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素来心细如发,赦生近来的不安哪里瞒得过她?连带着连她自己也跟着忧心忡忡,本来就浅的睡眠变得更浅。适才赦生一动她即惊醒了过来,只是不欲被赦生看出,才强压着呼吸声装睡,再察觉到赦生有离去之意,数日来最担忧的猜测登时变为现实,一时顾不得男女之妨,伸手拦住了他:“你悄悄的这是要去哪儿?”余光掠过枕畔的护身符,登时眸光一颤,脸色霎时雪白,“她来了?对不对?”
“放手。”赦生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沉下了嗓音。黛玉抓住他的袖子:“放手让你去送死吗?”
“放手!”赦生语气转冷。
感觉到手中的衣料正在以自己无法抗拒的力度抽离,黛玉连忙用双手扑住:“我和你一起出去见她,凡天下总逃不过一个‘理’字。我就不信了,你这样的人,她缘何总不肯放过你!”
“异想天开!”赦生急了,想要推开她,但见她衣着单薄,那手又无论如何伸不出去了。黛玉死死的扯住他,眼含央求:“我有难便有你来护,你有难反倒让我躲在一边?这是什么道理?你又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正小声纷争间,便听到外面传来女子冷笑,赦生眼神一变,还未等他做出应对,黛玉已被无形之力抓了出去。一屋子人昏的昏睡的睡,居然也没发现异样。赦生的心跳霎时空了半拍。待到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时愤然给了自己一拳,奋不顾身的追了出去。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两道身影流星般从空中掠过,稍纵即逝。黛玉生平以来首次经历这样的体验,身在半空,四围烟光淼淼,足下长风呼啸,大地被抛得无限之远,而头顶徜徉的星河却又空前的近,似乎触手即可摘下。
如此虚无依凭的感觉本应令人恐惧的,特别还是黛玉这般纤弱的女子,可奇异的是,她不仅没有感到半分畏怯,反而莫名的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她沉湎于不知今夕何夕的迷惘之中,一时连前方那个将自己掳出的陌生女子的存在都忘却了。直到风声变幻,下方的大地以看得清的速度扑来,她才发觉自己被那名女子带着,正在急速的下降,如同被柔风托举的海棠花,落地却是轻盈无声。皎洁月轮将银辉轻轻抛洒,女子衣带飘拂,微一侧身,小半张脸便浸透在了霜雪般的月华之中,恍若冷玉。
“娘娘?怎么会是你!”黛玉看清了对方的面容,顿时惊疑万分。元瑶瞥了她一眼,随手化出一件披风,撑开将她包了进去:“穿好就到一边去,不要碍事。”
黛玉只觉今夜所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自己所能理解的范畴:“那晚重伤赦生的,真是娘娘么?”
“原来,此獠名唤赦生?”元瑶眼神一凛。她本以为黛玉仅是为魔物所扰,然而听她叫那魔物的语气如此亲昵,分明已是为那邪魔所惑,迷了心智。这真是……“好大的胆子!”她一声厉喝,冰魄玄黄枪已然在手,枪尖一挑,化作一道凌然的雪光,向着身后的方向破空刺去。
在元瑶之前,赦生并未与魔界之外的人交过手。然而道境玄宗与异度魔界是亘古以来的宿敌,讲武堂的课师无一不是自道魔之战的前线退休下来的,受他们言传身教,赦生对于人类道者的作风谈不上了如指掌,却也算知根知底。
