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众姐妹里,通常起得最早的是黛玉,她睡眠轻,一年三百多天能睡个整觉的日子不过是其中的零头。睡不着,醒得早,一直躺在床上眯着又嫌骨头疼,只好早早的起来梳洗。然而她要等宝玉,总会迟会儿功夫才出发去看外祖母。只是不知为何,近两个月开始,来得最早的变成了黛玉,落后一步是探春、迎春,宝玉后脚赶到,最小的惜春照旧最后一个来。
这一隐秘规律的变化曾引来贾母院中不少丫头的猜测,贾母也不是没有过“这俩小冤家是不是背地里又闹了什么别扭”之类的担忧。对此,黛玉的回应只有一个——
“近来天长了,我的精神反倒比以往好多了。比往年睡得早不说,觉也睡得沉,一睁眼便是天亮,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得早些,也好早点儿来看您。”
“至于宝玉,哪日里兄妹们不是说说笑笑、和和气气的,不信您只管问她们,我们若还有一回红过脸,就叫我天天夜里睡不过三更。”
听她如此说,贾母忙拦住:“好好地怎么拿自个儿来咒开了?小孩子家家的,说话得有个忌讳。”
黛玉道:“我这是身正不怕影子歪,问心无愧才这样的。论理,这两年我们也渐渐地大了,哪里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混玩的呢?情分再深厚,这是一回事,心里明白就行;外面该有的还是得立出来,这是另一回事。说着往贾母怀里一靠,“您莫不是嫌我烦了,扰到您了?”
“哪个敢嫌你哟!”贾母爱怜的掐掐她的腮帮子,仔细打量了会儿她的脸,慈祥的眼里不由露出喜悦的亮光,“气色好了很些,可见是要大好了。”
也不怪贾母如此欣喜,黛玉天生的肤色本来十分白皙,却因为先天不足、常年病势缠绵的缘故,两颊总泛着气血不足之人独有的灰白。为掩盖气色的衰弱,她才不得不薄施脂粉,好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但这雕琢粉饰而来的好气色,远比不上元瑶、宝钗那般晶莹润泽的冰肌玉骨。可不知何时起,黛玉的气色也通透了起来,甚至还稍稍长了点儿肉,这使得她的身形不再瘦得嶙峋得只剩一把骨头,清扬的眉目脱去了病态的虚弱,益发脱胎换骨般的散发着宛妙飘逸的灵秀之韵。
她依然如春朝飞花、月夜飞雪般的纤纤袅娜,却再也不复支离孱弱。
黛玉抿着嘴笑道:“其实还是太医的方子开得好,又有舅妈给的好参,这么多年的调养下来,可不就到了好的时候了么?”
王夫人在旁道:“上回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府里的人参留过给老太太配药的,剩下的捡整的都送了去,须末什么的又不好当药使,多花了些银钱在参行里买了些,却也不够使的——真真是‘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平日里多得跟什么似的,全都散出去给了亲戚,谁知到了自己用的节骨眼上,却又捉襟见肘的。幸好有年前娘娘赐下的好些参,上用的东西效力自不必说,难得的是分量足……”正说着忽而眼圈一红,拿帕子悄悄地擦着眼角,再不说话。
贾母知道她想起了被禁足宫中的贾妃,不由便是一叹:“为人父母的总是心苦,可再怎么挂心,难道还能代儿女把事情一样样、一件件都办周到了不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娘娘她,到底是犯了忌讳的!”距离贾妃被褫夺封号、禁足长信宫已过去了将近半年的功夫,贾府不知往宫里塞了多少银钱进去,凡是勉强够得上门路的,就没有贾琏不带着厚礼上门拜访过的。虽然效果几近于无,但足以打听到当日贾妃的那句“古来紫宸异动,天象示警也是有的”。乍一听到这句话,贾母、贾政、贾赦、贾珍齐齐出了一身冷汗。胆敢借着天象异变暗讽君王失德,贾妃这是存了熊心还是豹子胆?还是有意寻死?或者是这几年顺风顺水的日子过惯了,就轻狂得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了?
