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九祸靠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朱武,对不起……”
魔神的时光回溯本是完美无缺的,然而已经发生过的一切又怎会被抹杀?如朱武、九祸这等修至天魔境界的高手,又岂会对自己已经历过的毫无所觉?
最先觉醒的是朱武。当他被直觉支配着力排众议将异度魔界移出道境,一道刺破天地的雷霆与异度魔龙几乎是擦身而过。隆隆雷声里,他陡然记起了一切,却宁愿忘记。
他看见自己站在云海之中,面前是高耸入天的神州天柱,脚下是重伤垂死的守柱神兽不甘的嘶吼。他金色的披风被长风高高抛起,在空中划出刀口般痛快锋利的弧度。魔和人又有什么不同?再怎么自命不凡,骄狂横行,到头来都只不过是一群挣扎求生的可怜虫。
惟有断神柱,毁神州,迎弃天帝降世,才能救得了九祸。
是的,九祸死了。这个令他爱得胜过生命却又恨得咬牙切齿的女人已死了,死在了产床上,为了给魔皇银鍠朱武一个继承人。不是没有劝过她放弃,于他而言,没有什么能比她更重要,包括子嗣、生命与自由。
可她从来是个狠绝得不留余地的女人。
“魔界与九祸,你选哪一个?”古老的神祗俯视着他。他被一遍又一遍的打倒,又一遍又一遍的爬起来:“我选九祸,九祸,九祸!”
往昔笑谈天关风与月,而今一剑伶仃恨长风。一再的求索,一再的失望,最后则是绝望。他一身萧索沉默的黑色羽衣,抱着九祸的尸体冲入了漫天席地的大雨里,又木然的跪倒在了泥泞之中。
“狼叔,为什么心都已经碎了,我却流不下一滴眼泪?”
“至恸无泪。”
“我一定会让弃天帝付出代价!”
九祸梦见自己孤独的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下方是邪族的臣子们,螣邪郎和赦生也站在其中,脸上溅着血迹,本该年轻飞扬的目光是风霜砥砺出的沧桑。然后螣邪郎不见了,接着是赦生,所有人都在消失,最终只剩下了吞佛童子一人。
她的两个孩子战死,她的挚友阎魔旱魃战死,名义上的丈夫银鍠玄影早逝,尸骨留在了被天雷劫击断而漂流在断层那一头的鬼族领地。
对了,她还有一个情人。她实质上的爱人银鍠朱武,在多年之前为魔界挡下了天雷浩劫后便死去了,临终前拼尽残余的力量封印了鬼族领地,避免了一族子民在时空乱流中横死的命运。
都死了。
鬼族领地再开时,她听到了一声叹息。不知是出自天上永不熄灭的魂火,还是来自她自己的心。所有年少时的意气骄狂,在一重又一重令人猝不及防的劫难之中,被粉碎得一干二净,徒留下钢浇铁铸的一副冰冷心肠。这是否便是他们当年太过任性的代价?
朱武复活了,不声不响的逃出了魔界,比起王权与使命,他更向往自由,何况如今衰败苍老的魔界,又凭什么挽留他的脚步?
不,至少还有一人可以留得住他。九祸绾起了精致巍峨的发髻,戴上了四柱玲珑银冠,换上了华美厚重的宫装,对镜淡艳一笑。
朱武回归的那天,伏婴师问她:“女后,你真的下定决心了?”