“人类自诩是生灵之长,玄宗的道士们更是还自封为正义的代表,与他们没有利害关系的弱者,他们不仅不会伤害,反而会自命为这群弱者的保护神。”这是课师们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以即使那名坤道掠走了黛玉,在没有诱捕到他之前,不仅不会轻易伤害她,反而会保护她周全,赦生坚信这一点。这份坚定,与其说是无可奈何下的自我安慰,更多的却是满腔的激愤沉淀之后对课师们半生经验的信赖,与对自己决断之能的笃定。
由此,赦生追出之时虽然尚是满心愤慨,却在中途便已冷静下来,待追上两人时也不急着现身,而是悄悄地藏身暗处。同是在上回交手中重伤,元瑶的伤势痊愈程度显然要好于他,他的实力本就不及,何况还要再加上一层伤势?硬碰硬显然是毫无希望的,那,便只有伺机而动。
他的判断大体无错,只在关键的一点上估计不足——元瑶不仅是伤势痊愈速度远快于他,她的伤势根本就是已经痊愈!甚至于比之两人头番交手之时,她的修为还隐隐有所精进。
原来被禁足的翌日,元瑶即迫不及待的投身于苦修之中。她数年来一直潜心修行,但诸般外务庞杂搅扰,每每难以全神贯注,饶是她前生境界极高,重头再来也修炼得甚为辛苦。此刻梦寐以求的清净终于到来,她岂有不牢牢抓住的理?是以进境飞快,不出三日便将体内的雷力逼出,又过了十来天,修为顺利的取得突破。她记挂着黛玉安危,甫一突破便赶来了那魔物最后出现的地点——潇湘馆,试图寻找他的行踪。却哪里能想到魔物是找到了,可黛玉的心也被这来历不明的魔物蛊惑去了。
元瑶心中的恼怒难以言表,当下愤然一□□向赦生的藏身处。赦生矮身,避开这威力绝大的一击,先前遮蔽身影的山石顿时被碾作飞尘,在夜风里纷纷扬扬的散去,而他的身形也便在星月之光的照耀下袒露无碍。旁观的黛玉只见周围陡然炸起了万点银星,又似无数道白虹交错奔流,又似暴风中狂肆的大雪,视野顿时一片清灿的银白。
黛玉不适的合了合眼,再睁开时那炫目令人失明的光华已然敛去,淡淡的银辉之光铸成的笼子深深的扣入地面,赦生被困在里面,脸色苍白,嘴角一点朱红溢出,眼神却说不出的狠戾,像是笼中插翅难飞的困兽。元瑶遥遥的注视着他,沐浴在月华的面容益发的清冷无情,手中银枪一震,爆出一团杀机毕露的锐光:“魔物,你还有何遗言要交代?”
赦生抬袖擦去嘴角的血:“魔消道涨,成王败寇,吾无话可说。”
“我有话要说!”轻细娇柔的少女之声抢道,元瑶侧目望去,却见被自己喝令站到一边的黛玉颤颤巍巍的走来,挡在了自己与那魔物之间。元瑶凝目望向她,后者怕冷一般的战栗了一下,却扬起那双似泣非泣的含露眼与她对视,微显苍白的脸容上一派肃然的从容。
在这目光与目光的交战之中,元瑶率先移开了眼睛。她素知自己的眼神之冷犹胜闪电冰雪,前生有不少敌人在交手之际都挡不住她的一眼之威,可这令人丧胆失魂的眼神,居然在黛玉身上失了效。究竟是仙人托生,生来不凡,还是……胸怀坦荡,问心无愧?
“娘娘,您究竟为何非要置赦生于死地不可?”黛玉问道。
“邪祟入世,蛊惑人心,便是重罪。”元瑶道。
“可娘娘所说的邪祟,却是家父生前的知交,受亡父之托照顾我的。他不但不曾害我,还百般照顾与我,我生病时他为我医病,我伤心时他为我开解。倘若这便是蛊惑人心,那么全天下的良师益友、手足同胞,都是在蛊惑人心么?”黛玉道。
“他是魔非人,如何能等闲与常人相提并论!”元瑶断然道,“念你年幼无知,误把他当做了好人,我不与你计较。现在便让你看看他的原形——镇魔诀,敕!”