事实上,中间那条,他们猜对了。当然他们绝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但有一条事实确实他们一致认定的——贾妃失宠之事,贾府撇清关系还来不及,管是再不敢管了。
几位当家男子外加女眷中地位最高者所达成的共识,王夫人还没那个分量去推翻。何况贾妃在太后、皇上面前犯了大忌讳,被当场杖毙都在情理之中,而她不仅没被赐死,反而只是褫夺封号、禁足寝宫,已经是两宫的格外恩容了。贾家此时行事应以低调本分为上,若是上蹿下跳、四处串联,再被两宫疑心有什么窥觑帝位、意图谋逆之事,那真是阖府上下几百口人都不够往菜市口推的。
王夫人多年主持荣国府中馈,自然并非像表面一般的木讷烂漫,这点利害关系她还权衡得来。只是一想到长女就这么被家人视同弃子一般的扔在宫里生死不知,那还是她十月怀胎、忍着分娩之痛辛辛苦苦生下的头一个孩子,她的亲骨肉,十来年里看着一点一点的由粉妆玉琢的婴儿长成如花似玉的姑娘,哪怕是成了宫妃也没忘本,照拂家族,连逢年过节赐下的东西都没忽略人参这点细处……又怎会说狠心就割舍得下?
“我只守着我的宝玉,娘娘她……权当我没生过这个女儿罢!”王夫人说道,表情木然得令人肝肠寸断。
话说到这等地步,便是善解人意如宝钗都不敢开口去劝,宝玉并一干姐妹更是如此,除了悄悄坐着做悲伤垂泪状,再没有一人敢出声。
作为引出贾妃话题的始作俑者,黛玉使劲抿了抿唇,愁意笼上了似烟非烟的眉头。
她亲历过元瑶与赦生的交手,那银枪毫光所指天地一色银白的情景是何等的清绝凌厉,至今令她一丝也无法忘却。而她传给黛玉的那份所谓“要想修出神通,却也不必心存指望”的粗浅功法,黛玉只依言习练了不到两月的功法,那一身与身俱来的弱疾便冰消雪融般的被根除干净。
夜间不再浅眠易醒,而是一沾枕头便沉入梦乡,再醒来时已是鸡鸣东方,整个人神清气爽;晨起梳妆,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清洁如玉的娇容,肤色皎洁,莹莹生光,再好的胭脂也比不上的好气色,索性只涂薄薄的一层面脂即可,不必再涂抹那些气味她一点也不喜欢的脂粉;吃饭时不用任何人逼催,自然而然的胃口大开,吃什么都香甜,胃口比平时涨了将近一倍;行走时再不动辄便有不支之感,站一两盏茶时间不会再腿酸,稍稍受热不会再恶心犯晕,着点儿凉不会再添嗽症,叫风吹到不会再头疼,被突然而意外的声响惊到也不会再有心悸之感……
睡一次完整的觉,吃一餐正常的饭,不再吃药,不再生病……在常人身上司空见惯的常态,对于黛玉而言又是何其诚惶诚恐的珍贵难得的际遇,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将心比心的领会?
健康、健康,那可是她生来便无比殷羡却又遥不可及的幸福!
她的弱疾是自胎里带来的,自苏州、扬州到京城,太医、地方名医……能请的好大夫都被请尽了,六岁起人参养荣丸便没断过顿,人参、肉桂,吃了多少下去,平日吃的饭还不及吃的药的分量多——可她才几岁,便用上了这些老人家才用的滋补药物?不过是用各样珍贵药材强行吊着一条命罢了!每每望着枝头凋零残半的花,她难免总会有些物伤其类之感,朝不保夕、命如朝露的感想,照理说并非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所该有的,却实实在在是衰弱的黛玉的真实体验。
而今,这难倒无数名医的症候,元瑶只轻轻巧巧的拟一个修炼方子便收拾得一干二净,如此匪夷所思的高妙本事,当真会在妇人家的宫闱倾轧里吃亏么?若是认真算来,贾妃御前言语无状被禁足一事正发生在她与赦生两败俱伤之后,是以做下此事的元瑶的用意也值得玩味起来。就黛玉看来,元瑶怕是当时受伤太重恐被人看出端倪不好收场,为掩人耳目起见,才不得不剑走偏锋把自己弄成禁足——可那之后呢?上回与赦生一战,她的伤势显然恢复得极好,轻描淡写便取得了完胜,连头发都没能掉几根。伤势既已无恙,继续让自己禁足宫中显然已无必要,为何听舅妈的言下之意,她的处境一点都没有改观的迹象?
