也会有,还有宗钜和婉嫤。
反正据盘儿所知,婉婤和婉嫤姐妹之间也有书信来往,至于具体内容她就不知道了。婉嫤也是个小机灵,想看大姐给娘写的信娘不给看,她就也和娘藏起属于她和大姐的小秘密了。
所以盘儿看完宗钺的信后,又想着这会儿没什么事,就去了书房,让白术给她研墨,她来回信。
她写得浑然忘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白术明明穿的是浅蓝色的棉袍,怎么变成黄色滚黑狐毛的衣袖了?
再一抬头,竟是宗琮。
他半撩着袖子,也不知给她研了多久墨了。
“你什么时候来了?”
“来了有一会儿了。”见砚台里的墨也差不多了,他放下墨锭道。
盘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落在一旁儿子写给她的信上,不禁瞅了他一眼:“难道钺儿没给你这个父皇写?”
自然是写了的,却是密折。
密折上能说体己话?顶多在末尾问声安。
可能限于父与子及君与臣的身份,天生就注定等孩子们都大了,都会和父皇疏远。倒不是生疏的那种疏远,就是绝不会像对着娘一样,可以说着撒娇的话,可以和娘说一些发生在身边很小的事情。
宗琮能说他有点嫉妒吗?
反正嫉妒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婉婤还没出嫁那会儿就嫉妒,觉得女儿和儿子都白养了。
“宗钺都跟你说什么了?”他撩起袍摆,来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盘儿也没动,就是下笔速度加快了。
“能说什么。要不,我们交换着看?”她边说边飞了他一眼。
他快很准地接到这个眼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其实这不过是玩笑话,两人都有默契,就好像宗琮虽会问盘儿,却就是随口一句话,盘儿也是如此。
倒不是说宗琮有意瞒着她有关政务上的事,而是都清楚出门在外,又是碰触到了多数人的利益链条。
这世上有多少穷凶极恶的人,为了银子胆大包天,抄家灭族杀头都不怕,宗钺去扬州肯定不会太顺利,这其中的事给盘儿知晓了,不过是平添她的烦扰。
所以谈正事的密折递到了乾清宫,说些闲话安稳母后的心的书信递到了景仁宫。
盘儿用目光极快地扫了一遍回信,想了想在最后加了一句,可有去绍兴,才放下笔。
她去了宗琮身边,叹了口气道:“只希望一切都顺利吧。”
他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放心,没什么事。”
*
事实上也确实没什么事。
本就是微服私巡,这消息除了宫里的极个别人知道,很多人都不知太子去哪儿了。
睿王对外的宣称是出京走走看看,就当是云游。而太子的失踪,还是过了一阵子才有人发现。
对此,宗琮不主动提及,自然也没人敢来当面问他。
少不了有话转话问到皇后这儿的,盘儿却从不直面回答,只是说太子向来有手足之情,她想念三皇子和五公主了,于是自然而然被人曲解成太子是去皮岛了。
就在盘儿在信中问宗钺可有去绍兴时,殊不知宗钺此时就在绍兴。
他从北到南走了一趟,看过了扬州,也去过了泰州,甚至有些问题他都亲眼目睹了,可他依旧觉得了解得不够透彻,还得再透彻一些才行,却有一种无从下手之感,于是不可避免想到母后所言,绍兴是个好地方,绍兴的师爷有大用处。
且这一路行来,他也听到过不少绍兴师爷的事迹,就动了去绍兴走一趟的心思。
反正也不急在一时,就当是四处游历吧。
宗钺到绍兴城的那一日,绍兴城里格外热闹。
他对这种热闹不明所以,问过之后才知道今日院试放榜之日。
江浙一带历来文风鼎盛,历朝历代都是科举大省,而江浙的才子之多,也是举朝内外皆知的事情。
尤其绍兴一带历来是人文荟萃之地,浙江的才子十之五六出自绍兴,名头响有响的好处,好处就是出去一提是绍兴,大家都知道这地方出才子,可不好的地方恰恰也就是有才之人太多。
想想每次科举拢共就取那么多人,取了你就没了他,若不是在绍兴,随便择一地,考个秀才都是轻松至极的事情,偏偏就在这里,秀才都成了老大难。
也因此,每次院试放榜,都是最让让绍兴城里百姓津津乐道的时候。
须知,在他们心里,能在绍兴考中秀才,乡试一个举人是绝对不在话下。绍兴当地人崇仰才子,但他们崇仰的才子都是才子中的才子。
而今年院试,竟然出了个才十三岁的秀才公,还是案首。
整个绍兴城都轰动了。
也是宗钺会选地方,他所在酒楼恰恰就临着府衙没多远。
这边刚打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楼下走过来一群人,一旁还有许多路人在指指点点。
这群人做书生打扮,个个都是文质彬彬,但行走之间挺胸阔步,一派意气风发之态。
宗钺耳尖目明,已经听到下面有人说这群人就是新晋的秀才公了。
“凤甫贤弟,咱们说好的聚一聚,就当是庆贺,怎么倒是你如此扫兴?”
