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要随我一同去救爹爹。如今纪陶有难,我们不去谁去?我不是当年那个望风小孩了,此前没能随他同去,我已是追悔莫及,此番只要一家人同在一处,便是以身作饵亦不足惜。”
裘宝旸知道这个人现在是吃了称砣铁了心,只得使出杀手锏:“你还不知道罢?三爷临行还授权哥一件事,若是你不服看守乱跑乱动,就让哥索性捆了你回京城。嫂嫂得罪了……”他捉了唐糖就欲回去找绳子。
唐糖暗笑,纪陶真是情急托错了人,托裘宝旸这么个书生捆她?
“宝二爷,是我得罪!”
裘宝旸尚未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唐糖仗着他身上毫无工夫,扭身往他脖颈间劈掌就是一劈。
这一劈又狠又准,宝二爷果然晕晕乎乎晃了一晃身子,软绵绵向前,扑通伏地。
“宝二爷的情谊,待我们回来再报!”
秋阳尚未落尽的黄昏,竟是北风呜咽,裘宝旸伏在地上一动未动,唐糖拜托那郭校尉帮忙照看着,速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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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凶人就立在望江楼的望江亭里等候,唐糖只看背影就已认了出来。
唐糖望着那个身影的时候,她感知到腹中孩儿轻轻顶了一下,很是欢快,仅存的那丝惧怕竟也消失了,她很从容地立着等他回身说话。
唐糖想说几句客气话,又觉得此人性子实在难以捉摸,纪陶此刻也许已经受制于人,她还是不要造次,低眉顺眼就好了。
可那人立着半天不语,也不回头。
唐糖等得久了,终有些不耐:“想必你也没工夫同我废话,敢问纪陶究竟怎样了?”
那人又顿了许久,也不回头,嗓音犹比前番更哑:“这话,仿佛当是我来问你。”
唐糖懵了:“问我?”
那人的嗓音破落清冷,依然似是带了刀:“若非因为有个不省油的灯,救大哥自然有我,何苦须得老三去那种鬼地方犯险?”
这人生就一张同她的爱人一模一样的脸孔,立在他眼前却是毫无温度,连个“你”字都懒得称谓,可见恨她恨到了何等地步。
究竟是有多大的仇?
唐糖不欲与他争辩,只问:“这么说来,纪陶不在你手上?”
那人根本就不欲答,冷笑一声,一跛一跛缓缓转身。
唐糖打了一个寒战,那狠戾目中寒光一射,几乎将她冻住。
那人又低笑了一声:“我的弟弟若是在我手上,我带他回家就好,何苦来寻个杂种……”
唐糖实在无语,却又自知不可能从他口中套问得一丝真相,便直接问:“那他落在了哪里?那块黑布上的血腥气,是放生池内腐血的味道,还是血鲵本身的气味?”
“你知道得似乎不少。”
唐糖试图找寻安慰:“纪陶一定尚且平安对不对?他不在你的手上,也当在你的主子手上。”
那人寒声道:“无所谓主子,我是得人恩惠,与人消灾。欠债的都须还,纪陶为了这些杂种的过错付出了多少?他此生受过的苦,你不担也须得担。”
无论纪二说得几分真假,纪陶吃过的苦,的确实在是太多了。
他性子乐天,总是声称自己得天独厚,这辈子所愿所望,除却大哥尚未获救,旁得都是心想事成。唐糖也不知他都享什么福了,此番出门,就连一张榻都没能睡上几天。
那人催促:“想必这次不用再行相逼,自己选,连夜上路还是明晨上路?纪陶的性命不在我的手里,在你手里。”
那个老秃鹫,难道现在就等着她去换纪陶的命?
唐糖深知纪陶不可能那般大意,轻易就落在别人手里,却极可能太过轻信他的二哥……此事不堪细想,一想到纪陶现在可能正处在极度的危机之中,她真是恨得无以复加:“纪二你究竟是人不是?哥哥弟弟尚且生死未卜,你却有心思跑了来,用亲弟弟的性命做饵……”
那人并不为她激怒,只是笑得更冷:“怕了?怕死?用他做饵的不是你?我尚且舍不得差使的弟弟,你差遣起来不是随心得很?”
“我……”
“他着了妖人魔道,任我千般点醒,偏生执迷不悟。此番终是该醒醒了……”
“你疯了罢,我看着魔之人是你……”
“呵呵,我那蠢弟弟还将你夸作个女中豪杰。危难见人心,自我说了上路,你就顾左右而言他,可见纪陶的性命并不如你在此扯皮来得要紧。”
唐糖一摆手,不愿再与这无赖纠缠,恨道:“不必再说,即刻上路就是,横竖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同你赌。”
那人用寒光扫她一眼:“你可都想清楚了。”
“很清楚。”
“可以骑马?”