她承诺过要代大姐姐好好活下去,总不至于一直沉寂下去的。眼下这风平浪静的局势,她心中究竟是何打算?
她……可知道赦生的下落么?
作者有话要说: 傻大姐是后期挑进贾母院中的丫鬟,这里把她的时间提前了几年
☆、再见圣颜
深秋时节,最是凄清。庭中高树碧叶凋尽,只栖着几只寒鸦,时不时的垂下脑袋望着下方的人们,黑豆似的眼睛里透着好奇的目光。其他宫室中皆是人来人往,笑语频频,四处陈设着花房送上的新鲜时节花草,繁华富丽,总不见半点秋意。与这些地方相比,此地益发显得萧瑟灰败。
这里正是长信宫。
自元瑶被皇帝下令禁足后,曾经炙手可热的长信宫渐渐露出衰败的气象来。皇后贤德,一应妃位应有的供奉样样不曾短缺了长信宫,但元瑶毕竟是犯了太后忌讳的,皇后纵使内里有心周全,面上也不敢露出多少痕迹。加上过了这许多时间,皇帝硬是只字不提这名自己一度极为喜爱的女人,因此在宫中人看来,贾妃是彻底的被三宫遗忘了。
后宫之中,比失势失宠更可怕的,是明明还喘着气,却活成了所有人公认的活死人。
落坡的凤凰尚且不如鸡,何况还是毫无资格称凤凰的区区一名存在感约等于无的失势妃子?踩她都不用担心会被谁报复回来。于是渐渐地便有克扣贪弊等事发生。又有以夏守忠为首的一拨太监宫女镇日埋怨,或是抱怨自己命苦跟不着一个得势的主子,没能跟着享受多少风光,反倒要被主子连累着受气受苦;或是淘汰元瑶性子太作,居然敢得罪太后,哪怕一时被处死了,他们这群下人也至多被分配到其他宫眷处去,到时自然各有前程,总比如今这不死不活的好太多。也有嘴笨拙舌的老实人,虽然不似其他人那般叫苦连天上蹿下跳,然而在大环境里耳濡目染久了,望向元瑶的眼神都带着刀子。个别心眼灵活的则悄悄地私下活动,使尽了浑身解数,希图在哪位主子跟前讨好卖乖,好早日调离这个火坑。
抱琴看在眼里,十分不忿:“这群眼皮子浅的东西,也不看娘娘素日待他们那等的温厚宽和,娘娘不过一时失势,不想着与娘娘同甘共苦,还各个窝三调四起来!娘娘也该给他们立立规矩!”
元瑶已抄完了当日的经文,面色淡淡的放下笔:“无妨。”她从来都没有时人那般将下人视同主人私人财产的观念,就算是下人,他们的命也是自己的,自然没那个义务替谁赴汤蹈火。只是种得今日因,便是他日果,选择既是自己做下,那造化便也该自己去消受,怨不得别人。
“娘娘!”抱琴急了,她原是个清雅温婉的性子,这些年来生生被元瑶给逼成了一块爆炭,“我知道娘娘向来是有主意的,可您总是这么不言不语的,纵得他们愈发不像样了。昨儿我打理屋子,发现御赐的紫檀嵌银丝青玉如意没了,我叫了人问,都说没看见,被我逼问得急了,居然还诬赖说是娘娘自己发性子砸了!哼,自己偷了东西拿出去不知孝敬了谁,混赖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攀咬到娘娘身上!”说着心中一酸,不由拿起帕子抹眼泪。
元瑶微微皱了眉。她虽非原版的贾元春,但最初成为贾元春的时候多灾多难,饱受冷眼,亏得是抱琴不离不弃,尽力服侍,方才慢慢熬了过来。哪怕是抱琴察觉到贾元春的秉性与从前大不相同,也只道是她一场大病病得可怜,连性子都移了,心中只有心疼,而不见半点猜忌。这些年两人互相扶助着走下来,纵使元瑶对抱琴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对这名女子也是另眼相看的,见她居然急得哭出来,不免有些内疚,当下温言道:“你且不要急,让你打听的事怎样了?”