“实在不是我不凑趣,而是等着回家。”
“凤甫贤弟乃是此次院试的案首,你都走了,咱们还有什么意思?”
“正是。”
“正是。”
因为楼下的这番纠缠,宗钺不免看过去几眼。
就见那位被人叫做是凤甫贤弟的是个文质少年,看模样似乎还不大,个子都矮了其他人一头,却生得眉目清秀。
尤其是一双眉毛,飞入鬓角,格外有一种神采飞扬之感。
“实在是今日家中有事,各位贤兄莫怪,改日我请你们酒可好?”方凤甫连连作揖,又是陪笑,又是告饶,到底是让他走了。
而这边宗钺失笑了声,十三岁的案首,也算是天纵奇才了。
第195章
因这初来乍到的印象, 倒让宗钺对绍兴产生了兴趣。
之后的几日里,他就在这座酒楼里住了下来, 闲暇之余在城里四处走走看看,倒又多了一层对绍兴的认知。
绍兴这地方地窄民稠,严重的人口和土地比例失调, 致使绍兴当地人比江浙一带其他地方的人更具有危机感。
他们极少会在举业上驻足不前, 一旦不成, 就会另谋其他出路。
什么才是其他出路?
教书经商乃是下层,上层当是以幕为业, 谋求进身之途。
一来幕主多为官员,可结交权贵,如果幕主平步青云,身为幕僚自然前途不小。二来也提前可以熟悉衙门杂务, 如有一日登科中举, 是时自然事半功倍。
文风鼎盛的氛围,再加上这种竞争激烈的环境,也所以宗钺在绍兴的这几日里,没少听见有人没考上院试, 打算另谋出路的话。
多数都是同乡、亲友、师生之间互相提携引荐,自此宗钺倒不怀疑母后所言, 这些绍兴籍的师爷经常在一起互通有无了。
他生出也请一个师爷的念头。
既然是做他的师爷,自然要是绍兴最好的师爷。绍兴这地方也奇怪, 这些日子宗钺没少听说些世家什么的。
当然这种世家在宗钺这种皇族子弟的耳里,近乎于玩笑, 这种词汇更倾向于是指一家子都是做这个行当的,且做出了名声。
例如绍兴一带最有的名的师爷世家,有方家,程家、盛家等。
宗钺也没多想,就近选了方家。
他没想到在这里竟然再度见到那个‘凤甫贤弟’,而他竟是方家的人。
*
其实不是宗钺瞧不起做师爷的,而是会去做师爷首先就是科举上无进展,师爷不过是他们另谋出路的一种手段。
一个十三岁的案首,还是方家族长的独子,看样子到了这一代方家的传承莫怕是要断了。
“我爹?我爹并不在绍兴,公子若真是想请位师爷,我方家还有其他优秀子弟,不如我让人去请过来,为你引荐一二?”
宗钺沉吟了下,道:“岳某主动寻上门来,就是听闻方家主枝一脉名声在外,若是旁系分支之人……”
剩下的话宗钺虽没有再说,但方凤笙明白他的意思,意思就是看不中呗。
才十三岁的凤笙如今还有着属于这个年纪的意气,当即道:“公子没见过,又怎生知道不合适?”
她见这位公子衣衫平常,但行为举止格外有一种与寻常人不同的派头,便料想对方出身不简单。对于对方自称没有官身,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她倒是并不太信。
有些贵人官老爷做事都喜欢遮遮掩掩,诸如这种隐瞒身份来寻师爷的,凤笙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自然练就一双火眼晶睛。
她也没给宗钺制止的机会,想着七房被她称作为大贤侄儿的守孝在家,如今刚出孝期,正是待出山之际。大贤为人沉稳,办事老练,跟着这么个公子哥,也许能谋个出身。便吩咐给一旁的仆人,让他去把人请来。
不多时,方大贤就被请来了。
凤笙对宗钺作揖示意,走出门外去与方大贤说话。
她以为隔得距离够远,说话的声音也够低了,殊不知宗钺从小出身宫廷,皇家自有秘术,便习得一身看口型闻字意的本事。
其实这说白了,只要是正统的太子出身,多多少少都会点儿。
为何?
