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相爱时——蓝色的奥斯汀
时间:2019-07-06 09:26:50

  医生面有难色,迟疑着说:“那倒不必,虽然风险高,还是可以通过改善生活习惯来预防的。”
  她去网上搜罗了一堆资料,发现所谓预防,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把身上容易出差错的器官统统切掉。她那一年十八岁,明艳柔美满怀憧憬的花样年华,考上了大学的同学都趁暑假忙着去天涯海角体验人生,只有她,白天去医院陪被病魔折磨的子慧,晚上静下来,想象着自己被挖得千疮百孔的样子。
  有时候她想,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为什么不经过她的同意就把她生下来?
  子慧的主治医生给了她一张名片,上面是Z大学某教授的名字,告诉她,他们的实验室在做癌症基因方面的研究,不如找他们去做个基因测试。她一直没有去,把那张名片藏在抽屉的深处。她那时候想,知道又怎样?是不是立刻要将自己送上手术台,把这里和那里都快刀斩乱麻地切掉?尼采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她才十八岁,她给自己三年时间,要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每一天都要过得象没有明天,那样才会无怨无悔,死而无憾。
  三年过去,终于还是走到这个十字路口。
  年满二十一岁前她终于去做了基因测试,结果和预料中的一样坏。有时候科技发展是件残忍的事,是人终将一死,但科学帮你把这一生的蓝图画好,她这部电影很不幸,情节简单,会是个短片。
  基因测试的结果放在一只白信封里,她偶尔拿出来看一看。坐在昏黄的台灯下,窗外有冰冷夜色,那时候她反复想过许多生与死的大事,比如,人生到底有什么值得留恋?她是要完整地死去,还是要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最后那个周末,她一早出发,又去了一次仙屿岛。站在子慧的墓前,她问:“子慧,我们是不是都不应该出生?”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呼啸的海风。她静立良久又问:“子慧,你想不想我下来陪你?”
  海上雾霭重重,墓地空旷无人,四处只有冬天荒凉的风声。她带了几片面包,两只茶叶蛋,在妈妈的墓碑前吃了一顿午餐,然后去妈妈带她去过的那片海滩。
  第一次来仙屿岛的时候,她不过七八岁。妈妈带着她,也是如她现在这样,在外婆的墓碑前吃了一顿野餐,然后找到这片无人的海滩。不知那天中午吃了什么,她记得自己昏昏欲睡,很快窝在妈妈的怀里睡过去。
  后来她常常在噩梦里重历那天的情景。妈妈温暖的怀抱慢慢变冷,等她睁开眼,四周已经被海水包围,一个浪头打来,“砰”的一声,打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妈妈!”她张开手臂大声喊。
  妈妈就在不远处,拖住她的手,使劲拉着她往前走,转眼她的脚下已经踩不到陆地。她呛了几口海水,哭着喊:“妈妈,你去哪儿?我不会游泳。”妈妈才回过头来,神色决然地说:“芃芃乖,马上就到了。”
  浪头一个接一个打过来,打在脸上生疼,她在水里扑腾,挣扎着想站稳脚跟,妈妈就在对面,水已经没到她的下巴上,她满脸带水,神色凄然,带着哭腔说:“芃芃,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该把你生下来。”
  又一个浪头打来,她沉到了水底。奇异的是,和风高浪急的海面相比,水下出奇地平静。她只记得海水刺骨地冷,冷得四肢百骸都疼。她还在哭,想喊妈妈,一张嘴咸涩的海水就涌进来,堵住她的叫声。妈妈在她对面,隔着淡蓝色的海水,用平静又悲伤的目光望着她。虽然大概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还是在水里哭喊,:“妈妈,我不想死。”
  浪头把她们卷向大海中央,水面上隐隐传来呜呜的声音,大概是渔船的鸣笛。海浪汹涌,她越是挣扎,身体沉得越快,最后她累得很,放弃了挣扎,身下传来一股力量,一定是妈妈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托出了水面。
  她大声呼救,被路过的渔船救起,妈妈却连尸骨也没有找到。很多人说,生病真是件折磨人的事,妈妈的病一拖就是四五年,到最后妈妈的精神是不太正常了。她却忘不了妈妈最后看她的眼神,平静悲伤,灰暗而绝望。她也忘不了妈妈最后留给她的话: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该把你生下来。
  时至今日,她又走向同一片海滩,海水没过膝盖,又没过腰际,最后没到胸口。四周波涛翻涌,她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同一个问题:你是要完整地死去,还是要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一个浪头打过来,她顿时失去了重心,呛了一大口咸涩的海水,一头扎进水里。水下出奇的平静,浅蓝色的海水冒着气泡,一根不知哪里来的水草慢悠悠地在她眼前漂过。那一刻她似乎摸到了死亡的边缘,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浪头退下去,她的脚又触到海底的陆地,好不容易找到平衡。那天她从海里爬出来,浑身滴着水,又坐了四五个小时的船回到永平,到家时已经大半夜。阿姨从楼上冲下来抱住她,热泪盈眶:“你去哪儿了?连手机都不带,急死我了!”
