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
元瑶背过身:“物类之别确实并非此魔获罪的理由,但物以类聚,越界便是不妥。他不好好的呆在魔域,却缠在一个人类弱女的身边,藏头露尾行动诡谲,怎不令人生疑?”
“吾非此方世界之魔。”赦生本是一直望着黛玉,闻言目光不动,只是张了口。
元瑶眼底精光一闪,只是因为背对着两人,无人得见:“何意?”
“字面意思。”赦生硬梆梆的道,好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因着他的语气瞬间再度紧张起来,他却恍若未觉,直到黛玉急得瞪了他一眼,方才不紧不慢的道,“吾本是异度魔界鬼邪之子,一日外出散步,时空裂隙突现,不慎掉入。”
也就是说,如此魔物并非红楼世界原生,而是机缘巧合自外方进入了?这般经历,倒是与元瑶自己的来历几乎如出一辙。只是不知经由时空裂隙来到这里的仅有他们一人一魔,还是另有他人潜藏暗中?若是后者,这些人若安分守己倒还罢了,要是隐于暗处兴风作浪,事情未免棘手。
元瑶心中想着,口中却道:“匪夷所思的一面之词,令人难以信服。”
黛玉忙道:“先父曾言,他于数十年前荒郊野岭遇猛虎,当时便是赦生救了他的性命。先父曾有意邀赦生入世,赦生却坚持独自一人隐居于世外。倘若不是先父临终前相求赦生照顾我,赦生也不会入世的。倘若他真有心祸害人世,这么多年过去,哪里会一丝风声都没有流露出来的?”
元瑶手腕一番,银枪重重插入地面:“你既出此言,我再步步相逼便是情理不容了。赦生,今日权且放过你,他日若被我发觉你有任何伤人祸世之举,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必要追杀到底!”
禁锢赦生的光笼应声解除,他本是被压制在极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猛一恢复自由,失去支撑的身体便是一晃,他反应极快的扶住了地面,稳稳地撑住了身子。黛玉立刻奔入,见他面上、手上、身上尽是血污,心便如被刀子剜了一下,一时泪珠扑簌簌的滚落:“娘娘原也不会伤我,你就这么跟了来受罪,真是……”
赦生本是沉默着撕下衣料裹伤,闻言忽然捕捉到一个先前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娘娘?”
“我在尘世的身份,是荣国府长女,贾元春。”元瑶远远望着两人,月华残星之下的女修神色清冷,也不知在想什么,闻言方才道。
赦生总算知道自己是为何招惹上了这只凶神——居然是因为他数月前担忧黛玉身体不支而于省亲前夜输入她体内的一丝魔气!
真是无妄之灾。
想来元瑶也是同样的想法,看着小少年遍体鳞伤却一语不发自顾自处理伤口的模样,心中大约也觉得愧疚:“赦生,你我气息相克,无法助你疗伤。你可有住处?我送你前去调养。”
“赦生住在……”黛玉正欲说出“潇湘馆”三字,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的相处情景忽而齐齐的涌上心间,擦洗换衣、同床共枕,彼时看是权宜之计,如今危机解除,再回头去看,便品出一分非同寻常的旖旎来。黛玉登时薄面微红,还不待细声分辨,元瑶已然截道:“男女有别,他在你屋里呆的时间还不够长吗?必须另寻地方安置。”
黛玉低低的应了一声,声音细若蚊呐。微薄的天光照拂下,女儿家微微染上霞色的脸容娇妍得像浸了湿润露光的芙蓉花。
“向北五十里紫檀堡,有林如海送我的产业。”赦生侧过头,似是没有看到她无地自容的窘态。元瑶闻声点头,同样装作没有看见黛玉的羞涩之态,两手一边抓住一个:“走吧,待安置了你,我再送她回去。”
再度腾云驾雾的体验,黛玉满心皆是乱麻一般的慌乱,全然没有了初次凌空飞行时的恍惚迷惘。平明时分原是气温最低的时候,虽是夏末,空气中犹自不免泛着些微的凉意。以元瑶、赦生的体魄,早已无视这一点小小的寒温之差,此刻心潮翻涌的黛玉却禁受不住,只忍了一小会儿,便耐不住的掩口咳嗽了好几声。
感觉到另一边的赦生条件反射似的一动,元瑶当即皱眉截住:“别再用魔气了,她和你不是一路。”
教绛珠仙子修魔,亏你想的出来!
