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亦以双关语应道:“人确是好很多了,承你关心。”
宝玉顿时乐得笑开了花。姐妹们素知他打从心里眼里的关心黛玉,听她身体好转自是欢喜,是以纵使觉得他此刻乐得有些过度,也没往别处疑心去。
却说昨夜赦生醒来,黛玉在起初的欢喜劲头冷静下来后便不住口的轻声数落:“你明知道你这牌子是个保命的东西,又怎么敢轻易给人?我住在舅舅家,一饮一食自有人照应,你自个儿都伤成了这么个样子,不留着好生护着自己,给了我作甚?还悄悄地往枕头底下一塞就走,万一我有眼不识珍奇,胡乱的收了、丢了,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
一壁说着,一壁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声音极轻,内中的痛惜之意却是不胜沉重:“伤成了这么个千疮百孔的样子,明白话也不留下一句就想走,你瞒着我有什么意思?走上两步就昏,还好昏在了潇湘馆里,倘使晕在了园子里的其他地方、被巡查的人发现;或是晕在荒郊野地里,给豺狼虎豹碰上,你可怎么办?这么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你不要性命了么?你、你……”
她本就是草木一般的柔脆纤弱之身,一日一夜的提心吊胆,几乎不曾合过眼,之前是忧虑赦生安危而强打着精神支持,此刻心神一松,登时所有的困倦疲惫涌上来,又哪里禁得住如此的大悲大痛?数落到一半,便觉眼前金星乱迸,险些没晕过去,惶急之下只是抓住床柱勉力支持。
这么一番折腾,守在外面的紫鹃和雪雁早被惊动:“姑娘?”
隔了会儿,黛玉才攒足了精神,见赦生目光不胜担忧,嘴唇微颤似要说什么,却只是挣扎不动,当下摇头以示自己无碍,弱声唤道:“紫鹃,打些水来,我要洗脸。”
不一时紫鹃端了水进来,黛玉已拉了床轻巧的袷纱被与赦生盖上。紫鹃伸头望了望,正对上赦生望来的眼睛,一时只觉那目光便如浸了霜的刀子一般,能从自己的脸上刮下一层油皮来,连忙缩回了头,笑道:“你醒了,不枉咱们姑娘担惊受怕了这许多时间。晚上一床睡,白天眼也不错的盯着,又是绞尽脑汁的给你弄药,又是亲自给你擦洗、换衣裳、上药,老太太都还没能让姑娘这么伺候过一回呢!如今你醒了,姑娘可是守得云开见明月了!”说着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赦生听得一怔,不可置信的向黛玉望去。黛玉一贯对男女之妨看得甚重,当日连被他无意中说了句关于女性体态的评价都着恼了半天,而同寝、擦洗、换衣、上药这些事即使在风气开放的魔界都颇显亲昵的事,她为着他,居然做得来!
黛玉做的时候倒还不觉得,此时被紫鹃一说,又被赦生这么一看,便如一夕春风吹开千树桃花一般,由两颊一路红到了脖颈、耳根,嗔道:“嚼什么舌根子呢,我要洗脸!”
紫鹃笑得直眨眼:“姑娘脸皮薄,就爱拿我煞性子呢!”一时服侍黛玉洗了脸,又悄悄地笼了火盆来把赦生换下的衣服烧了。不一时已到掌灯时分,黛玉卸了簪环躺下,她的绣床甚大,纵使是两人同眠,中间隔出的距离也颇为宽裕,可她就是不自在。好在赦生已经阖目入眠,倒也不是十分尴尬。只是如此这般如何睡得着?直到守夜的紫鹃、雪雁都睡得熟了,她还干睁着眼,不由自主的发生的事情在心底过了一遍,自言自语道:“这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光顾着发昏着急,竟也忘了问一问。”
赦生本因伤口太疼,除非昏过去否则难以入眠,只为着怕黛玉尴尬,才闭着眼装作熟睡的样子,听黛玉突然发问,便答道:“偶遇一道门中人,要灭我以替天行道。”
黛玉没想到他还醒着,惊得心突突直跳,两颊又是一阵发烧,且喜夜色深沉,并未被人瞧见:“你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要对你下这等狠手?”