  她勉强笑着回答:“去海边逛了逛。”
  那晚她回去睡觉,凌晨就发起了高烧。她又梦见海水,浑身不停地打颤,只是这一回她知道在做梦,使劲想要醒过来,却象被渔网缠住了手脚,怎么也挣不脱。
  她记得当她终于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自己在阿姨的背上。阿姨的背脊很瘦,她的脸靠在阿姨的肩膀上,明显感觉到她突出的肩胛骨。她的神智还模糊不清,叫了一声“阿姨”,发现自己的呼吸也是火烫的。
  凌晨的风有点凉,片刻吹散身上的热度。她伏在阿姨瘦骨嶙峋的背上,感觉到阿姨正扶着楼梯的扶手,一点一点地下台阶。她一定很重,阿姨怎么背得动她,小心翼翼地走几步,又扶着扶手停下来喘气。她动了动想要下来,阿姨回头说:“别动,你烧得厉害,我们马上去医院。”
  她的脑子混沌一片,只觉得一阵阵发冷,搂住阿姨的脖子,眼眶不由自主地湿了,轻声问:“阿姨,我是不是不该生下来?”
  阿姨的脚步顿了顿,在楼梯上停下来。她感觉到阿姨的背脊微微颤抖,良久才开口,声音带着哭腔:“你一定是烧糊涂了才会说胡话。芃芃,不要做傻事,阿姨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你怎么忍心让我再失去第二个?”
  阿姨背着她一步步挨到楼下,又蹒跚地走到路口,才叫到车去医院。她记得那时候天边正在破晓,一抹亮色染红公路尽头的天空,而她伏在阿姨的背上,一直在哭,哭湿了阿姨肩头的大片衣服。她平生还没这么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从出租车里一直哭到急诊室,哭得急诊室的大夫莫名其妙,问她:“很难受吗?别急,等会儿打了吊瓶退了烧就好了。”
  她得了肺炎,断断续续发了一个月的烧,等身体完全恢复过来,已经到了快放寒假的时候。阿姨还常守在她床前,一坐下来就眼眶微红,唠唠叨叨地抱怨:“大冬天的,去海边逛逛也逛到浑身湿透才回来,你妈妈泉下有知,还不知道要多心疼。”
  她没皮没脸地笑:“这样正好,我可以赖到放完寒假再回学校去。”
  其实从海里爬出来的那一刻她已经决定,人之一生,终将一死,电影的长度并不能决定电影是否精彩。她所求不多,已经醉过酒,爱过人,连飞都飞过了,也没留什么遗憾,接下去的可以算垃圾时间,活到哪一天算哪一天。
  她唯独对不起的人是养她爱她的阿姨。她始终没有把基因测试的事告诉阿姨,更没有提割掉这里或那里的预防措施,阿姨一定以为她可能会是家里幸免于难的那个人。这样也好,她象阿姨希望的那样,回学校,老老实实地读书,老老实实地毕业,守住一份白领职业,过泯然众人的普通生活。被爱也是一种责任,因为你有义务不让爱你的人失望,爱与被爱,同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她但愿阿姨没有第二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一天,也但愿此生没有第二个需要她这样负责任的人。
 
 
第35章 友谊万岁(1)
  入夏以后,公司传了许久的改组终于官宣。
  做测试的几个组全部解散,人员被调整去别的更不重要的地方,做开发的组也一律重整,原来三五个人的小组都合并成大组,小组长当然也变为平民。蛋糕变得最大的是沈奕衡,原来陈向阳的团队也一并都去了他手下。
  周五一起吃过饭回到贺宇川那里,她跟他提了一句:“今天正式宣布了,我们整个组都调到沈奕衡手下去。”
  她以为他多少要分析两句,没想到他打开电脑,低着头,只说了一个“嗯”字,自去忙他自己的事。
  最近他正在做一个融资计划,似乎忙得很,常常无暇他顾,她也抱起电脑做自己没做完的工作。李安然也挂在公司的系统上,看见她上线,ping她说:“告诉你件好笑的事。早上看见沈奕衡和简师太两个站在门口,好像都没带门卡。清洁阿姨只认出了沈奕衡,忙去给他开门,还说:‘我认得你的,你是团购群的群主嘛。这个女的也是你同事啊?算了,群主认得你你就进去吧,下次别忘带卡,我这样放没卡的人进去要被你们领导说的。’”
  她看了也不禁笑出声,为这位只识群主不识领导的阿姨捏一把汗。沈奕衡把人气搞得那么高,也不怕简师心里不舒坦。
  “这么高兴?”不知什么时候贺宇川凑过头来瞥了几眼她的屏幕,挑眉,没什么表情地说:“还真想调到沈奕衡手下?等真调去了再高兴也来得及。”
  她听他的口气倒是奇怪:“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真调到他手下’?难道还有假的?”