她的话说得原是十分的正大堂皇,不存半点幽微心思,可不知为何,黛玉红了脸不说,赦生竟也立即用力侧过了头。元瑶眼力好,看清少年白皙的耳根居然也跟着红了。
元瑶:……
此刻的情形实在是过于微妙,总觉得她还是不说话为上。
一时元瑶沉默,黛玉、赦生俱是默默无言,任由元瑶带着朝紫檀堡飞去。放下了赦生,元瑶便又带黛玉回转了潇湘馆。临分别前,元瑶留了一本参王早年撰写的草木修行的简单功法,将内中诀窍简单地讲解了一番。随口问了几句,确信黛玉已经一一记清后,元瑶这才告诫道:“你的造化原也不在这上头,加上禀赋柔弱,修炼这套功法固然能够渐祛生来的不足之症,但要想修出神通,却也不必心存指望。”
“娘娘!”黛玉叫住她。
元瑶足下升腾出的云气散去,回首凝眉道:“还有何事?”
黛玉眉尖紧蹙,双眸不知何时噙了淡淡的泪雾:“大姐姐……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元瑶转回身,正正的注视了她半晌:“我将代替她,完成未竟的心愿。”
作者有话要说: 赦玉二人对彼此还没有表示的时候,看穿一切真相的元瑶已经为两人贴上了“爱情”的标签。至此,元瑶的神助攻事业终于画上了完满的句号。
另,感谢多年以前、想多两位亲的地雷~
☆、旧相识
启明星携着黎明前的第一缕光辉潜入了地平线的浑浑黑暗,元瑶与黛玉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那晨星之后。赦生记得,在魔界,这颗星辰还有另一个名字,长庚,乃天魔显像,主永无边际的血夜,死亡与杀戮。
遣退侍候的仆人,赦生的口角登时止不住的溢出血来,他淡然的以手背擦去,再一次深切的意识到一个他在二女面前所竭力掩盖的事实——他快死了。
他本就是重伤未愈,之前强行提气去追被元瑶劫走的黛玉,业已耗尽了体内无数不多的魔气,后来的交手更是以透支躯体潜能为代价换来的力量,至此肉身已然油尽灯枯。再之后被元瑶以镇魔诀强行激出夜叉鬼相,道魔气息相克相冲,魔魂不堪冲击,险些当场魂飞魄散。
然而所有这一切,他一点也不想让两个女子看穿。确切的来说,是不想让黛玉看穿。
没有任何理由,就只是单纯的不想。
赦生并非没有经历过死亡。父王去世,林如海过世,前者是他的至亲,后者是他在这方陌生世界难得的欣赏之人,他眼看着他们无法违逆的离开,心中滋味百般,难以言传。然而赦生从未想过死亡这件事降诸于自己身上会是怎样一番情形,他还太年轻,远不是考虑这种行将就木的老人才会思考的问题的时候。可有朝一日它果真来了,他又觉得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魔,生于沙场,死于沙场,是为无上荣耀,这是他自幼便接受的教育。只是有些遗憾,他的归途并非是战场上轰轰烈烈的捐躯赴难,而是在亲人们一无所知的时候,因为一个堪称无妄之灾的误会而被伤及魔魂内核,无声无息的埋骨他乡。
会有人记得他吗?
