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好,这是他银鍠赦生的承诺。魔,一诺千金,百折不回,虽死不悔。然而如今,他要食言了——他要的绝不仅仅是这区区十数年的相守,更不是人类短暂的一生时间。百年、千年、万年,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不会放手。
赦生并不是没有见过美丽的花卉。鬼族水云川林的冰桃花,火焰魔城的血樱,在在皆是人世未有之异艳,可他依然觉得,这株生长于七色彩石之畔的绛珠草是他无法想象的美丽。青青如黛,花光葳曳,灵华蕴蕴,一点丹蕊赤红胜血。
冥冥之中,仿佛有女子娇柔婉转的轻笑如珠玉,于耳畔垂落:“真真是前世不修到了何种地步,这一世偏让我遇见你这个天魔星!”
赦生深深呼吸,坚定的探出手掌。伤口氤出的血汩汩地流入掌心,盈满了,便顺着指尖滴落,鲜红的一滴,晕入了丹色的蕊心,不见了。指尖随之触到了花茎,绛珠草微微摇曳,抖落一缕细细的浅香,似是不胜柔风的吹拂,又似是一个婉约眷爱的依偎。
“大胆魔物,强闯仙家洞府,偷盗绛珠仙子原身,死罪难逃!”三生石畔的异动很快惊动了太虚幻境的守卫,仙子们的清叱此起彼伏,迅速逼近。
赦生心不动、手不动,将绛珠草合根挖出,收入玉盒,放入了怀中心口处。淡而温存的神色在转身之际已被冷厉杀意所取代,令人目眩的紫电乍起,狼烟戟化入掌中。横掠而出,但见惊雷万钧,排空掠地而去。
太虚幻境。
警幻仙子放下仙境守卫的伤损名单,面色不虞:“从前只道此魔色相惑人,才蛊惑得绛珠妹子鬼迷心窍,忘却木石前盟,未想到这孽障竟如此棘手!”
痴梦仙姑沉思片刻,开口:“姐姐,这魔物如此难缠,倒不像是我界应有之生灵。上月我赴妙严境听天尊讲道,当时与姑射仙子同席。听她讲起,她飞升前所出身的苦境先时为异度魔祸所苦,观此魔气息,倒似是与那异度魔界有些干连?”
警幻仙子掐指一算,含笑点头:“这孽障果然与异度魔界有关。”
痴梦仙姑又道:“异度魔界被那尊大神罩着,与之相关的天机秽乱难测,只能算出些皮毛。妹妹倒是听说,近年苦境飞升上界的仙人不少,虽遭时光回溯,又给打了回去,却也有修为高绝的几个重新霞举飞升。内中便有一位峨眉仙子,平生最爱除魔卫道,姐姐不妨寻她打听打听消息。”
警幻仙子点头称善,心念一动,已联络上了远在九重天外妙严境的峨眉仙子。仙人一念之间何止千载光阴,不一时已然交流完毕。痴梦仙姑见她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忙道:“姐姐可已有了腹案?”
