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厉害,是肯定很厉害。”少年毫不要脸地点了下头,忽然沉了声,冷漠地质问道,“既然你知道我年纪,刚刚为什么要喊我叔叔?”
任熠越想越气,冷着脸刁钻地道:“不实诚的丫头片子,满嘴没一句真话。”
“不、不是的……”林度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解释道,“奶奶说,不知道怎么叫人的时候,要、要往辈分大了喊……”
任熠:“……”
小姑娘急得脸都白了,一双眼满是无助,就像一只忽然被主人踹了的小狗,满脸都是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的惶恐。
任熠心里稍稍安慰,仍然没什么好气:“时代不同了,这年头可不流行占辈分,以后别听你奶奶的话,记得把人往年轻了喊。”
林度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道:“哥哥,你、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任熠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哼了声继续往前走:“快跟上,我就带你走这一遍,回头跑错了地方,可没人再给你引路。”
林度咬了咬唇,小跑着追上少年的脚步。
任家医馆坐落在B市一片历史悠久的胡同里,这片住宅早已成为价值连城的古董,被划为了国家历史文化遗产,属于受保护的建筑。
任家大门上的牌匾,几经风霜,沉淀出了历史的悠久感,连这院子,都有种让人沉静的特殊气场。
任家几代人在此生活,前院是医馆,中庭是晒药的地方,后面才是住宅。
不过任家这些年,因为中医式微,旁支的年轻人都外出寻求发展,从任老爷子起就不再收徒,到了任回春,因为实在门庭冷落,才收了零星两个徒弟,以至于以往热闹的任家,平日里显得十分空落。
任熠带着林度转了一圈,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晚饭。
任回春洗了个澡,又休息了片刻,这会儿终于缓过劲儿来,坐在桌子旁笑着招手。
“嘟嘟过来坐。”任回春让小丫头坐在身边,任熠便不客气地坐在了他另一边。
任回春顿时面露嫌弃,忍了忍没说话,也免得让嘟嘟第一天来就不自在。
任太太笑眯眯地端来最后一道汤,坐在了林度身旁,亲自盛了碗放在她手边,捏了捏她的脸道:“嘟嘟多吃点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千万别拘束。瞧这小脸,都捏不到肉了。”
林度瞬间面色大变,发白的嘴唇哆嗦着,紧张地看向任熠。
任太太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怎么就把小丫头吓成这样,忙拍了拍她安抚道:“怎么了这是,别怕啊,想吃什么尽管夹,够不到的跟师母说,师母给你拿。”
说着,任太太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儿子两眼,不知道这臭小子到底做了什么,把人小孩吓得跟个兔子似的。
任熠心中冷笑,老神在在地吃饭,一举一动,都透出世家几代沉淀出的风度。
那种不急不缓的矜贵,让别人黯然失色。
林度讷讷地垂下眼,内心更加自卑,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在任家,就好像一个不堪的污点。
忽然,面前的碟子里多了一根鸡腿,林度抬起头,对上的是任回春慈和的目光。
林度眼圈忽然一红,抿了抿唇,小声说了谢谢,终于拿起了筷子。
吃完饭,林度要帮忙收拾,被任太太拦了下来。
“不用做这些,有阿姨去收拾。”任太太心中叹息,为她擦了擦嘴角,温柔地牵起她的手,“走,我带你去你的房间看看。”
林度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夜幕初临,院子里亮起了灯,暖暖的,让她四肢百骸都灌注了热度。
“你隔壁是小羽师姐,对面住的是景航师兄,他们俩今天放了学被爷爷带去访友了,等明个儿就能见到。”任太太推开房门,“小心脚下,老房子有门槛,别绊倒了。”
屋子是一早就收拾出来的,换了新的被褥,颜色鲜亮,图案卡通,是小姑娘喜欢的样式。
房子虽然老,但里面的装修却很新,书桌衣柜都是粉白的,墙上挂着少女感十足的羽毛蕾丝窗帘,连头顶的灯,都是可爱的南瓜造型。
显然,这是任家知道她要来,特意用心为她准备的。
任太太摸了摸她的脑袋:“因为不知道你的尺寸,柜子里只按照年龄大概买了两身衣服,可能不太合适,先凑合一下,明天带你去买新的。”
林度鼻子酸酸的,眼中全是热意,哽咽着开口:“谢谢,已经很好很好了……”
任太太从门口鞋柜里拿出一双粉色的拖鞋,蹲下来为她换上。