她道:“破败倾圮的魔界需要一个强大的皇者,其他一切皆不重要。”银鍠朱武尚且不重要,何况是九祸。
真正的魔皇,是她腹中集螣邪郎、赦生与她自己三魂所铸成的圣魔元胎,可以容纳弃天帝灵识的圣婴魔胎。这位创造了异度魔界的古老魔神,将给予魔界昌隆,繁荣,新生。而朱武,也能彻底摆脱他所厌恶的皇位,重获自由。
其他一切,皆不重要。
恩情,背叛,伤害,算计,豪赌,覆灭……一梦浮生,似庄周梦蝶,只是不知是周之梦为胡蝶,还是胡蝶之梦为周?唯一可以欣慰的,似乎便是此时此刻此地,他们依然彼此依偎吧?不管是梦是醒,至少对方还在。
“赦生会平安的。”九祸轻声说。朱武没有问她为何忽然会提起赦生,母子之间的羁绊自然远比术师与符咒间的联系深刻,鸠槃神子能感觉到的,九祸的感受自然只会更深。他凑近吻去了妻子脸上的泪痕:“赦生是我们的儿子,绝不会轻易倒下。”
作者有话要说: 曾有道友以王昌龄的一句诗评价赦生童子,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说好的不与师兄分出胜负绝不会死呢?说好的要替兄长报仇呢?鬼族未开,亡于异国,你怎么……怎么真的舍得离开?
记得赦生战死的那天,飞洒的血染透了镜头,紫色的魔魂横亘长天,纯净而瑰丽。身为最强战神与最理智的女王之子,赦生绝不会轻易倒下。所以原剧里他拄戟而跽,鲜血覆面而执着不倒的桀骜余影,一直是最不忍回忆的伤恸。
至于朱九,九祸在伏婴师跪请下决定将腹中双子转化为圣魔元胎时无声而颤抖的笑,朱武的化身恨长风拔下封元针看着妻子的遗体瞬间腐朽时的那句“尘归尘,土归土”,沉重得令人无力喘息。
☆、大祸
赦生从墙头翻下,往日如呼吸喝水一般轻而易举的动作,此刻却险些跌散了他存在丹田里的最后一口魔气。全身伤口疼得如被千刀万剐一般,赦生微微的皱着眉头,借着护身符注入的一丝暖意强提起残余的魔气,借花树山石遮挡身形,悄悄地潜入了潇湘馆之中。
适才与他交手的女子实力之高、出手之不留余地,实在是他长至这么大所遇的第一强敌。长兄螣邪郎、堂兄黥龙的实力或许要比她高出一线,但无论是魔刀邪剃还是魔枪银邪,都没有女子的那杆银枪的威力恐怖,而它们的主人也不会如女子一般对他痛下杀手。赦生在交手的第一招时便断定自己绝无胜算,惟有借助身上的替身符假死,再伺机突袭,方有博取一线生机的可能。他依此装死,对方果然上当,只是她的应变奇快,在被他的一拳擂中心口时,也一掌打向他的天灵盖。饶是赦生及时侧头,也依然被击中肩膀,半边肩骨几乎立时断裂,连带着内腑也被整伤,当时气血翻腾,眼前一黑,便是一口腥甜喷出。
待得他双眼恢复清明,才察觉到女子已不见踪影,登时心中大急。他固然可以趁此时机远远逃走,从此如滴水入海,纵使那女子手眼通天,也未必能寻得到他,但她已察觉到黛玉与他关系匪浅,方才又被他重创,万一她一怒之下迁怒于黛玉,后者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让他失信于九泉之下的林如海?
焦心之下不及多想,便趁夜色正紧翻入了大观园。他呆在这方世界的凡世之中也有了一段时间,约莫了解了些世情,知道夜间擅闯女子闺房十分不妥,因而先前暗中相护时也只藏于屋外不远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现身,然而眼下生死存亡之际,已顾不得那些光闹虚文实则无甚大用的礼教名节了。
黛玉却还睡着。借着清泊的月光,隐约可以看出她严严实实的裹着一床杏红绫的被子,双眼轻阖睡得正沉。一头青丝散开在脸周,那清瘦的脸容益发显得娇小,似是魔界冰海上缥色的浮沫,只要轻轻的一口气,便会被薄薄的吹散。
见她无恙,赦生胸中大石方才落地,犹豫再三,又从怀中摸出一方小小的乌木牌。黑如墨石,正中镌着古奥的字符,正是魔界术法大师鸠槃神子所制的护身魔符。他想把符塞到黛玉枕下,谁知重伤之下身手不及往日轻便,黛玉又常年浅眠,只觉枕下微微一抖,居然就醒了。一睁眼就迎头看见赦生,登时吃了一惊,险些叫出了声。赦生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她的嘴,另一手轻轻一划,一行微弱的电光亮起,聚成了一句话:“吾有事远行,你自己保重。”
黛玉点了点头,捂在嘴上的手方才松开,也不知是不是她疑心太甚,总觉得那只手凉得有些过度——她确实没有疑心错,赦生刚一回身欲走,还没来得及迈步,身体忽然就晃了晃,仰面倒了下来,正砸在了黛玉身边。黛玉吓了一跳,终究是担忧胜过了嫌疑,伸手去摸他的脸,但觉触手冰凉,居然满是冷汗。正心中惊骇不已偏偏紫鹃因常年伺候黛玉,被锻炼得睡眠十分轻省,这一响动哪有醒不过来的?当下迷迷糊糊的就坐了起来:“姑娘是要喝茶吗?”
