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漫长的晚上,他彻夜无眠,一直盯着手机,可是手机一直没有动静。他在凌晨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睡了大约没多久,猛然醒来,就要去赶飞机,这时候他看见芃芃已经回了消息,给她发过来一个“好”字,还有见面的时间地点。
时间就定在他回到H城那天的晚上。飞机降落在下午,他直接从机场去了芃芃家,不出所料,遇到的是冰冷大门,再怎么敲门也没人应。他去敲了楼上房东孙阿姨的门,孙阿姨一脸不快地瞪着他,最后告诉他:“姜芷芃啊,前几天搬走了,搬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还跟她说你突然这么走要付违约的,她连押金也没有要就走了。”说罢又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怎么了?你们闹翻了?她为躲你才这么急着搬走的吧?”
他没空跟孙阿姨理论,回家放下东西,洗了一把脸,急急赶去他们约定见面的地点。
芃芃挑的地方是一处咖啡馆,临街绿色的小房子,门口搭着遮雨的篷子,还摆着几张绿色的桌椅,进进出出的人很多。那一刻他在心里想,这果然是分手的好地方。记得大学寝室里经验老道的哥们儿曾经说,分手要选在公共场合,那样即使妹子想劈死你,也不好闹得太过分。这家咖啡馆就不错,公共场合,人来人往,可以坐下来聊几分钟,又不适宜坐得时间太长,果然是她精挑细选才选定的地点。
他来得早,但没有去咖啡馆里等,而是去了街对面的快餐店,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从他的座位正好可以看见对面咖啡馆的大门,还有咖啡馆玻璃窗后面坐在店堂里聊天的人。
冬天的细雨里,咖啡馆里透出来暖黄灯光,照亮门口长方形的一块路面。他等了许久,望得眼底都要穿了,才在那行色匆匆的路人中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个子又瘦又高,穿着一身米色的长风衣,举着一把黑雨伞,在暮色里缓步而来。
她走路的样子形单影只,他在心里想,至少她是一个人来,要独自面对他,跟他撂那些分手的狠话。如果她拉了沈奕衡一起来做戏,他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应付。
转眼他又在咖啡馆门口的灯光下看清她的脸,眼睛瞬间酸涩起来。两个星期不见,她似乎又变了一个样子,下巴又尖了,眼睛显得更大,脸色苍白着,神色淡然。他不知给她买过多少口红,记忆里她从不用这样鲜艳的颜色,也从不化这样浓烈的妆,可现在厚厚的粉底也已经遮不住她憔悴的样子。
她走进店里,环视四周,去买了一杯咖啡,选定一个窗边的座位坐下。他在对面看了她足足五分钟,修长的身材,托腮望着窗外,坐在那里看起来云淡风轻,可转眼又看见她弯下腰去,身子趴在桌上,离得那么远,他都能看见她脸色煞白,握紧了拳头。半晌才见她直起腰来,从包里摸出药瓶子,倒出一把药扔进嘴里,举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把药全部咽下去。
他原本已经下了决心要站起来走过去,现在又不得不坐下来。眼眶已经湿润,这样走过去一定会被她看出来。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坐在那里等他,身体承受巨大的疼痛,他怎么忍心这样走过去,让她必须还要强颜欢笑来应对他。
对面的她已经开始看手表,他发了个短信过去:“今天不能来了,改天再聊。”
昏黄灯光下,他看见她怔怔看着手机,停了一分钟才回:“那好,改天再约。”
她收拾起东西走出门,他远远地跟在后面。细雨迷蒙,她走在前面,高高瘦瘦的影子,路灯下人影拖得愈发细长。他猜想着她的去向,不知她是否会停下来叫车。她原来的住处离这里距离遥远,她已经搬了家,也许是在附近找到了新住处,也许是……
她一直步行,细雨中大概走了十分钟,拐进了医院的侧门。
他一直跟在后面,走进医院大门后才快步跟上去,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医院的侧门进去是住院部,中庭是病人休息散步的小院落,雨水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假山和草地上,池塘边的长椅湿漉漉折射着水光,池塘里雨水滴落的地方晕起一圈又一圈的浅浅水波。脚步声在安静的夜晚里显得越来越响,最后前面的她终于脚步一顿,停下来,在黑夜微茫的小路上转过身来。
“芃芃。”他在冬夜冰冷的细雨里叫她的名字。
她站在雨里向后回望,开始还有一点诧异,立刻又平静下来,说:“你来了。”
他几步走到她跟前,问得声音发涩:“你这是打算干什么?搬了家搞失联,打一个电话来就想和我分手?”