话音甫落,光笼银光大盛,居然一分分的以看得见的速度缩小,赦生只觉那挤压之力携着滔天道门玄气如泰山压顶一般自四面八方迫来,忙撑开四肢扛住。然而他魔力未复,只凭一身与生俱来的神力,又如何能抵得住修道者吸收日精月华锻炼出的真元灵力?裸露在衣料之外的皮肤被银光一扫,便似被烧红的烙铁熨过一般被灼得皮焦肉烂。
“赦生!”黛玉失声叫道,飞跑着扑到了笼前,也不顾自己那一点蚂蚁撼树般的力气能帮得上多大的忙,居然探出两只未沾过半点阳春水的纤细的手,抓着光笼的两条光带使劲的往外拉。
“快放开!”赦生这一惊远比自己此刻正身处的险境犹胜。黛玉哪里肯放?抽泣道:“你若不是为了保护我跟来这里,哪里还会惹得到她?如今还好端端的在江南待着呢!你若是有个万一,岂不是我害了你!”
见她执意不听,赦生拼命挣扎,危急之下潜力爆发,居然将笼子撑开了几分,然而压力反弹之下比先前更重十倍,赦生闷哼一声,体内的邪鬼之血激荡不休,双瞳顿时爆出两点光,鲜烈如血,与额心、两颊的火焰图腾相映,修罗恶鬼般的可怖。
他急切的看向黛玉,那浸着血的目光森然而诡秘,目光所及之处,是吓得瑟缩放手连退数步的黛玉,她失声叫道:“你的眼睛怎会!”
“这便是这只魔物的原形,”元瑶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你,如今还要袒护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元瑶童鞋,再这么下去,你真成本书第一反派了……
☆、释嫌
“你,如今还要袒护他吗?”元瑶的声音似有无法形容力量,在夜风的间隙起起伏伏的回荡着。
光笼停止了压缩,那令魔厌恶的玄气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虽清风散去,赦生却意外的没有一丝轻松的感觉,黛玉的沉默如同幼时族人远远投来的目光,疏离,冰冷而嘲讽。
“看呐,这就是那个混血,还真的没有尖耳朵耶!”
“没有尖耳没有犄角,除了魔纹之外什么都没有,跟人类有什么区别?女后和鬼王怎么就生下来这么个废物?”
“嘿嘿,依我看,是不是鬼王的血脉还说不定呢……”
赦生别开了目光。
黛玉慢慢放开了手,不知为何,那对赦生来说犹如最滚烫的烙铁的光带于她而言却与普通的笼壁并无区别,只是此时在场之人均是心潮纷涌,竟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小小的细节。
见她默然无言,元瑶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你能迷途知返,到底不算愚笨。先站远些,待我除了这个魔物,便送你回潇湘馆。”
谁知黛玉竟又摇了头:“黛玉驽钝,方才您的问题那么浅显,我居然想到了现在才有了头绪。”
“哦?”元瑶鸦青的眉重重地一皱。
“黛玉年幼无知,自然不懂得修真练气之士的玄妙境界,却也知道这世间虽物类有别,但不过是阴阳二气随缘化出,纵有高低之分,其实也没有贵贱之别。”黛玉的每一字每一句似乎用尽全身气力说出,以至于她有些不支的按住了胸口,“物类,相貌,不是赦生自己所能选择,就不该由他来承担这个莫须有的罪名!黛玉看人,不看貌,只看心!”
