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算是哪里人,这个问题不容易说清。她笑,避重就轻地回答:“我祖上,住在东海一个没什么人烟的小岛上,舟山的东面,白茫茫一片大海里,杵着那么一片小绿地,从最近的陆地坐船也要四五个小时。”
有人听见了笑:“那不是桃花岛嘛。”
她其实只去过一次,还是在很小的时候,没有太多的印象,随口瞎编:“哎,确实有点象,碧海青山,云雾缭绕。岛虽然小,但海上雾气重,山路交错,如果错走一条岔道,保证迷路出不来。”
那人打趣:“那有黄药师吗?”
她仰脖干掉杯里的啤酒,“砰“地把杯子撂在桌上,神神秘秘地说:“黄药师没有,海妖倒是有的,长得美若天仙,专门吸取日月精华。我听家里老人讲,我的曾曾曾曾外祖父,还娶过一位海妖。”
这下引来满桌男生的注意力,都来听她讲神怪异志。其实无非是美貌海妖爱上书生,被道士识破,书生吓破了胆,道士将海妖打死在桃花树下。一圈人围着暗绰绰的灯光听得津津有味,她压低了声音说得眉飞色舞:“海妖快死了,满脸是血,对我渣男曾曾曾曾外祖父咬牙切齿地下了毒咒,说:‘咒你家世代只能生女娃,长大全都嫁不出去,嫁出去也活不过二十一岁。’”
这时候胡浩侧身,在她身边说:“哎,贺宇川,你可算来了。”
她回头,才发现她身后站着人,高个子,乱糟糟的头发,淡淡瞟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第4章 美丽年华(2)
这场醉酒的狂欢最后有点失去了控制。胡浩不知为什么来了兴致,对她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姜芷芃,我敬你一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胡浩成了知己,不过也不会示弱,痛快接了那一杯。众人起哄,一来二去敬酒成了她和胡浩的拼酒。胡浩自然不想输给女生,坚持要上白的,她也无所谓,欣然应战。也记不清喝了多少轮,胡浩还说:“行啊,姜芷芃,再来再来,今天我们一决高下。”话音未落,他忽然象一晃神,双眼一闭,就直直倒下去,跌坐在椅子上,仰面朝天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吓坏了,特别是姜芷芃。一群人火速把胡浩送到医院,值班医生跑过来,量体温测血压,指挥护士打针输液,针戳进去,胡浩还忽然坐起来大吼一声:“姜芷芃,再来!”医生看了直摇头:“行啊,你们!你就是姜芷芃?大学生不读书,喝酒喝到进医院,嫌自己年纪太轻要过的日子太长?”
最后胡浩终于消停下来睡过去,不过要留院观察一晚。护士嫌他们人多太吵,来赶他们回家:“留一个人够了,其他人都好走了哦。”她不敢走,忙自告奋勇:“我留下来吧。”有人说:“你是女的,不大方便吧?”这时候贺宇川说:“我也留下。”
贺宇川一言九鼎,其他人作鸟兽散。
胡浩在病房里睡觉,他们两个坐在门外冷冰冰的长凳上。急诊室里没有其他人,只有空旷的走廊,头顶刺眼的白灼灯光,颤抖地倒映在光滑的地板上。一片消毒水味道的寂静里,他们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天。
“App写得怎么样了?”他问。
“还没开始写,得先买个苹果电脑,才能用Xcode。”
他“嗤”的一声笑出声,仿佛说原来你连这也不知道。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来,他只是问:“想写什么样的APP?”
她想了想回答:“写一个笑话APP吧,就叫‘你今天笑了吗?’,每天给用户推送一条笑话,用户评个分,第二天的笑话就会更有针对性一点。”
他扯了扯嘴角,十分不屑的样子:“这还要APP?每天发条短信不就完了?谁会来用这种白痴APP?”
她不高兴,反驳说:“没人用也没关系,反正我只是写给我的一个家人。她正在住院,我怕她无聊而已。”
他说:“这么简单,两天就写完了吧。噢,对,你还没电脑。你亲戚得了什么病?等你写完你亲戚估计早出院了。”
她停了停,最后回答:“出了点事故,少了两根手指。”
这下他真的笑起来,眼角飞扬:“你家的奇葩还真不少,娶个媳妇儿是海妖,没事就弄丢两根手指。”
其实那天她喝得也有点头晕,思维不是那么连贯,只记得和贺宇川聊天聊得不很和谐,最后她有一点生气,说话也语气尖锐:“贺宇川,你不用对我冷嘲热讽,我明白,你不就是不喜欢姜芷蓁,所以看我也不顺眼。”
他眼神一闪,只一顿,淡淡地笑了笑:“我不喜欢姜芷蓁?我为什么要不喜欢姜芷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喜欢姜芷蓁?”