她默默停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目光环视四周说:“你也看到了,这几天我提前住进医院来做检查,明天一早要手术,接下来就是化疗,应该要拖很长时间。”
他觉得简直心痛如绞,声音也变了:“那你想做什么?把我一脚踢开,然后一个人去死?什么沈奕衡,去澳洲,姜芷芃,这一招你已经用过一次了,你觉得我傻?我怎么可能再相信?”
她倒不意外,笑了笑,说:“我猜你也不会相信,不过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就怕你这样,要演什么不离不弃的戏码。”
他不管不顾把她拉进怀里:“不过是生一场病而已,又不是不会好。”
她又轻轻推开他:“如果医生告诉我只能活三个月,我一定不跟你分手,让你陪我走完这一段,你大概会记我一辈子。但现在不是,谁知道这场病要多久,也许是三年五年,也许是十年八年,你真的肯定要陪着我?别傻了。”
他说得语音坚定:“不过是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八年,你怎么就知道我办不到?”
她淡淡笑起来:“我的姨父没办到,我爸爸也没办到。我也不想你办到,何必要你受这样的苦,我不想我们之间最后变成责任。我这个人不大讲理,脾气也倔,你一向最懂我。现阶段我不可能给你什么幸福,这样不对等的感情我宁愿不要。我们还是分手好不好?”
他生硬地拒绝:“分手不可能,我不同意。”
第二天是她手术的日子。公司关于融资的后续千头万绪,他也没心思管,全部交给公司的律师,早早赶到医院,和芃芃的阿姨一起守在手术室外。阿姨早已经哭肿了眼睛,他默默递过去一包纸巾,一会儿又全部被阿姨揉成几团,统统扔进垃圾箱里。
等待漫长而煎熬,简直有几个世纪那么长。如果是他一个人,大概早熬出一头白发,幸好还有阿姨在身边,他不得不想到,阿姨和芃芃的感情更深,肯定更经不起三长两短,所以硬着头皮不敢太沮丧,时不时还要去买水买食物,否则两个人都要撑不住。
手术结束,主治医生出来和病人家属谈话。大夫是个干练的中年人,长时间的高度神经紧张也面露疲态,告诉他们:“手术是成功的,接下来会怎么样,还要看病人的情况。”
阿姨热泪盈眶,连声称谢,大夫又一脸不悦:“姜芷芃这个病人我也是不懂,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人。要知道早一天手术就多一分机会,确诊都快两个月了,拖了那么久才来手术。”
阿姨垂泪:“芃芃的脾气倔,从小就主意大,还不听人劝,她生病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前两天才打电话告诉我,要不是做手术要家属签字,我怀疑她都不打算告诉我。”
大夫说:“是啊,安排个手术被她推迟了两次,每次都说家里有事。家里到底有什么大事?难道比人命还大?”
这两个月没有什么大事,除了他一直在忙融资的事,他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她在想什么。如果他知道她要手术,必定是要抛下一切工作赶来医院,肯定无法两头兼顾。
他在病房里见到芃芃。她刚刚从麻醉剂的药效中醒过来,眼睛还没全睁开,眼神迷惘,看见他,只一怔,微弱的声音问:“你怎么还在?”
他连着几天来看望她,她有的时候心情好,有的时候心情差。心情好的时候她看见他就笑笑,问他:“工作都不用管了?还是别来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说:“求求你,别来了。”
化疗的效果渐渐在她身上显示出来,她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胃口全消,时时恶心呕吐。那一天他去,只看见她坐在窗前的背影。病房里暖气充足,她却戴着一顶粉红色的毛线帽,看见他进来,回头,眼里有荧光闪过,笑了笑说:“我今天把头发剪掉了。”他走过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同她一起看窗外的景色。
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远远地只能看见楼下的停车场,汽车象一块块的积木,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忙忙碌碌的一番景象。她静静看了很久,也不抬头,最后说:“你还是别来了。每次想到你看见我这样子,我都很难过。”
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别来了,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化疗大概要持续二十几天。起先一个病房两个病人,病友是一个肝癌患者,一定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夜里睡不着,整晚整晚地**。后来她换去另一个单人病房,房间里只有她一个,又安静得吓人,她整天坐在窗前,脑海里有太多的空白需要填补。
有一天她忽然对他说:“我爸爸还没来看过我。”
他找着藉口:“你又没有告诉他,他肯定还不知道。”
她静静说:“我都换了单人病房,一定要花不少钱吧,阿姨一定已经告诉他了。他还没有来,一定是不愿意看见我这样,象当年我妈妈一样。”她停了停,苍白地笑说:“其实这样也好,他对我愧疚多些,将来会更看顾你们一些。”
他无话可说,不知道应该要怎样安慰她。她又说:“你也不要来了。”
后来有一次,他来的时候病房里没有人,他吓了一跳,心跳差一点停止,狂奔到护士站前去问,护士说:“1337啊,刚才好象看见她一个人下楼去了。”
他追到楼下,在小池塘边上的长椅上找到她。她戴着那顶粉红色的毛线帽子,坐在长椅上,手里捏着一片面包,慢条斯理地喂鱼。
他在她身边轻轻坐下来,握住她的手。她本来就瘦,现在手指象枯树枝,入手冰冷,透过白得透明的肌肤可以看见蓝色的静脉。他问:“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
她这天大概心情不错,还回头朝他笑了笑,回答说:“我把阿姨支开了,就一个人出来走一走。”
她坐在水边的样子叫他害怕,连忙说:“这里冷,咱们回去吧。”
她坐在那里没有动,悠悠地开口:“昨晚我还做了个梦,梦见我死了,葬在仙屿岛村外的墓地里,坟头上长满了野草。后来好象你来看我,拖家带口一大群人,你还告诉你孙子,这里埋着你爷爷年轻时候喜欢过的人,后来她死了,爷爷就娶了你奶奶。我在梦里还想,幸好还有你记得我,到那时候来给我扫墓的恐怕也只剩你一个人。”
他伸出双臂抱住她。冬日的阴天潮湿晦暗,怀里的她瘦骨嶙峋,他就如同抱着一把枯骨。她立刻轻轻推开他,眼神平静地说:“贺宇川,我也想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但大概是不可能了。你不要再来了,我们分开好不好?”