林度窘迫地缩了缩脚,忙不迭伸手去拦:“不、不用了,阿姨我自己来……”
任太太按着她坐好,一边细心地为她在脚上小腿上涂抹止痒驱蚊的药,一边温柔地笑道:“怎么还喊阿姨?嘟嘟,你应该听过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是你师母,和你妈妈是一样的。”
林度心里一酸一甜,一会儿是受宠若惊的不安,一会儿是深受感动的暖意,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清凉的药膏缓解了痛痒,也舒缓了她初来乍到的那颗惶恐忐忑的心。
“师、师母……”
任太太高兴地答应一声,为她穿上拖鞋,笑眯眯地道:“今个儿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林度乖乖点头,犹豫片刻,小心爬上干净漂亮的床,拘谨地躺了下来。
任太太宠溺地胡噜了一把她乱糟糟的头发,替她调整好空调温度,又给她理了理被角。
“好好睡吧。”任太太拍了拍她,起身刚要离开,不知道想起什么,又回转身,弯下腰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晚安,嘟嘟。”
任太太为她关上灯,这才离开。
黑暗中,林度用力抓着被角,额头上的那点残留温度早已经飘散无踪,可心里的暖流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汹涌着往上,夺眶而出。
林度死死咬着牙,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又立马匆匆抬手抹去。
这样舒适又温暖的床,仿佛连自己的眼泪落上去,都是罪过。
林度空寂许久的心,终于找到了一点温暖,贪恋地,一遍遍重温着。
这是许久未曾拥有过的好眠。
第二天林度醒来,还有些不知所措。
看了眼床头的小钟,林度立马翻身而起,匆匆踩着拖鞋,就拉开了门。
灿烂的晨光刷然涌入,清凉的风携着一丝药香扑面而来,林度茫然地仰着小脸,感受着这不一样的光明。
“傻站着干什么呢?”任熠一头汗水,蹲在院子里吭哧吭哧磨药,满身都是怨气,“小乞丐,还不过来帮忙!”
第3章
昨天那两句胡言乱语,气得老家伙砸了心爱的宝贝茶壶,任回春现在缓过劲儿来了,自然能腾出手好好教训儿子。
任熠一大早天没亮就被拎起,起床气让他一头暴躁,满肚子怨念全都发泄在了小乞丐身上。
林度穿着宽大的睡衣,更显得人瘦瘦小小,闻言连忙跑上前,拘谨地绞着手指道:“哥哥好……”
“哥哥一点都不好。”任熠冷冷一哼,停下手,高傲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过来,“你磨,这些要细细磨成粉。”
林度从来没见过这些,也根本不会弄,刚刚看了两眼,却还是一知半解。不过哥哥这会儿表情不善,她根本不敢多问,只能硬着头皮蹲在地上,双手抓住药碾的滚轮,用力推动。
林度是吃过苦的人,自小干活,很有一膀子力气,可她的身体素质毕竟摆在那儿,细胳膊细腿,巨大的石头碾轮,哪里是她能轻易推动的。
更何况,药碾里还放了许多药材,憋得小脸通红,也才磨了几下。
任熠不满地皱眉:“就你这样的,还想拜入我任家?”
林度心里一慌,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生怕被拒之门外。
大清早凉爽的风吹不散少女额前湿漉漉的短发,那瘦弱的小身板仿佛一折就断,却依然缓慢而又匀速地动作着,哪怕累得胳膊颤抖,也丝毫不肯示弱。
林度一言不发地磨药,吱吱呀呀的声音在院子里徐徐传开。
任熠沉默地看着她,满肚子因为起床气聚集的讽刺,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行了行了。”任熠不耐烦地抬脚,用力踩在磨轮上,制止了林度的动作。
“这么笨,碾得又粗又不均匀……”任熠故作嫌弃地摆摆手,认命地坐回远处,继续吭哧吭哧推拉磨轮。
林度满头满脸的汗,掌心火辣辣的疼。
哪怕曾经的艰辛在她稚嫩的掌心留下许多不符合年龄的痕迹,这一番动作之后,也让她双手通红一片。
不过林都早已经习惯,这还没有磨出水泡呢,已经很好很好了。
任熠眼角余光瞥见小丫头偷偷握起的手,心里不知为何,一阵阵的发堵,泄愤一般将沉重的磨轮,推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林都犹豫片刻,乖巧地上前,拿过旁边的小扫帚,帮他把飞出药碾的药材轻轻扫了回去。
任熠忍不住开口:“小马屁精!”
林都低下头,死死咬着唇,满脸的羞耻和不堪。
任熠忽然停下动作,站起来用力踹了一脚,将磨轮踹得翻出去,愤愤地转身离开。
林都不知所措地举着扫帚,一双眼布满了水汽,却咬着牙拼命忍着。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自己,林都深深吸了口气,吃力地搬起磨轮,想将它挪回原位。
“笨死了!”