那不屑的眼神,好象说你是谁?你认识我?那一刻她觉得有必要证明自己的判断,冲口而出:“因为我也有后妈。”
他似乎一愣,停下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钟,没说什么,只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把玩了一下,低头说:“我们有什么立场喜欢或者不喜欢?你想太多了。”说罢瞟了一眼墙上“请勿吸烟”的牌子,“嚓”地划亮火柴点燃烟,深吸一口,站起来走到窗边去。
后来急诊室又来了几个病人,走廊里乱了一阵。深夜时分,她一头倒在长凳上睡着,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不记得做了些什么,只记得有点冷。醒来时候天光大亮,她蜷成了一团,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谁给她盖了一条白被单。
拍醒她的是胡浩,朝她咧开嘴笑:“走了走了,到底是你喝醉还是我喝醉?”
因为这件事,她忽然成了系里的“疯云人物”。谁都知道姜芷芃酒量好,一个女生把人高马大的胡浩喝进了医院。大半个学期,她确实过得醉生梦死,晚上通宵打工,白天在课上睡觉,期中考试前借同学的笔记背一背,熬了几个夜车,幸好运气还不错,每门课都是低空飞过。
母亲早亡,是她心头永远的缺口。她从小跟着自己的阿姨长大,父亲再婚,把她丢给阿姨,再也没露过面,只是定时寄点生活费。大学学费是父亲出的,如果不是不想叫阿姨为难,她并不想要。如果有能力,她不想再要父亲一分钱。
要买电脑,肯定要找个来钱快的差事,很快她就找到一个。刚刚盖起来的新区开了间高档夜店,来学校做广告,要招几个服务人员,要求外貌整洁,外语流利。说是服务人员,其实就是在酒吧喝酒聊天。酒吧地处新区,外商荟萃的地方,离市中心远,多的是下了班很无聊的老外。新开的酒吧没什么人气,招一群女大学生去坐着,显得热闹也有气质。
她去了一两天,见是个清吧,店里有规矩,不准跟客人擅自离开,客人的素质也还不错,就一直做下来。工钱是喝一杯算一杯,她常常在酒吧一坐坐到凌晨打烊,然后在卡座的长沙发上闭眼打个瞌睡,接着回去在课堂上补觉。同宿舍的学霸们对她游戏人生的态度自然看不上,走廊里对面遇到也躲得能多远就多远,好象她自带毒气,随时可能污染她们的呼吸。
也有觉得她很酷的姑娘,悄悄问她:“姜芷芃,你怎么这么厉害,从来也不会喝醉?”她就笑:“天生的啊,乙醛脱氢酶多到用不完。”
其实并非她不会醉,而是似乎心里绷紧一根弦,就不让自己醉,就算头晕,也不会喝到失去意识,即使是打烊以后靠在沙发上打瞌睡也睡不死,脑袋里象有万马奔腾,外面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过来。只有回到寝室拉上自己床边的帘子,她才会一头倒下去醒不来,大概是因为终于安全,放下了心防。
真正喝醉大概只有那一次。
酒吧来了一群年轻人,为首的是胡浩。她在过道里遇见胡浩,他一把拉住她,大惊小怪地说:“姜芷芃,听说你在这里打工,我开始还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她笑了笑,没回答,他一拍胸口:“还好还好,是个清吧,要不然我是绝对不同意的。”
这话十分可笑,她做什么何时需要任何人同意。她还没开口反驳,胡浩话锋一转,呵呵笑起来:“今天我生日,请了几个X中学的同学来,就在那边卡座里。”
她顺着胡浩指引的方向,看见灯光昏暗的角落,珠帘后面的卡座里,坐着那一群年轻人,大概有十几个,热闹地交谈着。其中有一个她认得的侧影,懒懒靠在沙发椅背上,低着头,自顾自喝一杯橙色的鸡尾酒。
胡浩说:“你也来啊,认识认识我的朋友。”
她略一犹豫,还是去了,也许她是不该跟去的。站在凌乱的灯光下,胡浩向众人介绍:“这是姜芷芃,Z大计算机系的学妹。”有人热情地与她打招呼,朝胡浩使着眼色,笑说:“美女学霸啊。”她笑着应酬,眼角的余光瞥见角落里的贺宇川,看见他从鸡尾酒杯上抬起头,目光无表情地落在她脸上。
胡浩拉她坐在身边。那边台上的西洋歌手弹着吉他唱起John Mayer,这边的一群人边喝边闹。上了蛋糕,吹掉蜡烛,有人问刘浩:“说说,今年又许了什么愿。”
大家都笑起来,似乎这是个人人皆知的笑话。胡浩也笑:“你们都知道的,我还能有什么愿望,不就是快点找个女朋友。”
“你还能找不着?是你要求太高了吧。”有人说。
胡浩长叹,说得痛心疾首:“哪里高了?你们都知道,我家三代单传,虽然条件不错,就是没出过什么成绩好的孩子。我家就想让我找个Z大的学妹,最好是理科生,将来工不工作无所谓,只要智商高,帮我家改善一下基因,生两个儿子,相夫教子,管好儿子学习,把家打理好就行。当然,不求大美女,但至少要清秀吧,长相也遗传的哈。家境不重要,不过最好是江浙沪免邮区的,这样吃的口味和生活习惯差不太多……”
胡浩滔滔不绝,一条一条历数下去,她才隐隐有些明白过来,怪不得他如此热心地替Z大迎新,又整天和她们系的学生混在一起。有人打断胡浩说:“哈!你不就是在说姜芷芃吗?”