他一如既往地生硬拒绝:“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不同意。”
化疗本来就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方法。主治医生说她对药物的反应强烈,血象指标很低,肝功能指标也不好,神色严肃地同他们说:“如果情况继续这样恶化下去,我们就只好停药了。病人的精神状态对康复很重要,家属要多开解病人。”
有一次他到的时候,她正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阿姨在门口急得抹眼泪,在门口也听得到她干呕的声音。阿姨向他哭诉:“芃芃刚才还好好的,就喝了几口白开水,突然呕起来,眼泪都憋出来,什么也吐不出来。当然吐不出什么来,这两天她吃什么吐什么,哪还有什么可以吐的……”
他去拍洗手间的门,大声喊:“芃芃,你开门。”
她也不应。好不容易听到她呕吐的声音停下来,她在门那边凄然说:“你不要进来,我不想你看到我的样子。”
再后来他来,她连门也不愿意给他开,隔着病房的门对他说:“求求你,不要再来了好不好。是不是如果我现在立刻死掉,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
芃芃的阿姨整天陪在医院里,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总是双眼红肿,象刚刚哭过的样子。阿姨最后把他拉到休息室,对他说:“芃芃这孩子脾气倔,很硬气,表面嘻嘻哈哈的,心里的苦从来不对人说。记得小时候她生病,发烧发到四十度我都不知道,她一声不吭还去上学。有一次我们母女三个去爬山,她的鞋子磨破了,回来脚上好大两个水泡,她还开开心心走了一路,一句话也没说,其实不知有多疼……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对她不够好,别人的女儿,哪个有事不会跟妈妈撒个娇,她偏偏喜欢一个人抗。可如果她对你好就是这样,怕你心疼怕你担心,宁愿报喜不报忧,你为她伤心她更伤心。现在她不想你再来,是因为很在乎你。你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她心里一定特别难受,这样对她康复也不好。小贺,我看你暂时还是不要来了,好不好?”
他最后一次去医院是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又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低着头,捏着一片面包,全神贯注地喂一群鱼。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叫了一声“芃芃”。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回头,他只好又站起来,蹲到她面前,这样才好看见她的脸色。
曾几何时,他也想象过这样的场面。他单膝下跪在她面前,抬头仰望她,想象中那一定是他手举钻戒求婚的时候,没想到是现在这番情形。她终于把目光从湖面上转回来,他握着她的手,望着她轻声说:“芃芃,今天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他感觉到她的手一颤,面包掉在地上。阳光下她的皮肤透明得病态,脸瘦得脱了形,只有眼睛看得出原来的样子。近距离同她四目相对,他看见她的眼睛大得空洞苍茫,眼底慢慢有水升腾上来,在阳光下忽然莹光闪动。
他不敢再看下去,把头埋进她的掌心里。半晌她才抽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平静地说:“你该剪剪头发了,现在这样子象个流浪汉,一点也不帅。”
她已经有好几天没同他这样好好讲话了。泪水瞬间涌上来,沾湿她的手掌。他颤抖着声音说:“你不要放弃,我等着,等你哪天好了,告诉我,我再来看你。”
她停了许久没说话,时间仿佛凝固在冰冷的冬日阳光中。他的头深深埋在她的掌心里,不敢让她看见他软弱的样子,最后他听见她说:“如果你想忘了我,也可以。贺宇川,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