“无。”赦生的声音透着十二分的郁闷。异度魔界崇尚杀伐,每代王族均要上战场建功立业,如果他不是莫名其妙的掉进了这个世界的话,未来必然也要走上这条路。问题就在于,截至目前为止,他一件真正意义上的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没干过!
莫名其妙的差点被打死,自己却偏偏连原因都不知道,搁谁身上都得郁闷。
“那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被挟私报复了?”黛玉又问。
“也无。”赦生的声音郁闷得简直要刮出风来。他自掉入这个世界以来,几乎一直呆在深山,二十多年来除了林如海父女之外几乎并未与第三人说过话,如何有机会得罪人?还是修为如此深厚、出手如此狠辣的道门中人?
黛玉沉默,黑暗中,赦生只能听到她微微起伏的清浅的呼吸声,隔了一会儿,她才徐徐道:“那人是谁?”
“不知,素昧平生。”赦生拧眉。
“那她……”
“伤得比我重。”听出了黛玉的忧虑之意,赦生说道,不免又陷入了沉思。他被元瑶一掌伤到了肩骨,元瑶却被他打碎了半边胸骨。只不知以对方的道行,何时会恢复,万一对方背后尚有师门……
待伤势稍稍痊愈到可以离开大观园时,便需即刻抽身离开,总不能……
连累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同床共枕成就get,赦生啊赦生,林妹妹的眼泪你要拿什么还?
鸣谢妄夕、若茶和袭灭师尊的地雷
☆、得偿所愿
赦生的护身符是魔界术法大师鸠槃神子的作品,内中蕴含的魔力委实非凡。当日赦生能在元瑶反击之下仅是重伤而不死,便有其护持的效用在内。赦生本就年轻,加上修为不弱,在它的魔气滋养之下,伤势痊愈的速度很是不慢,不过两三日,断骨便已初步长好。只是体内冰魄玄黄枪留下的寒热之气仍在,没有一月的功夫休想驱除出去,动起来仍是疼得剜肉刺骨。好在他指点着黛玉帮忙包扎固定住了肩骨后,行动已自在了许多,偶有人来也可藏至不起眼的角落处回避,倒免了黛玉继续装病的苦恼。
这一日风闻王夫人抱恙,黛玉嘱托了雪雁顾好赦生之后,便和宝玉、众姐妹一起去王夫人处探望。谁知一进门便见王夫人正坐在那里垂泪,一问才知,原来因着元妃圣宠不衰,被阖宫妃嫔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也不知道那干女人做了什么手脚,一贯对她恩宠有加的皇帝日前居然褫夺了她的封号,还将她禁了足。
宫里惯是捧高踩低的地方,特别是那一干太监,元妃得宠时见着贾家人一个赛一个的笑得比蜜糖还甜,元妃方一失势,他们便一日三拨的上门讹诈,眼睛快长到了头顶上,一张口动辄就是数百两上千两,尤其以总管太监夏守忠要得最狠。王夫人忧心女儿安危,哪里肯不给的?贾政知道后惟有叹息,劝她:“元宵节时娘娘同他们姊妹玩灯谜,娘娘的谜面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心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我当时便想着爆竹本是个一向而散的物件,娘娘圣眷优渥,缘何会发此悲音?如今看来,就是应在此时也说不定。儿女之福祸原是她自己的造化,为人父母的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若是你为她忧心过度而生出什么病来,娘娘不是更不安心了?”
王夫人哭道:“老爷说的这是哪里话?娘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如今吉凶未卜的,我这个做娘的哪里能不伤心?我倒真的恨不得舍了这个身子替了娘娘去!”