“不错。”警幻仙子笑道,“这孽障原是异度魔界一殿魔君帐下的一员杀将,骁勇善战,饶是苦境多高明之士,彼时倒也被他杀了个罕有敌手。可惜猛则猛矣,速度上却是欠奉,往日与座下雷狼兽配合也能弥补这项弱势,若是与雷狼兽分开,速度便是其致命弱点。”
痴梦仙姑叹道:“此魔上一世罪恶多端,这一世受时光回溯之惠而重生,不仅不改过自新,反而变本加厉,悖逆天意,亵渎仙境,每一项都是罪不容诛的大过,真是自取灭亡!绛珠妹子舍神瑛侍者而看上了这么一个愚顽不堪的恶人,真是痴傻了。”
警幻仙子道:“眼下只好先收拾了这孽障,待收回绛珠的生魂,再慢慢与她分说道理吧。”说着便吩咐下去,命众仙娥不要力拼,转而结阵迎敌,尽量以快迎敌,以术法困敌,避免近身搏击。
以快迎敌。前世的刀戟戡魔一役,为阻拦援兵救助异度魔君阎魔旱魃,苦境贤人素还真的化体白发剑者与好友叶小钗联手,将赦生诛杀于啸阳谷外,彼时二人所用的正是这一法门。而警幻仙子毕竟境界非凡,于短短数句的情报上又推测出了赦生不擅术力阵法,又添上了结阵困战、以术迷心二策。
三管齐下,几乎要了赦生的命。
眼、耳、舌、鼻、身五识尽数迷乱于纷繁迷离的仙术之内,只秉着一颗不动如金刚的绝毅之心,护着怀中玉盒前行。伤痕遍体,喷射的血液近乎化作了一场猩红之雨。一步,便是一血印。
淆乱的五感无法为他提供破阵的方向,心知自己已被困死在了仙阵之中,当下竖戟一砸,狼烟的戟身陷地三尺,妖烈的紫电罗织成巨网,结成八风不动的阵中阵。赦生出不去,仙娥们却也无法攻入。
长久的僵局终是令警幻仙子无法再稳坐钓鱼台。太虚幻境虽统辖红楼世界,可只以风月孽债、儿女情怨为务。下界的女子多入薄命司,上界的仙子自然也是柔媚娇弱,无法与出身战火不断英雄迭出的四境的飞升仙子等量齐观。这一点警幻仙子心知肚明,可区区一只未达天魔境的魔物,耗了数百仙娥上阵,竟被伤了一半,余下的一半还变相的被他牵制在了原地,不得动弹。这一事实委实令她颜面尽失。
“孽障!莫要以为我太虚幻境无人!”警幻仙子亲赴阵前,见双方尚在僵持,不由大怒,厉声叱道。她喝命众仙娥退后,双掌之间仙气鼓舞,引动天地失色,便欲亲手破去赦生的妖雷之阵。
逼命关头,但听一声不屑冷哼震彻九霄。像是一只优雅的手探出,将掐住了正待振翅高鸣的天鹅的悠长脖颈。不仅三生石一隅,也不止是太虚幻境一方,整个离恨天一时皆被滂鸿而古老的神力笼窒住。
那声音含着几许不耐,说:“太虚幻境的小仙们,你们尽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请参照我姬友香菇龙虾剪在b站的《上邪》看
弃总真是万能救场帝!所以本章又名“为红颜赦生舍耳目,护脸面弃总入太虚”,作者菌会承认自个儿写这篇文的一大动力就是写出弃总的名言“你们尽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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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天帝
“太虚幻境的小仙们,你们尽力了。”
浑然席卷天地的震荡之中,域外世界的第一武神黑袍如夜,缓缓自至高之处降临。
警幻仙子霍然变色,惊叫失声:“弃天帝!”
时光回溯。异度魔界的天魔池畔,唯一可与魔神弃天帝交流的圣魔元胎朱武步至天魔像脚下,一屁股坐了下来,姿态清闲之极。他肉身的姿态虽是随意,魂识却是严阵以待的排空而上,飘掠入了六天之界。
弃天帝正坐于神座之上,阖目冥想。
朱武远远的对他说:“赦生决心去闯太虚幻境,他年纪还小,还未修得天魔身,纵使骁勇善战,怕也难敌那群动辄数劫修行的仙者。”
弃天帝置若罔闻,瞑目不语。
朱武接着道:“吾虽有心相助,但通灵宝玉只有一颗,无法穿越空间壁垒,有心无力啊!”
弃天帝身不动,眼不开,口唇未动,却有溟漠宏音回荡于六天之界:“与吾何干?”
朱武见他执意跟自己装傻到底,想了想爱妻九祸的皮鞭,长子螣邪郎、养子黥龙期盼的眼神,以及伏婴师越裹越厚的棉被,终于决心牺牲自己祭出杀手锏。当下纳气于胸,默数三下,振声开口,曰:“父皇!”
刹那间,天魔池水沸腾,整个六天之界震动了!