你想每次早朝或者大朝会的时候,下面密密麻麻都是大臣,有时候大臣的音量不够,又或是大臣们交头接耳说小话,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的皇帝急不急?
久而久之,都能看懂些口语。
诸如现在,那边凤笙正在和方大贤说话,就被宗钺读出来了。
“……此人出身应该不差,虽然他自称无名小卒……人是年轻了点,但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就是好应付……大贤侄儿你做事沉稳,应该不在话下……不过虽然人家年轻,但也不要报着敷衍的心态,可千万别坏了方家的名声……”
凤笙说话之间,见坐在堂上的宗钺看着外面,还时不时与他笑笑,但并未影响她对大贤侄儿的吩咐和交代。
而那个大贤侄儿——
宗钺古怪地看了一眼那四十多岁留一把山羊胡,看面相沉稳拘谨一副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再看看站在他面前明显嫩得像把青葱似的‘凤甫贤弟’。
关键别说,那大贤侄儿丝毫没有因为方凤甫的年纪小,就对他敷衍了事,模样很是尊敬。
宗钺突然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又过了会儿,两人走进来了。
凤笙作为主人家,自然要对两者之间进行介绍和引荐,宗钺也就装模作样地问了方大贤一些话。
之后见他没有明言,凤笙就对方大贤使了个眼色,让他先退了出去,才去问宗钺如何?
似乎看出宗钺有些看不中方大贤,她还说了些方大贤以前的事迹,诸如前任东家和前前任东家官居何位之类的等等。
其实方大贤的这几任东家,最高的不过是个五品知州,以宗钺的眼光来看,还真有些看不中。
“其实凤甫贤弟,我也不瞒你,你看我这等年纪,再看看你这位大贤侄儿的年纪,着实有些不合适。你看这样,不知凤甫贤弟可有出府为幕的打算,不如来给我做个幕僚?”
“我?幕僚你?”
凤笙太过吃惊了,以至于有些瞠目结舌。
无他,她年纪在此,今日会出面应酬客人,不过是她爹不在,作为‘方家族长之子’,有客上门,自然要款待。
可恰恰就是她年纪在此,她觉得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提出这种近乎有些荒谬的要求。
“怎么?你不愿?”宗钺好笑地看着她的小脸,那种瞠目结舌的模样与之前她应对如常的样子截然不同,竟有几分可爱。
“不是,岳公子,我年纪……而且……”
宗钺摇了摇了扇子:“无妨,我这个人什么都讲究眼缘,觉得你合适那就合适了,年纪小点也无妨,凤甫贤弟你身为这一次院试的案首,以后前途定然无量,就当是提前结个善缘。”
“可……不是,我……”
“凤甫贤弟,岳某虽不才,但也小有身份,你若是能成为我的幕僚,以后不说前途无量,至少一个官身我是可以许给你的。”说着,他收拢了折扇,虽还是含着笑,但一股气势油然而生,竟给凤笙一种感觉,他所言并不为虚。
再看看门外,这位岳公子的三位随从。
一个年轻消瘦,但看起来格外干练,而另外两个一看就是练家子,那架势还不是普通的练家子。
“让我考虑考虑。”不知怎么,凤笙就说出了这句话。
*
把岳公子送走后,方凤笙不禁有种精疲力尽之感。
她往后院走去,行走之间若是碰见府中丫鬟,见了她的装扮,都是低头叫了声少爷。
其实凤笙并不是少爷,而是姑娘。
只是她从小被方彦当做儿子养大,不说文韬武略,至少在读书方面都是方彦手把手启蒙的。甚至方家的族学她也去学过一阵子,只是随着年纪大了,虽族人对她女扮男装不好多作质疑,到底男女七岁不同席,后来方彦就专门聘了西席,在家中教导她。
事实上凤笙确实天资聪慧,远胜于一般人,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就能考中秀才的功名,还拿了个案首。
可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她是方凤笙,方凤甫不过是个假名。
不过随着她在绍兴当地的名头越来越响,经常有人问到方家来,族人多是以族长之子佯称,久而久之就成了方彦有一子一女,系出一胞双生。
她爹不得已只能在族谱上加了一笔,伪造了方凤甫之名,这也是她敢下场去应试的原因之一。
但也仅仅是如此了,凤笙起初不过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比男儿差,可自打她拿了案首之后,各种琐事琐务就与日俱增起来,也让她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