黛玉应该会记得他的。然而她有元妃那样的强者照应,此后理应一生顺遂。她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总之他在林如海临终前许下的承诺,做不到也罢。
他银鍠赦生,本就不是该出现在此方世界之魔,被遗忘也是理所当然。说没有不甘那是假的,但死既已是无从趋避的既成事实,那便坦坦荡荡的接受,哭哭啼啼、凄凄惨惨、拖泥带水,从来不符合他的个人气质。
魔,就是如此爽快利落。
黛玉打生下来从未有一天能如这一夜一般过得惊心动魄,待到终于躺上潇湘馆幽软的床榻,才发觉整个人的手脚都隐隐发酸,疲累得厉害,偏偏大脑还沉浸在某种新奇的亢奋之中,怎么也睡不着了。她不欲惊动潇湘馆内的其他人,只能合着眼养神,可一直捱到窗外隐隐投进青微的晨光来,她才稍稍有了点儿困意。
细细的笤帚刮地的声音极有韵律的来回晃荡着,约莫是早起洒扫的粗使婆子们闹出来的动静。黛玉焦灼的翻了翻身,发觉自己为数不多的一点倦意也彻底没了,心头仿佛梗着一块大石,上不去、下不来,只来来回回沉甸甸的坠着。这感觉令她不安,失眠的大脑却还兀自混沌着,一时理不清头绪。
手臂不耐的一探,碰到了里侧的枕头,上面的枕痕犹存。黛玉盯着枕头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徘徊心底的不安的源头究竟是什么——赦生!
他今晚伤得太重,元瑶的那几下黛玉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都觉得疼,何况他这名正面其锋的当事人?虽有亡父生前送他的产业容身,可没有妥善之人照顾,到底让人放心不下。
紫檀堡。黛玉默念着,赦生并未说明自己的庄园究竟位在紫檀堡的哪里,不过她记性好,早随着元瑶送赦生去庄子的时候便不动声色的将周围的一应景物一丝不落的默记下来。
“回头便托宝玉去打听。”她想,“我是女儿家,再怎么发急,照例也得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宝玉是男子,平日里再怎么打趣他像女孩儿,在这些事上到底还是比我们这些真正的女孩儿松快得多。”
想通了这一点,她心下微松,睡意顿时一拥而入,将她柔柔的淹没。
赦生所说的紫檀堡位在京城东郊二十里处,因田地肥沃,又多水塘山丘,常有人在此买田置地,建几进清凉瓦舍。虽不像都中那般富庶繁华,也算人烟兴旺之地,更妙在来此置业的外乡人既多,如赦生这般形貌奇异、行踪成谜的人物便不易引起注意,故而林如海派人为赦生置办田宅时,首选便在紫檀堡。
“往西五十步处有一家小小的酒铺,挑着一杆酒幌子,上写‘刘伶醉’。宅子的正门前有两棵伞盖一般的公孙树。赦生就住在那里,听他说,他在外惯是托名‘黄舍生’女扮男装行走的。”黛玉提供的信息不算详细,但只要下心思认真去寻,却也并非大海捞针。至少宝玉托柳湘莲寻了一趟,当日便有了消息。
“我在外面的朋友回了消息,确实有一家主人叫黄舍生的,是关外来的皮货商人。平日走南闯北的,也不大回来住。前几天倒回来过一回,也不过呆了一夜就走了。”宝玉道。他没有说的是,柳湘莲还特意翻墙进去悄悄搜了一圈,宝玉所说的样貌绝好的番邦少年没见到,倒是颇看到了几样分量骇人的练武之人操练身体的器械,自此对这黄舍生大感兴趣,连连说逮着机会定要与其切磋一番,若是脾性相投,说不定还能再交个好朋友云云。
“走了?”黛玉一呆,手里正吃的茶险些洒了出来。宝玉不意她会如此失态,当下笑道:“你可是担心她?你也说了,赦生是伤好了才离的潇湘馆,又能只在家呆一晚就走,可见是大好了。”