“你叫吾什么!”弃天帝倏然开眼,蓝金异色的双瞳明晰,胜过子夜最耀目的星月之光。
“父皇,”一大把年纪还得和昔日相看两厌的老父亲卖一把萌,饶是朱武自问脸皮厚比异度魔龙的龙鳞,身当如此尴尬境地,也不由老脸微红,“您的亲亲亲孙子和孙媳被一群不入流的小仙欺负了,您在太阳神面前很有面子是吗?”
弃天帝:!!!
以上便是弃天帝现身离恨天的缘由。警幻仙子自然猜不到其中曲直,只是满心震骇、仓皇与不解。这赦生童子不是只是异度魔界的一员小将么?怎地还能劳动创界魔神弃天帝亲自出马?!
警幻仙子又哪里知晓,那峨眉仙子练峨眉是因功德圆满而于肉身死亡之时元神飞升的。彼时异度魔界一殿未灭,二殿、三殿、四殿均未浮出水面。否则换成任何一个经历过神州浩劫的苦境高手,都知道灭世魔神弃天帝有一个专喜欢和老爹作对的儿子叫银鍠朱武,而这银鍠朱武的次子不是别人,正是那赦生童子。
可练峨眉偏偏就飞升于一殿时期,且无论是飞升之后,还是时间回溯后被打回苦境重修飞升,她总是自寻一隅继续清修,几乎不与同界交流,故而她给出的情报具有严重的滞后性。而只这微不足道的一点误差,效果却是摧命。
弃天帝这个名字,不单是响彻域外无忧世界,还名震东方长乐世界与西方极乐世界。想也明白,位格仅次于太阳神的至高武神,自域外无忧世界开辟之初,便辅佐太阳神荡平了所有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域外无忧世界之所以能位列三大至高世界中治安最为太平的所在,此君实是不二功臣——然后他就闲极生动,叛出域外无忧世界,自己建了座名叫六天之界的小世界呆着。自立为“弃天帝”还不够,又捏了个异度魔界四处搞破坏,自此搅得三大世界下属的诸方小世界鸡犬不宁。
听几名仙友诉苦,古早前这异度魔界飘到了东方长乐世界下属的道境,双方光打仗就打了足足几千年,最后勉强把魔界封印,道境也差不多跟着废了。没隔几千年,来自苦境的仙友和佛友又抱怨,道是那异度魔界又飘去了苦境。只百多年的功夫,就折腾得生灵涂炭,连在那里托名素还真历劫修行的白莲星君与化身一页书修行的梵天都被逼走上了自杀式袭击的不归路——这还不够,好容易素还真与一页书集合多方势力铲平了异度魔界,该组织居然被弃天帝一个时光回溯,又返工重塑了!
如今的魔皇银鍠朱武时常以这样那样的理由骚扰四境正道人士,所经之处正道人士作鸟兽散。不逃不行啊!君不见道门的六弦之首苍、四奇之冠赭杉军和佛门的圣尊者一步莲华先后闭关,空谷残声箫中剑更是把自己冰封在了傲峰十三巅,扬言一日银鍠朱武不闭嘴,他就一日不出关。这些大咖都不堪其扰了,他们这些小虾米又能碾碎几根钉?
异度魔界的刺儿头程度可见一斑。
而如今,这刺儿头的老祖宗就站在你面前,该怎么办?