贾政劝了两回,反倒被她带得心酸起来,便再不提了。只是王夫人年纪既大,忧心之下,身子便跟着不痛快起来,一应事务只好转交给贾琏夫妇去应付。
听她说了缘由,黛玉想到省亲那日临别时的元妃的眼神,也跟着心酸起来。一时王夫人担忧女儿,宝玉、三春担忧姐姐,又虑及贾府前途,深恐皇上盛怒之下会祸及贾府,阖族前途未卜……娘儿们不免一同痛哭了一场。
却说那日元瑶重伤脱走之后,趁夜勉力飞回了宫中,险些便昏死了过去。她修行数百载,大风大浪没少经历过,曾经自爆元婴、肉身鼎炉崩毁的无力回天之伤都给她熬回了一线生机,如眼下一般胸骨寸寸断裂、五脏六腑易位的伤势其实也算不得严重。
她咬住舌尖,借着剧痛伴来的清明强行接好断骨,又封住周身要穴、经脉以防止伤势扩散。断骨之伤看似惨烈,只要真气川流不息,不出半日即可重新长好,难就难在赦生的那一拳不仅有开山裂石之巨力,还携着雷电的煌煌之威。修行者最惧雷劫,雷电入体破坏力远比寻常五行之力胜出十倍,贾元春的肉身又不比她曾花了数百年的时光锻炼而成的鼎炉,一时丹田、内腑尽为之所伤。
事先倒是小觑了那只魔物的实力。
元瑶敛回真气,经过适才的疗育,这具肉身外在的伤势已看不出来了,只是内里的暗伤却需好生修养一段时日。那魔物虽则狡诈,但经过之前一战底牌尽出,下回再见便是真正取命之时。只是此方世界的情况已然出她所料,黛玉身边尚且潜伏着这样一个实力不弱的魔物,焉知全天下又有多少妖魔在暗处虎视眈眈?自己的实力目下尚未恢复全盛时期,如何应付得来?
必须得加紧时间恢复实力。可宫中人事繁杂,实在非是修炼的好所在,还应寻个灵气丰沛的洞府闭关清修些日子。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诛魔为第一要务,恢复修为是第二,贾氏一门气数尚在,一时半会儿倒不了,宫里这边少不得要先放上一放。
元瑶打定主意后,便看准了皇后去大相国寺祈福的机会,自己狠狠的做了一把死。
元瑶自有自己的道理。她自问也是活了好几百年的人,论实际年纪在谁面前都是老祖宗的级别,怎好跟一群小孩子玩拌嘴构陷的争宠游戏?皇后是这个世界里标准的贤良淑德的女人,因着她从不恃宠而骄和中宫过不去,每每对她总有几分回护之心,自己这番是要主动找事,自然不好把她掺和进来受那夹板气;后宫嫔妃不过是一群依靠着皇权谋生的小姑娘,纵使各有各的算计,也不好真和她们计较什么;惟有太后是稳坐了宝塔尖的风光无限的胜利者,皇帝是手握乾坤的九五之尊,对上他们,才勉强不会有以大欺小之嫌。
是以这一回,元瑶是瞄准了皇帝找的事,余波所及,故意把太后卷进了里面。
事情说来也不复杂,她不过是在一次后宫聚会中,当皇帝提及几日前京郊神秘的地陷百丈时,淡淡的说了句“凡天子一举一动,皆有天象预兆印证。古来紫宸异动,天象示警也是有的。”
一语既出,四座皆寂。若在往日,元瑶但凡有半句失言失礼,都会被妃嫔们逮着笑话半天,可是此时众妃嫔不但不敢出言挑刺,反而各个装起了透明人,便是张狂如吴贵妃也微微的变了颜色,身形缩了缩,唯恐被皇帝发觉她的存在。
皇帝脸色微变,一眼瞪过去,元瑶不仅不惧,反而坦坦荡荡的回视,仿佛弄不清楚殿内气氛瞬间转冷的原因似的。被她这么清凌凌的一瞧,皇帝反倒觉得她只是随口一提,是自己多心了,心下纵使存了芥蒂,也不好当众与她争执。谁知太后怫然变色,把怀里抱着的狸猫往地上一掼,惊得猫儿“喵呜”一声惨叫,喝道:“贤德妃,还不跪下!”