唐糖急点头:“赶路要紧。”
那人又轻蔑地瞟她身子一眼,忽然嗤一声:“省省罢,小杂种若是有个闪失,我还用什么来换人?”
唐糖不动了,怪不得他今夜对她尚算客气,至少没有揪着她的头发撞墙,也没曾抽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威逼恐吓。原来他已然什么都尽收眼底。
亏她出门之前还精心穿了衣裳掩饰,指望这个人蒙在鼓里。怎奈她身子尚且不重,但她略显臃肿肚子到了这个时节已经藏匿不住了。
怀了麒麟肉,纪二想必尤为高兴罢,至少他的主子仙药有了着落,他要是也被赏了吃一口,是不是可以服侍老头儿一万年?
那人先行下了楼,一边不客气道:“楼下备了车。那位秦姓武夫当真要去?”
唐糖本不欲连累秦骁虎,但想想这一路单独对着纪二一人,那真是死的心都有,故而张了张嘴,道:“是。”
那人倒是没再阻拦,回头又道:“难道还打算回去收拾什么东西?不要作无谓的打算,去了也什么都做不成。老三性命要紧,还是你那些雕虫器具要紧?”
唐糖抿唇狠瞪了他一眼,未曾理会。
幸好她早料到有这一出,知道来了便走不脱,来前早就将几件紧要工具贴身收拾妥当。
她恨透了此人,却又不得不听命于他,声声应着,紧随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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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垭口前,唐糖言辞拒绝了秦骁虎的护送:“四虎子,他们要的不是我的命,是我们母子一起的命,只要孩子还好端端活在我身子里一天,他们就不可能动我一动。你不能再送了。”
秦骁虎趁着四下无人暗劝:“小包子,你还是那么实心眼,他们如此显眼的诱敌之法,你不能着道!这位二哥身上多处重伤,腿脚亦不甚便利,我一会儿从后攻其不备,将他扣下,逼他说出实情后打算罢。”
唐糖连连摇头:“不可,他是个世所罕见的怪人,光靠威逼万不可能奏效。他不考虑我的性命,或能顾念纪陶的性命,我跟了他进去,至少有两个人可以帮到纪陶。他若是不入内,到时候纪陶便只有我一个人,我若遇不测,那他便立时孤掌无援!这个人必须一同进去。”
“那我也必须一同入内。”
唐糖劈得晕书生裘宝旸,却劈不过猛将秦骁虎,只得好言相劝:“四虎子你听我的,就在垭口等信,这个地方若是这么多时日只是有进无出,里头的人想来不会少,齐王殿下到时候一定需要人收拾残局。这一路……多谢你。”
“小包子,你不明白原委。其实这并非你一人的家事……你也曾听三爷说过的,我生身父亲孙晋谋,于二十五年……”
唐糖恍然明白过来,惊讶得不知所以。
秦骁虎很诚恳:“我曾听殿下说,旧城之内机关遍布,我因不识这些玩意,故而单枪匹马也是不敢入内的。你是此中高手,今日你既决意要去,便当捎带我一程可好?我若去了,三爷岂非又多一援手?”
唐糖想想在理,这才郑重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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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危以及他麾下领去的大支镇远军依旧守在垭口待候纪陶的消息,但他们已然在这个地方守了半月,仍无指点大军进发的确信自底下传来。
唯一可知的是,进入垭口的先锋军尚且活着。
因为就在昨天,外头还收到他们用木鸢送出的平安信,但信上也只有事先约定的一个记号而已,再无多余文字来告诉外界,在里边的人究竟遇到了什么,经历着什么,是不是还同纪陶在一起。
赵思危永是唐糖熟悉的那个性子,出奇的乐观:你愿亲自追寻你的夫君,本王本无立场相拦,不如成全你的心愿,助你前往。
临别他说了句唐糖入公主墓时他同样说过的话:“糖糖,谋事在人,本王总在此等你回来。”
唐糖抱拳告辞,走了几步,忽然回首意有所指地笑:“我们出来的时候,便再也不能唤您殿下了。”
赵思危毫不避讳地笑:“借你吉言。”
凶人并没把坐等收获渔利的赵思危放在眼里,倒是在入垭口时哑声奉劝了一句秦骁虎:“不想以身饲鱼,还是不要入内的好。”
秦骁虎心意已决,唐糖也觉得并无立场相拦,便索性替他说了句大话:“这位秦将军是属蛟龙的,岂能怕那种池中污秽?”
凶人冷哼:“你以为带多少高手入内,就可以避开还债的宿命?”
唐糖趁势问:“你口口声声说要算账,在进去之前,何不让我死个明白,我究竟需要还什么债?”