这真是个美好又作死的问题。
警幻仙子不知道答案,她只肯定一点,只要自己一个应对失当,莫谈是自己,整个太虚幻境所有仙人的漫漫仙生今日都将踏上终点。她强自镇定的躬身一礼,只觉得自个儿勉强堆出来的笑容都苦得掉渣:“太虚幻境之主警幻,参见魔神弃天帝。”
弃天帝没有理会。在这位目下无尘的高傲神祗,凡看不上眼者皆为不存在。太虚幻境的这群小仙委实孱弱到他连余光都懒得打一下的程度,便益发的将其视若无物。而赦生居然被这群柔弱小仙困得如此狼狈……毕竟对手都位列仙班,考虑到他的年纪,倒也不差。
弃天帝垂下视线,异色双瞳映出赦生灼灼回望的神情:“小子尚需努力。”言罢如夜广袖一拂,赦生只觉眼前光影缭乱,下一瞬,自己已被扔回了天魔池之畔。
朱武正坐在那里,见他被弃天帝扔了过来,面上并无意外之色,只弹给他一颗异色宝珠。赦生抄手接住,没有时间多给这颗名为“移形导气”的嗜血族圣物一个眼神,径直取出装着绛珠草的玉盒,掀开盒盖,将宝珠放入其中。而后封好盒盖,将玉盒轻轻的推入天魔池如血的池水之中。
一霎时空白的宁静。
以玉盒为中心,沸郁的血色池水骤然纷涌,滂流成激切的漩涡。股股纯质的魔气翻覆如虬龙,呼啸着冲向玉盒。临近之时,又为无形的玄秘之力转化为纯明泊然的能量,源源不绝的流入盒中。
“赦生!赦生!”身后隐约传来很多人的呼唤,九祸的、朱武的,螣邪郎的、黥龙的,魔君的、伯公的。他想要回应,却倏然眉锋一颤,手指默默的抚上自己的咽喉。
忽然之间,他已无法发声。
他对自己笑了下,还想再看绛珠最后一眼,却陡然陷入了弥望无际的黑暗。
他失明了。
“爱河千尺浪,苦海万层波。”
“欲免轮回苦,及早念弥勒。”
清霭祥和的佛偈声声里,无形咒力化作纹章诡秘的咒封,遮住了赦生空茫的双眼。分开四方遍在的魔氛妖云,白衣雪发的僧人缓步而来,姿容妙若莲华:“赦生童子,吾依约接引你而来了。”
“万圣岩的妖僧,你再说一遍,你要接引谁?”螣邪郎的声调陡然拔高。失明者的耳力远胜过往,赦生不适的捂了捂耳朵,依照来时记忆里的路径,以狼烟触地,试探脚下虚实,向一步莲华的方向摸索着走去。
“赦生童子与吾约定,渡过迷津、寻得一瓣掌心花后,便入我门,担任护法童子之职。”一步莲华和声道,“如今目的已达成,是时候践行你与吾的约定了。”
原来这便是小鬼付出的代价?螣邪郎哑了火。余光一闪,却是九祸横步,拦在了一步莲华面前,莹青的樱唇轻启:“言出必践,此乃异度之魔的信条。万圣岩的圣尊者,你肯舍却前仇,援助吾儿,更大开慈悲之门,为吾儿提供一洗罪的机会,本后十分感激。”
“不过,”她笑容一冷,话锋急转,“只是轻飘飘的指点一下路径,便想将吾儿拐去你们佛门漫无归期的卖命效死……妖僧!你当本后与朱皇是死了吗?”
老对手的默契总是如此悲哀,永远不能寄希望于对方有片刻的放松警惕。一步莲华轻叹一声,低声抱怨道:“魔祸孽障。”
朱武、九祸、阎魔旱魃、补剑缺、渡天童、伏婴师、螣邪郎、黥龙……一群“魔祸孽障”齐齐便是目光一跳,层层围了过来。一步莲华被围在中央,仰天又是一叹,眼神纯洁:“诸位误会了,前番赦生童子走得太急,未及听到吾的补充说明——这一约定,当以三百年为限。”
这还差不多!“魔祸孽障”们散了开来。眼见得赦生摸索着慢慢走向一步莲华,他们的反应出奇的镇定,哪怕是最疼爱小弟的螣邪郎也只是不舍而已,却不发一语。
“这是小鬼自己做出的选择,是甘是苦,都得自己受着。这亦是魔生难得之历练。”他正想着,便见朱武用力一拍赦生的肩膀,几乎将双目失明的幼子拍了个趔趄:“儿子,你是好样的!你只管放心去万圣岩住着,要缺什么了尽管写信回家要。”他扫向一步莲华,若有深意的眼风,不知是威胁还是威胁,“父皇会和你母后、你兄长常来串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