皇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元瑶,犹豫道:“母后,贤德妃只是无心……”
太后保养得宜的白皙面孔上闪出雷霆怒色。她的亲侄女贤妃容貌虽美,可惜在宫中只能算中等,加上性情木讷,很不得皇帝喜爱,若非顾虑着太后这层关系,恐怕一辈子都升不到四妃的位份。自家嫂子常来她宫中哭诉,道是自家别无所求,只求自己的女儿能有一儿半女傍身,好捱过后半生的深宫寂寥。太后心疼侄女,何尝不希望有个亲上加亲的孙子、孙女在膝下承欢?可她哪里好一个劲的管皇帝的床笫之事?活成了太后这样的女性,早已是举国最尊贵的女人,反思己过这样品质在她已是废物,故而自然不会怨自家的侄女不争气,只厌恶满宫的狐媚子太多。
贤德妃是宠妃,已然招了她的眼。从前为女史时就勾得时为太子的皇帝神魂颠倒,更不用说封妃后皇帝对她的宠爱。最重要的是自家儿子对她上心到了如此地步,她居然还敢连个笑脸都不肯给皇帝!世间婆婆的通病,那些不苟言笑的高岭之花,放在别人家还可以赞上一声“清高脱俗”,若是换成自家的儿媳妇,日日夜夜看她的冰山脸在面前晃悠不说,还要看自家心肝宝贝一般的儿子在她面前讨好赔笑,任是谁都不由得心头烧起一把火。
总而言之,太后对元瑶的嫌恶之心由来已久。往日碍着皇帝的面子,元瑶本人又是除了神色冷情外礼数语言挑不出错处的,这才勉强容忍,眼下见她竟敢讽刺皇帝失德引来京郊地陷,皇帝居然还如此回护于她,心头那把无名火登时烧破了天。
“妄议朝政,还敢讽刺君王失德无道,皇上居然觉得她是无心?”太后冷笑了一声,“是不是纵得她砸了你的玉玺,把‘正大光明’的牌子当柴烧,皇帝也还会赞这小蹄子娇憨可爱?还是皇帝有了贤德妃,这阖宫的女人,就当不放在眼里了?”
“母后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儿子怎敢这样想?”皇帝陪笑道,又冷着脸叱道,“贤德妃,你可知罪?”
元瑶伏身跪下:“臣妾不敢。”
皇帝道:“你是什么不敢?身为妃嫔,妄议朝政,你哪里见得不敢?作为儿妇,气坏了婆婆,你又有什么不敢?”
元瑶只道:“臣妾不敢。”
见她这样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太后气得一手指着元瑶直发抖:“皇帝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宠的女人,哪里有一点妃妾之德?皇帝你身为九五之尊,难道要被这么一个女人辖制住了不成!”
皇帝忙抚着她的背:“太后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叫儿子如何做人?”一壁说着,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元瑶,寒声道,“贤德妃不敬太后,顶撞君王,不配称‘贤德’二字,今革去封号,禁足长信宫,为太后抄经祈福。”
禁足是对妃嫔最常见的惩戒,看似简单,内中大有讲究。若是这禁足的时间有时限,纵使会错过圣宠,将来放出后皇帝还记不记得自己都是未知数,但好歹还有出头之日;若是没有时限,那便只能听天由命,设或宫中哪位贵人高兴,提点上几句,还可被放出来,否则就只能困在小小的宫室之中,一辈子也不得出去。哪怕位份还在,但宫中惯是个世态炎凉的地方,得势时哪怕只是个小小的答应也有人奉承,失势时纵使是皇后也得看几个太监宫女的脸色。贾妃此番被禁足,非但被褫夺了封号,更是大大的得罪了太后和皇上,未来定是起复无望,除困死、老死宫中,再无其他结局。
元瑶伏在地上,谁也不知道她的表情,只有那身影在众妃嫔或幸灾乐祸或兔死狐悲的目光注视下微微的一颤。
皇帝见太后面上怒色慢慢的消去,暗暗松了口气,再看元瑶一语不发不辩不争不肯示弱的模样,俨然是宁死都不肯向自己说上一句软话,顿时只觉自己为她周全的一番苦心全被喂了白眼狼,加上被太后的一番话挑起了素日在元瑶面前做小伏低积压下来的怒气,面上立即浮出不悦之色:“你向来是个受不得气的,去念佛好生静静心,也好洗掉你这一身的戾气。来人,送贾妃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