黛玉这一吓险些惊得魂飞魄散。
试想她一个足不出户的深闺小姐,绣房里凭空多出来一名男子,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便是赦生,为着一族女眷的声誉着想,贾家都不可能让他活着。央告紫鹃帮她瞒着?也不行,莫说此事干系重大紫鹃愿不愿意瞒着,便是她愿意,这么大的一个活人可怎么藏?
不过是电光石火的功夫,黛玉险险拿定了主意,生死关头也顾不得女儿家的羞赧,拽了几块帕子就塞进了赦生的衣裳,抢在紫鹃过来之前先发制人的悄悄出了声:“紫鹃,你过来。”
紫鹃披了衣裳走了来,黛玉已下了床,挡在帐子前,上前一步紧紧地拉了她手,比了个悄声的动作,才道:“紫鹃,现下有一桩极重大极要紧的事情,我已经无法可想了,你一定得帮我想个主意出来。”
紫鹃哪里见黛玉如此声气过,奇道:“姑娘……”被黛玉用力一拉,又含笑压低了声音,“姑娘莫不是做了噩梦,魇着了?”
黛玉急了:“我拿这个开玩笑做什么?”又喘了口气,勉强平静了下心绪,方才款款的将赦生的事交代出来,只是少不得将真相改头换面一番。
赦生的身份自然是要改的,就说成是林家家养的小吐蕃女孩,贾敏生前见他和黛玉年纪差不多,生得聪明俊秀,又生性喜欢习武,便送他去到姑苏一个退隐了的老镖师跟前学武,将来也可做黛玉的一条臂膀。前年学有所成,林如海去世前特意安排他暗中保护黛玉——黛玉本不知情,今晚他拿着林如海的信物现身相见,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也不知他遇了什么凶险,才说了几句话就倒了。林如海既然生前吩咐他暗中保护黛玉,那么赦生的存在绝不能泄露出去,但潇湘馆平日里人来人往那么多双眼睛,凭空多出来一个人,试问该如何去瞒住?
紫鹃不过是贾家的家生子,这样的女孩子一辈子最大的出息便是做个管事媳妇,倘能做个主子的屋里人,便已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天大的造化。纵使再聪明,也不过是寻常后宅女儿家的那点见识,哪里想过这本应只存在于戏文中的故事竟发生到了自己身边?一时半天无法回神:“姑娘何不回了老太太,大大方方的把私盐换成公盐卖,岂不便宜?请大夫抓药也方便。”
黛玉道:“先考嘱咐他暗中行事,自然有他的用意,我怎么能罔顾先考遗愿?况且若是挑明了,叫阖府上下怎么想?难道贾家是刀山火海么?还要特特的派人悄悄地保护?这话要是传了开,我还有什么脸面住在这里?”说着只觉一阵气苦,抽抽噎噎的滚下泪来。
凡大家之婢,服侍的姑娘若是精明,少不得也学上几分悍然的气派,叫做“强将手下无弱兵”;若是服侍的姑娘柔弱,往往会成长出两种模样,要么是越发的懦弱,主子尚且不争气,她们又哪里来的威风可言?要么则是益发的厉害,主子太弱,她们若是再不要强些,日子可怎么过?