手上忽然一轻,少年已经用力将东西搬了起来,重新归位后,坐在凳子上喘着气看她。
林都心里一片惊慌,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绝望。
一直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
不管去什么地方,不管她多么听话,最后的结局,依然是被厌烦被抛弃。
注定了她只能孤身无依地艰难长大。
“手伸出来。”
林都愣了愣,不明所以地伸手,少年毫不客气地抓住她手腕,动作虽然略显粗暴,但力道却很温柔。
任熠一手抓着她,一手从兜里掏出个小药瓶,蘸了点乳白色的膏药,轻轻涂抹在了她红通通的掌心。
林都怔怔地看着,少年双手白皙,指甲圆润,十指修长,漂亮的,仿佛电视里专门配给特写镜头的手,优雅又精致,艺术品一样,更衬托得自己的手,粗鄙又丑陋。
任熠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将药膏化开,轻轻涂抹揉按着少女粗糙的掌心。
这是一双经历过世事的手,掌心的每一道伤痕都诉说着艰辛。
任熠突然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般,连带着胸腔肺腑,都沉闷得隐隐作痛。
“嗤——”任熠不自在地松开她的手,用不屑掩藏着心情,嘲讽笑道,“小鸡爪子一样。”
林度垂下头,将双手悄悄背在身后,用力握了起来。
握了满手的清凉。
任熠将药瓶子盖好,嫌弃一般扔她怀里,长腿迈开,大步走了。
“吃早饭了,别让人等你。”
林度紧紧攥着药瓶,半晌才回过神来,跑回房间洗漱换衣。
生活用品早就准备好的,崭新的牙刷牙膏,干净的衣物鞋袜,甚至连适合小孩子的护肤品都应有尽有。
林度收拾整齐,对着镜子抓了抓头发,连忙跑去饭厅。
任太太已经摆好了碗筷,见她扒着门悄悄往里看,便笑着招了招手:“嘟嘟起这么早啊,怎么没有多睡会儿?”
林度走进来,乖巧地问好:“师母早。”
任太太高兴地摸了摸她头,让她坐下来:“嘟嘟别拘束,咱们家没有这么多规矩,你看你师姐师兄,俩小崽子都没起床呢。”
林度没有说话。
还未见过面的师姐师兄,她怎么敢和他们相提并论。
任太太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按着她坐下,笑道:“不过今个儿起来早点也好,趁着日头还不晒,吃完饭师母带你去买衣服。”
林度刚要说不用,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困顿的抱怨:“师母偏心,怎么不带我去?”
林度回头,就见一个漂亮的小姐姐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贺芊羽扎了个时下流行的丸子头,少女肤色白嫩,身材姣好,一双眼温柔地笑着,看向林度的时候,多了几分好奇。
“那是因为你丑,穿什么都没有用!”
一个小少年猴似的从门外蹦进来,嘻嘻哈哈上前,撒娇地搂住任太太:“师母,我好想你。”
任太太笑着拍了他一巴掌:“行了,站直了,别在小师妹面前丢人。”
景航闻言立马扭头,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立即摩拳擦掌地笑起来:“太好了,我终于有可爱的小师妹了,再也不用天天被‘咸鱼’以下犯上……”
话还没说完,就一声夸张地嚎叫。
贺芊羽狠狠拧了他一记,冷笑着将他推开,这才笑眯眯地对林度说:“我是你小羽师姐,小师妹叫什么呀?”
林度弱弱地开口:“林度……”
“零度?”景航揉了揉被掐疼的地方,打趣道,“这名字可真有意思,嘿,大夏天的真带劲儿……”
“行了,你们都老实点,别吓着嘟嘟。”任太太一人给了一巴掌,让他们坐好,这才笑道,“嘟嘟年纪小,入门晚,以后你们多照顾着点。”
贺芊羽挤在林度身边坐下,笑着点头:“放心吧师母,嘟嘟就是我妹妹了。”
景航上手抓了个包子,啃了口含糊地道:“嘟嘟师妹,我是你景航师兄,以后有人敢欺负你,你就来找师兄,师兄给你撑腰!”
贺芊羽翻了个白眼:“就你?二、师兄!你除了吃睡二字,还会什么?”
景航将包子囫囵咽了,反唇相讥:“小三,别拿排号说事儿,你这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任太太头疼地开口:“你们这刚回来第一天,就要被罚吗?再不老实,一会儿出门都别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