凶人并不理她,也不再阻拦秦骁虎,自己先行入了那处垭口,忽然回身笑得有如冰刀:“让纪陶找你算。”
作者有话要说: 纪陶:气死了,一个不省心的疯哥哥,一个死心眼的傻媳妇
第104章 老神仙
唐糖本来以为自己得跟随纪二顺着冰镐与绳索一路往下攀行,望着那陡直如深渊的雪山,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她再怎么自诩身轻如燕,到底是肚里揣着人命的人……照这样一个搞法,不待寻见纪陶,更不待她落在老秃鹫手里挨宰被吃,自己的半条命早已丢了。
不想纪二只领他们往一西斜侧攀了数尺,便到了一处小平原,平原上竟拴了架马拉的大型雪犁。
老秃鹫驻在此处多久了?真是过得有声有色,这个地方居然还养了马!
秦骁虎面色凝重,问那凶人:“这是要去哪里?”
唐糖亦急急逼问:“到了是不是就可见着纪陶?见不到他的人,我宁肯自裁,也不会教禽兽们当了食物吃掉。”
她记得纪陶提过那人去年在地牢火灾之中受过重伤,他显然历经一年都未能尽复,体力实在不能算好,这刻坐在雪犁之上喘气,阴沉沉瞪他们一眼,似乎根本就没打算答复。
不过马奔起来的时候,他还是回头道了一句:“你要想好,纪陶……未见得着急见你。”
秦骁虎忧心唐糖受不住雪犁行进的速度,看她面色愈发难看,小声问她要不要紧。
那匹马显然自己识得回去的道,无人左右方向,竟能行得极为稳当。而西侧的坡度比之别处要和缓上许多,三人上了雪犁,因为积雪本身的阻力,马匹即便是飞驰起来,也不至于快到令人眩晕,唐糖其实尚可承受。
她脸色不佳,一来是因为忧心纪陶,她都入了垭口,纪陶的消息却比她想得还要渺茫。而此刻身在雪域,前方全然是茫茫一片,唐糖是很会认路的人,居然不知当如何分辨前路。
二来,唐糖反反复复琢磨的就是纪二方才那两句:“让纪陶问你要账”、“纪陶未见得着急见你”。
纪陶没有遇险?
纪陶守在此地是为问她要账?
这个雪域之中究竟存着甚样的东西?是何等强大的秘密,竟然连她同纪陶都能够被离间?
若是那种奇怪的力量世间根本无存,那纪陶心中的好哥哥又何以会失了心疯?
唐糖只觉浑身血液几乎就要冻成冰。
不过就在秦骁虎询问的当口,那凶人再次鄙夷地回头扫了她一眼。
唐糖怕摔怕碰,更怕冻坏了腹中骨肉,进入雪域之前早将全身捂得像个熊,纵是这样,她尚且感知到那些碎冰雪直往脖颈里头钻。
此际那抹轻慢冷血的眼神,夹杂着沿途嗖嗖打在脸上的冷风和冰雪,唐糖发现他左手紧紧握着雪犁边缘的铁杆冻得发紫,更是微微发颤,上头却连一只手套都未曾佩戴。
这显然不是出于恐惧,他是忘记戴手套了。
唐糖想起去岁终大雪冰封的夜里,纪刀刀上门认亲,谢木兰临终托孤。
那个冬夜,谢木兰用苍白冰凉的手握紧了她的手,除了将小刀刀的手交与她之外,还曾告诉她一些别的话。
她说纪二在冬日里一经劳累,便会犯左侧头痛的毛病,其痛无比时,左手冰凉,左肢生麻,几乎失去对冰火的知觉。
谢木兰还曾告诉她,纪二其人,面皮薄如纸。
当日她尚被纪陶蒙在鼓里,只觉得谢木兰也许并不了解这个丈夫,并未往深处想。后来变故愈来愈多,更让她无暇去想,将此事彻底忘在了角落。
唐糖这一路赶得火急火燎,只是一心想要早些见到纪陶,这一刻为冰雪侵袭,她的头脑才渐趋冷却,将那一幕缓缓记了起来。
她如今是真正的别无退路,完完全全受制于人,前路如何,惟有凭靠自己的智慧与造化才是。
那个凶人很快轻轻地咳嗽起来,似乎因为有些咳血,他掏出了一方帕子,并且用并不方便的右手,绕去前额揉了揉左侧的太阳穴。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个凶悍的疯子,这样的天寒地冻里头,她的背上却堪堪起了一层冷汗。刚才真是糊涂之极,此人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又深谙她对纪陶的情意,使起离间之计来,自然比赵思危要高明得多。
他口口声声说要她还债,她究竟欠了什么人什么债?唐糖自问从来坦坦荡荡,对待纪陶更永是一颗丹心,纪陶待她难道不是?
她闭上眼就看得见纪陶捧着她肚子的温暖笑容:“孩儿们,我是爹爹。”又记起他如何故作气势汹汹,说要打断欺侮他闺女的臭小子的腿。
就好像他的小闺女已然如花似玉一般。
纪陶即便面临生死,亦绝不可能为他二哥所左右,怎么可能等在什么鬼地方问她要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