迎春的司棋是后者,某些关键时刻,紫鹃亦是后者。
此刻见黛玉方寸大乱,紫鹃心中也知道这回姑娘是真真的遇上了大难关,此时自己若是再不给拿出个可用的主意出来,可真就是把自家姑娘往死路上逼了。因此埋头想了会儿:“咱们潇湘馆要是想藏个人,看起来难,细细捉摸起来倒也不是做不到。姑娘素来不耐烦人多,平时屋里总不让婆子们进来,小丫头也难进卧房,卧房的洒扫活计都是我和雪雁来做。雪雁那边姑娘好好说说,姑娘说的那个女孩儿又同是林家旧人,哪里有不肯帮忙的?姑娘只需装个病,做出不耐烦的模样,去给老太太请安时就由我守着屋子,平时姑娘们来就推辞不见。据姑娘说,我想这赦生是有些本事的,好歹混过这几天,撑到她好些,自有办法自己从园子里出去。”
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只是宝玉那边……姑娘若是病了,他怕不会一天三趟的跑过来,赶也赶不出去,他是瞒不住的。”
黛玉心里本也如此打算,不过是故作柔弱之态,引着紫鹃自告奋勇的出谋划策,听她踌躇,便道:“既然瞒不住,也就只好告诉他了。”又说,“嚼了这半天的舌根子,都忘了让你见见人。”
紫鹃笑了:“既然是先老爷特特交给姑娘的人,我当然得拜见一下。”见黛玉朝床上努了努嘴,便上前几步掀开帐子。
月色轻胧,洒在赦生的脸上,苍白得几乎与那空濛光色融为一体。少年本就是雌雄莫辩的年纪,喉结都还未出端倪,被黛玉仓皇间的几块帕子又塞出了微微隆起的胸脯,俨然便是一个豆蔻年华的绝色少女。紫鹃看得吃了一惊,心中暗道:“听姑娘说她生得好,还以为不过是和袭人、平儿、鸳鸯一般的,再好也漫不过晴雯去,哪里想到竟是这么俊的模样儿!这般的人物品格,竟也不比宝姑娘和我们姑娘差呢,可见番邦也是有绝色人物的。只是眉心、脸上纹得这花纹怪奇怪的,难怪宝玉常说番邦人的风俗打扮与我们不同——也不知道有什么讲究?”
这般想着,便对赦生生出几分喜爱,悄悄的放下帐子,忽然又想起一事,伸头对黛玉说:“姑娘,里屋统共这么几个睡人的地方,将她安置在哪里呢?”
紫鹃惯是心思细密的,黛玉哪里敢让她近赦生身?当下道:“放在别处难保不被人看见,地方又窄,就和我挤一挤吧。”饶是她再三告诉自己她是坦坦荡荡问心无愧,身正不怕影子斜,为着救赦生一命,姑且把他当做和紫鹃一般的女孩儿就是——两颊仍不觉红了,只是幸好夜色昏暗,并没有被紫鹃瞧见。
紫鹃为难道:“她到底是个病人,万一把病气过给了姑娘,可怎么是好?”
黛玉咬唇,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向紫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有的没的?”
作者有话要说: 在红楼梦的世界里,宝钗听到小红与贾芸疑似有恋爱迹象就忙不迭的要撇清关系,试问大家闺秀闺房里半夜突然冒出来个男人该怎么办?汗
于是性命攸关的危急时刻,黛玉领悟新技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谨祝贺林妹妹在演技派的越走越远,鞠躬。并贺本章不在场的元瑶点亮了隐藏技能“暴力红娘”。
另,昨晚去看了《大鱼海棠》,只能说,同是画面美,大鱼的画面之美,若没有相当的学养支撑,仅凭想象力和技术是做不出来的。成年礼的鼓声壮烈,元服词深邃得无法形容。至于剧情, 总觉得这是借了庄周的壳子,讲了一个隐晦的轮回的故事,鼠婆与灵婆既是配角,又是映射,还是暗喻。故事似乎未完,不知道有没有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