抱琴擦了眼泪,努力平复着哭声:“那张侍卫收了咱们许多银子,打听消息倒还尽心。昨儿轮到他在门外当值,悄悄递了消息进来,说是皇上那里又扔了一个小宫女去浣衣局。那宫女生得十分清秀,也不知道又是哪路娘娘送去的。”
确实,相似的情况已不是头一回发生了。
元瑶不由摇头,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修士神识范围极广,阖宫想要瞒过元瑶的事几乎没有。不过是为着给抱琴找点事情做,才放手让她为自己打听宫中消息。是以元瑶知道的还要比抱琴详细些。她不仅知道这半年来皇帝那里或杖责或遣出的美人不止一个,更知道这些小美人都是吴贵妃、方贤妃想方设法塞过去的。
虽说元瑶是自己作死把自己作到了被皇家封杀,但对于这名一度声势压过自己的贾妃,吴贵妃丝毫没敢轻视。她还没傻到冒天下之大不韪趁元瑶落魄设法杀她的地步,这样兵行险招只是一时快意,万一日后被有心人抖落出来便成大祸。于是她想出了另一个法子。
元瑶的性子在吴贵妃看来实在算不得好,然而皇帝就是爱了,可见皇帝本身便吃那一套。与其等着皇帝日后重新忆起旧情,或是再撞上另一个性情相似的狐狸精,不如将这变数掌握在自己手中——故而吴贵妃在宫女里精心挑出了好几个小美人,各个都比划着元瑶的性子好生□□了许多时日。拉出来一站,各个皆是对人爱答不理冷脸相向,一副庄严凛然不可侵犯之色,与元瑶颇为神似。而元瑶毕竟年纪大了,哪里及得上十三四岁的少女娇嫩?只要皇帝不是眼瞎,当然分得清孰好孰歹。何况这些女孩子出身既低,又有家人拿捏在自己手里,不怕她们翻出什么风浪来。
吴贵妃会出手原是元瑶料中之事,只是方贤妃会跟着效仿倒是略出乎她的意料。毕竟这位贤妃娘娘一向木讷,从前是太子宫中的太子孺人,之后太子登基,她又做了贤妃,这近二十年来的熬下来,没见她跟皇帝撒过一次娇、红过一次脸、甚至拌过一次嘴,私下的构陷串联之事更是从不沾染,方方正正得宛如庙里供奉的泥偶,倒无愧四妃之中可选的名号不少,却不偏不倚的让她当了“贤”妃。
眼见皇帝年纪渐衰,自己膝下尚无一儿半女傍身,如此的处境……连这名阖宫公认的规矩人都坐不住了吗?
可惜如意算盘打得再精明,现实也没有两妃想象得那么美好。这些被变着法子塞进乾清宫的小美人没一个能待得长久,便被暴怒的皇帝调走的调走杖责的杖责,居然纷纷铩羽而归。气得吴贵妃的宫里报废了不少瓷器,贤妃的动静倒没有吴贵妃那般泼辣,只是撕烂了的纸比从前多了一倍有余。
元瑶颇为无语。皇帝待她乃是积年的执念,既曰执念,自然难以撒手。而他年过四旬,早过了可以给一个女人低声下气的年龄,与元瑶的相处方式成了习惯,可单单元瑶一个也够他受得了,再多半个都超过了他的容忍限度,何况还是一口气来了好几个?吴贵妃与贤妃还真当这名九五之尊是受虐狂么?
况且画虎画皮难画骨,要冷着脸容易,可要如何在冷着脸的同时还要不失五分艳丽,艳丽之余尚要四分妩媚,再循着皇帝细微的情绪变化流出一分恰到好处的柔情,个中分寸却极难拿捏。那些小姑娘懂得什么?在九五之尊面前只一味的冷颜凛然,不是自寻苦头吗?若不是皇帝还算怜香惜玉,加上那几个小姑娘也就和他膝下的大公主年纪相差仿佛,为积德养性起见才没下杀手,否则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险些就要平白的葬送在上位者的小心眼与小心思里了。然而即便是性命无忧,如今这凄凉的处境,却也比死好不了多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