黛玉心不在焉的点了头。宝玉知道她心中仍是忧虑,还得开解几句,便听屋外袭人喊道:“二爷快些,老爷那边使了人来催呢!”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让原本神采飞扬的宝玉立时脸也黄了,腰也直不起来了。
说来元妃省亲后,约莫是她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没一个月贾政便被提了半级任了工部郎中,说是升官,所理官务却比从前少了好些。贾政本就无事可做,自此益发闲了下来。人惯是闲极生动的,贾政这一闲,便想到元妃过往曾再三叮嘱他精心教导宝玉、扶植宗族,当下三天两头的率着一拨清客往宗学去溜达。
贾家的宗学风气委实算不得好,盖主讲的先生贾代儒年老迂腐,平日一概管理工作全推给了孙子贾瑞,贾瑞病死后也没个搭把手的人,贾代儒年纪既长,精神又短,越发的纵得整个宗学乌烟瘴气——被贾政很是发怒整顿了一番,赶了一批淘气的,又大大的夸赞了几个争气的,见内中子弟有名贾蓝、贾菌者,年纪虽小,志气却高,功课也出色,便各送了一个荷包并一枚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自此隔三差五便接两个孩子来荣国府,亲自执鞭给他们指点功课。
远亲的孩子尚如此尽心,自家的儿子贾政自然只有更加重视的份。听说了宝玉在宗学里惯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无聊时来坐坐,其余时间不知道晃去了哪里,当时怒上眉山,将宝玉传来就是狠狠的一顿训,自此隔天便要提他到面前亲自考校功课。宝玉本就怕他,自此更像弱鼠见了强猫一般。
听说贾政使人来催,宝玉顿时愁了眉、苦了脸,一步一步蹭着往外走。此去不知又会被以怎样吹毛求疵的借口给劈头盖脸的说上一顿,若在往日,还能在老祖宗面前撒撒娇混赖过去,偏偏贾政整顿宗学后不久贾母和王夫人进宫去,也不知元妃跟她们说了什么,居然齐齐放手让贾政管教他。靠山不约而同的化身冰山,铁板却依旧是一块八风不动的铁板来等着他踢,这样的日子真是过得比黄连还苦,何日才能像柳湘莲那样自在啊?
说起柳湘莲,他原比宝玉还年长几岁,若双亲尚在,早该操持着为他说一门亲事了。可惜他父母早亡,家中没有可以掌事的老人,他自己又一意要求娶一位绝色女子,这样的好事哪里是那么易得的?于是婚姻大事就这么给耽误了下来。谁知上天作美,偏林妹妹家就来了一个赦生,容色既美,又和柳湘莲一般是侠客一流的人物,正是巧而又巧的天作之合。他并未向柳湘莲挑明赦生是女扮男装的事实,正可放手让柳湘莲与赦生结交,他日这桩美事促成,定是一段风流佳话!
这样想着,宝玉的脸上不觉已是一派云销雨霁,自己的那点烦恼早给扔在了脑后,兴冲冲的就走了。
“宝玉也不知道成日家的在想什么,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才刚还苦着脸,一转脸就乐得什么似的。”紫鹃看见,笑着对黛玉说。
黛玉勉强笑了笑,却没有笑进眼睛。
走了……么?
她心中一时纷乱如蓬麻,半晌不得安定,有心抚琴遣怀,谁知心思既乱,脑子也跟着空了,弹了半天也不知弹了些什么,只是待琴音止处,望见紫鹃红了眼圈。“姑娘费神了半日,也乏了吧?”样貌温柔可亲的丫鬟迅速擦了擦眼角,笑着扶住了她的手,“不如歪着养会儿神?雪雁,快给姑娘打水来!”
黛玉怔了怔,这才察觉到面上冰凉一片,便顺着紫鹃的意思起身,移步到床边歪着。紫鹃取了薄被给她半盖上,口中催道:“雪雁人呢?快给姑娘打水来!”外面一阵细微的响动,却是一个婆子掀了帘子进来,手里端着脸盆。紫鹃见是她来,不由鼓了鼓眼睛:“雪雁呢?”那婆子笑道:“才刚浇花时跌了水壶,雪雁跑去怡红院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