声气虽微,却字字掷地有声。笼中的赦生身体剧颤,转回头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似乎在看一个从未认识的全新的人,目光异样的专注。
元瑶也怔住了。思绪的洪流汹涌滂流,一转两转,居然忆起了少时的一段经历。
那时她还只是门派中的一名弟子,远没有日后身为门派执法长老的威势,因资质道法出众,又是门中长老的嫡传徒儿,也算是同辈中可以排得上其三的精英人物。可与其他精英弟子相比,元瑶性情太冷,又惯是除修炼之外的一切外物都不放在眼底的,难免给人以不近人情之感。其他的几名精英弟子现身时四围是欢声笑语好不融洽,轮到元瑶出现便作鸟兽散。这惨淡的人缘显然令当时的掌门十分头疼,他思考了又思考,天才式的发现这位精英弟子是宅得太久造成的社交障碍,于是决定以毒攻毒,让她带几名门中最聒噪的师弟师妹下山历练。
事实证明,老爷子高估了小弟子们的聒噪程度,又低估了元瑶那张冷脸的杀伤力。她冷着脸率领师弟师妹下山,冷着脸择了一处灵地作为历练之处,冷着脸分派他们查阅典籍、探查地形、打先锋、做支援,几个熊孩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灰溜溜的跟着指哪儿打哪儿,完全沦为了自家师姐的跟班。在元瑶的率领下,历练小分队几乎横扫了半个灵地,斩获无数——
直到他们遇到了紫云参王和金环豺。
修真者集天地之灵气修行,对于天材地宝的执著超乎想象,而紫云参是炼制凝结元婴的清灵丹所必备的一味药材,本身已是十分稀有,更罔论还是万年参王!通常这等灵参一旦生出朦胧的灵智,得天独厚的灵质使它们在修炼之途上走得极为顺利,往往不出五百年便可修得人身。如这参王一般有万年之寿却还未能修炼成人的,实在是麟角凤毛。
一行人见猎心喜,立即就要上前采摘。正当时,一只金环豺不知从何处扑了出来,张牙舞爪的挡在参王之前,乌光一闪,化做一名皂衣男子,满眼择人而噬的凶光,猱身扑上。异兽所化之妖物,铜皮铁骨力大无穷速度奇快,若是师弟妹中的任意一人撞见此妖,都难逃其毒手,可惜当时几人经过连日配合,早已进退攻守默契非常,又有元瑶在旁压阵,胆气更壮,数十回合之后,金环豺身上便见了血。
妖物兽性未泯,闻到血腥味便发了狂,横冲直撞试图杀出一条出路来。几番拼命都被打了回来,最终绝望的长啸一声,在万山回应的回声之中无力的退回原形,蜷缩在了参王身边,怒目圆睁的瞪视着紧逼的人类。
元瑶踏前一步,金环豺喉底立刻发出“呼呼”的威吓之声,它的左前腿被砍了一剑,血液汩汩而流,却挣扎着用剩下的三条腿歪歪斜斜的站了起来,把自己当做了一方漏风的破盾牌,艰难却坚定地护在参王的前方。参王焦急的挥动着自己的叶片,试图搅动灵气去逼退包围着它与它的敌人,但它连人身都未修成,纵使天赋异禀有牵引天地灵气之能,其攻击力也实在有限,别说元瑶,连小分队中最弱的一人都伤不到。即便如此,它仍坚持不懈的挥舞着纤弱的叶片,便如那只腿上不断流血却站得笔直如树的金环豺。
灵植生于世间,常有异兽相护。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若得灵智即为伴侣,是谓草兽双修。
她止住脚步,回身吩咐道:“取灵植盆来。”
“大师姐是要把参王移植到门派的药田吗?”一名师妹问,“没必要这么麻烦吧?直接采下来入药不是更方便吗?”
元瑶注视着她,直到后者畏惧的低下头,才寒声道:“参王已有灵智,岂可与等闲无情草木相提并论!”她望向金环豺,“至于你,我派亦有不少妖修,你愿意加入吗?”
最终元瑶回山时,队伍里多了一名抱着花盆的妖修。有门派庇护,参王不再有性命之忧,又有大妖指点功法,终于得以成功化形。百年后妖兽堂长老换届,继任的双长老正是这对草兽双修的道侣。
执法长老元瑶的一念之仁,为门派增添了两名修为高深的长老,多年来一直被传为佳话。而只有元瑶自己知道,她之所以放过它们,除了参王已生灵智不可抹杀的原因之外,还有动容——她在还是一名婴儿时便被师父领回仙门,顶着门派奇才的殊荣,清心寡欲的成长了若许岁月,那是她有史以来头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某种名为“爱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