胡浩停下来,呵呵笑了两声,望向她的眼神难免有些过于热烈。她顿时石化,还没想到要怎样反应,有人在角落里“嗤”地笑了一声,说:“姜芷芃,她可是东北江城人。”
所有人调转目光看过去,发现说话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贺宇川。“你……”胡浩顿时有点磕巴,指着她:“听口音也不象啊……你家里不是……不是在东海的什么小岛上?”
她才回过神来,扯出一个从容的笑脸:“我母亲家里祖上确实住在东海的小岛上,可我父亲是江城人,这样算起来我也是江城人。”
胡浩一脸的失落,话说到这个地步气氛颇尴尬。她找个机会站起来,举起面前的酒杯对胡浩说:“你们慢慢玩儿,我还有工作,先走一步。祝你生日快乐,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第5章 美丽年华(3)
她走到卡座的珠帘外面,胡浩还跟出来问:“生气了?”
她笑:“生什么气?”
他搓着手飞速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最好’是江浙沪吗?也没说‘一定’。江城虽然那个……也不是不可以……”
她果断打断他:“你误会了,你朋友都误会了,我从没想过做你女朋友。”
他一脸委屈:“你看,你还说你没生气。”
她在心里哭笑不得:“你先回去吧,我真要去工作了。”
“工作!”他恐怕真急了,喊起来,“你的工作不就是陪人喝酒?你陪我喝酒我又不是不给钱。”
因为是他的生日,她原来不想驳他的面子,这时候终于冷下脸来:“如果我把你当客人,也许不好拒绝。但我当你是朋友,劝你一句,找女朋友不是菜市场买猪肉,没人会愿意被你挑肥拣瘦。”
她扭头去了吧台,幸好胡浩没有再追上来纠缠。台上胡子拉碴的歌手不知何时唱起抑郁的蓝调,她坐在吧台边上,干掉一杯辛辣的DRY MATINI,百无聊赖地侧身支着头。头顶的灯如星光般洋洋洒洒,长长的吧台,难得没有什么人,只有一长溜晃眼的摇曳烛光。
调酒师替她换一杯马丁尼,有人在她身边落座,她侧回身去,才看见是贺宇川。
“你来做什么?”她多少有点惊讶。
他说:“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说罢扬手叫来一杯同样的橙色鸡尾酒。
她没好气:“有什么好看,在这里叫酒,你可是要付我钱的。”
他“嗤”的笑,满不在乎的样子:“怕什么,反正记在胡浩的账单上。”
她才想起来,胡浩的意图,他们这一群狐朋狗友怕是一开始就知道吧?他在一边冷眼旁观,已经看足了她的笑话,现在是来跟进继续围观?
没想到他低头搅动杯中的橙色液体,说了一句:“别怪我坏了你的好事,你不适合他。”
她当然听出来了,不是他不适合她,是她不适合他,所以冷哼:“我怎么就不适合他?”
他的语调和平常一样,总好象带着点居高临下的调侃:“他家三代单传,想要早生贵子,你家不是被什么海妖诅咒,只生得出女娃?”
“哦,”她当他又在和她抬杠损人,白眼相向地问:“那我能适合谁?”
“你呀,”他说,顿了顿,抬眼,目光安静地落在她脸上:“那么不要命地一往直前,还是一个人凉快的好。”
不要命,一往直前,真是她那时候心境的写照,好象一句话被人说中心事,许多事涌上心头。他说得不错,她这样一个人,其实不适合任何人。
那天的事有很多细节她都记不清楚,只记得也许因为心情不好,喝得太急,头有点晕,所以特别有倾诉的欲望。她不知为什么说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她住在江城,冬天冷到滴水成冰,父亲带她去湖上钓鱼,坐狗拉爬犁,和她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打雪仗。母亲似乎总是在生病,有时候早上她爬去母亲的床头,枕头上一片黑黑的全是她落的长发。特别小的时候还记得父母手牵手一起去菜场买菜,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们关上房门总是吵架,母亲尖锐的叫声,父亲低沉的怒吼,连带锅碗瓢盆稀里哗啦砸碎在地上的声音,她躲在自己房间捂上耳朵也隔绝不断。有一次放学回家,走到门口就看见窗里母亲在哭,背景里传来父亲的吼声,她不敢进门,背着书包去了湖边。初冬湖面还没有冻结实,她走在冰上“咔嚓”一声,身子一歪就掉进冰水里……。那湖水是真冷,四肢百骸都冻得生疼,她现在还常做恶梦,梦到冷水在头顶慢慢淹没……她被救上来,在医院躺了两个星期,父亲坐在她病床边,拂着她额前的头发说:“芃芃,到了夏天,爸爸教你学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