  他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继续回去盯着电脑,半天忽然低着头说了一句:“当初我没把你招到自己手底下,也不好好想想为什么。”
  她讨厌他这种话说一半留一半的风格,好象料定她要追问,不就是又找个机会嘲笑她笨,她恶意地想,她偏不问,憋死他。
  第二天她还见到了那位清洁阿姨。她从洗手间出来,阿姨手里提着一件衣服追出来,问她:“姑娘,这是你的吗?落在洗手间里了。”
  一件米色的长风衣,她不记得见谁穿过,不过凑到鼻子边一闻,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倒是似曾相识。她对清洁阿姨说:“我帮你把衣服交给秘书吧,等会儿发个邮件给同事,谁丢了衣服去秘书那里领就行了。”
  阿姨点头称谢,她把衣服送去秘书那里。秘书一见,果然叫起来:“这是Jane的,放我这里吧,等一下我还给她,谢谢你。”
  Jane的办公室就在秘书座位的对面,刚才大门紧闭,这时候忽然打开,Jane就站在门边,仍旧蹬着高跟鞋仪态万千的样子,对她淡淡打了个招呼,说:“Amyu,现在有没有时间?我有些事要和你谈。”
  大老板召唤,她当然要听命,进去办公室坐定。Jane就坐在对面,神闲气定地驾着脚靠着椅背,更显得美腿修长。她静静坐好,Jane似乎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一眼,淡淡说:“改组的事,你应该已经都知道了,你所在的小组都要调到Ethan那里去。”
  她点头。上周五官宣的邮件就发到每个人的邮箱里,她自然是知道了,只是不知道Jane为何单独找她谈话。
  Jane只顿了一顿,微微一笑,望着她说:“不过你不要动了,还是留在原来大组里吧。”
  她愣住。这意味着她还将继续留在原来陈向阳上司的手下,没想到贺宇川竟然一语成谶。Jane大概看到她的表情,也笑了,问:“怎么,你不愿意?”
  她当然不是对汇报给谁有什么意见,回答:“不是不愿意,只是,怎么单独把我留下来?是不是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新的安排?”
  Jane的笑容不减,语调颇有点意味深长:“工作自然有安排,你可以跟你的主管谈。不调动你是Ethan的意思,你如果有问题,可以自己和他沟通一下,相信你们也不是什么陌生人。”
  她更加摸不着头脑,怔怔回到自己座位,李安然过来问她怎么回事,她说:“Jane刚告诉我,我不会跟你们一起去沈奕衡那里。”
  李安然也是一怔,随即怪叫起来:“官宣啊官宣,这不是官宣吗?公司政策,如果你们是情侣关系,当然不能是上下级啦。”
  确实,她从来没想到这点,因为没觉得会有这个问题。她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当初贺宇川怎么也不肯把她招到自己手下的团队,也是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事已至此,没有谁会说什么,但大家都会明白,独独不把她调去沈奕衡那里,等于官宣他们有需要回避的个人关系。换作以前的自己,恐怕立时要冲到沈奕衡办公室里去问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这时候总算按捺下性子,给他发了条短信,问:“晚上有空吗?想不想去吃火锅?”
  没多时他便回:“好。”
  学校后门的小街早已经鸟枪换炮,现在的大学生和他们那时候喜欢的东西又截然不同,饺子馆小卖部早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光鲜亮丽的连锁超市和烘培屋。原来他们常去的那家火锅店也换了门脸儿,早就成了一家播放着饶舌K-pop的炸鸡快餐店。
  坐在一群学生娃当中,沈奕衡满脸惊讶。她早猜到是这种结果,对他说:“你回国也有半年多了吧?如果回来看过,也早应该知道没有什么火锅店了。”
  他啜着中杯可乐,笑了笑没说什么。
  炸鸡店里着实热闹,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他们匆匆吃完,移去一家咖啡店,她才找到机会,开门见山地说:“对我们的关系,是我有误解还是你有误解?你这样做到底算怎么回事?”
  他象是早有心理准备,摇头笑:“你还是老样子,做什么事都这样直来直去。”
  他倒是早学会了迂回曲折,她问的问题他都避而不答。她干脆单方面宣布:“我们早分手了。我明天就去跟Jane说,我们没什么可以避讳的关系,我还是跟组里一起去你那里比较好。”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咖啡杯,微笑着听她说完,抬眼说:“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我觉得我不适合做你的主管。你可以去找Jane谈,不过我不愿意接收你,她也不能把你强塞给我。”
  她觉得他的态度简直不可理喻,告诉他:“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不要浪费时间。”
  他倒是愣了一愣,好象没有料到,不过转瞬恢复了正常,笑了笑,有点自嘲的意思说:“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你心里不要有负担。”
  她觉得这是个她不认识的沈奕衡。即使当年他还是个青涩的大学生,也对付出和收获分得清清楚楚,把现在和未来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是他眼下这样“我爱你与你无关”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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