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只是深宫嫔妃,就算天赋异禀一身是胆,也不是常山赵子龙,还指望着她七进七出杀得贼军落花流水不成?
可世界观在经历巨大冲击后艰难的回归原有认知的皇帝一点都不觉得开心,特别是眼睁睁的看着斜刺里一支箭直喇喇的朝自己射来,他瞳孔紧缩,明明捕捉到了它的轨迹,可沉重的腿脚却偏偏不听使唤,死死的定在了原地,只能徒劳的等待着勾魂使者的造访。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是元儿体力充足的时候,也来不及护他周全了。
意料之中的钻心刻骨的疼痛却没有到来,电光石火之际,元妃扑倒了他。这个动作来得略有些迟,所以成功避开暗箭的皇帝看见她素如寒水般的眼睛掠过一丝鲜明的痛苦之意,抽着气露出一丝微笑:“臣妾总会护得陛下周全。”
她吃力的撑起半截身子,抢来的长刀攥在手里,仿佛谁要敢趁虚上前,她照样能将谁看成两半,形容之酷烈,令本来打算一拥而上趁势结果了二人的伏兵齐齐一怔。元妃满意的看到卢植一众已然杀了出来,太上皇一方派出的接应人马也突围而来,这才让自己虚弱的晕倒在了尚瘫在地上的皇帝身上。
以上便是元瑶中箭的全部表演历程。
为防锋芒太露而不得不虚情假意的唱念做打一番,如此违心违意的表演偏还叫一个昔日被自己险些除掉的魔物看了个全套,委实……太尴尬了。
于是被接应的人马带回太上皇处的元瑶,趁着周围兵荒马乱的空隙,狠狠的一眼,把探头窥视的赦生瞪了回去。
缩回藏身所在的赦生嗤了一声,压住满心不悦,再度确认了下她的“伤情”,向黛玉汇报道:不必担心,她好得狠。
一颗悬起的心悠悠落地,黛玉收神,终于得了空,转而开始应付赵宜弗之母刘夫人的热情。
皇长子谋反,外面情势未定,放黛玉一行独身回去并不安全,故而黛玉便随赵宜弗暂时回了赵侍郎府。她挂心宫中,神气间便显得有些怔怔的,配上她淡烟流水一般的好眉眼,登时便如随时便要随风散去一般,令本就对她颇为喜爱的刘夫人看得怜爱不已:“好孩子,适才受了惊吧?快喝点安神汤定定神。”
黛玉道了谢,又捏了捏帕子,微垂了头:“今儿的事……原是我不该闲极生动就惦记着去庄子上松快,如今累得赵四妹妹受了惊,心里很是对不住。”
“那起子小人自己藏了祸心,就算今儿不害人,改天也照样会出来害人。与你何干?快莫要再说这生分话!”刘夫人道,又叹了口气,“可惜外头兵荒马乱的,荣国府那边的人要赶不及来接,我们也不好打发县君回去。我看县君也乏了,要是不嫌弃,四丫头那边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不如过去歇一会子?”
黛玉应了。
赵宜弗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家,陡然遭逢惊吓便慌得不行,和黛玉同车回府的路上,哭得面上的脂粉都花了。可黛玉只在刘夫人处坐了一会子的功夫,大约是得了叮嘱,待黛玉再到赵宜弗的院子时,她已洗过脸梳了头,重新换了身鲜亮的衣裳,收拾得娇艳可人。引着黛玉看花吃茶,口齿也是十分清晰,除了脂粉也盖不住的略显红肿的眼圈,竟看不出半点先前的失态之状。
“不愧是大家出身,这份处变不惊的态度,真是叫人打心眼里敬重。”雪雁被关照着也梳洗了一番,掩去先前受惊时衣发不整的仓皇之态,回来后兀自觉得心悸不已。见先前哭得比她还要凄惨十倍的赵宜弗已然恢复如常,不由暗地里悄悄地向黛玉赞道。
晚饭黛玉是同着赵宜苴、赵宜弗一起,与刘夫人吃的。席上之丰盛自不必说,刘夫人劝餐,劝饮,声音、态度皆和悦从容,既不热络到低了身份,也不自持到失了亲近,尽显大家主母风范。皇长子谋反的这偌大一场动乱,似乎并不足以搅乱她处变不惊的镇定之心。
黛玉以帕掩口,略呷了一口香茶。
可也太镇定了。
她与元妃既无甚亲缘,又明知元妃的本事在这场动乱中足以自保,尚且忧心不已,不让赦生过去确认一眼总不能安心。赵家送入宫中的赵淑妃,可是赵宜苴、赵宜弗之姊,刘夫人的亲生女儿……
她却不知,早在赵宜令派去的人将皇长子谋反的消息传回赵府中时,赵侍郎与刘夫人便商议过了。毕竟是亲生骨肉,如今生死未卜,惊惶担忧自是有的,可最重要的是如何在这场风波动乱中保全家族。赵氏一门荣华,虽因淑妃而添彩,却并非因淑妃而来。纵有不舍,可果真皇长子篡位成功,赵家也不会为着淑妃和她所出的二皇子便与皇长子翻脸,淑妃母子能保则保,果真保不住,也要从他们的牺牲中为家族榨出足够的利益。好在就算大姑娘淑妃注定成了废子,三姑娘赵宜苴年初刚定亲不堪重用,赵家总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四姑娘。为弥补赵氏的损失,皇长子绝不会拒绝自己的后宫中多出一名出身赵氏的宠妃。
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必要时的壮士扼腕,逢迎讨好,此乃赵氏一族世代公卿数百年长盛不衰的生存之道。
入夜,黛玉卸了妆,见赵宜弗把头埋进枕头里,一床杏红绫子被盖得紧紧的,大半张脸都被遮掩住。她略一犹豫,没有去逗她说话,只是默然躺下。大约是以为她睡着了,赵宜弗的抽泣声越来越响,后半夜还做起了噩梦。黛玉听她翻来覆去的叫着赵淑妃的闺名与皇次子的乳名,心中一阵酸楚。
赦生潜入宫城时,也曾到各处妃嫔宫外转了一圈。除了淳妃外,育有皇子的吴贵妃、赵淑妃、陈德妃与方贤妃宫中早已尸横遍地。想要知道,但凡皇长子想名正言顺的即位,就必然不会放过其他高位妃嫔所出之子,淑妃所出的皇次子既难逃一劫,而身为母妃的淑妃呢?
饶是黛玉未曾亲见,藉由赦生的描述,却也足以想象得出那副惨烈之状。目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怕是只有做幼妹的赵宜弗不曾亲眼看到那一幕吧。
沉沉不见五指的夜色围随间,黛玉悄悄的坐起身,替赵宜弗拭去眼角的泪痕。
作者有话要说: 搞完论文初稿之后,我胡汉菌又回来啦!
说起来搞笑,大学舍友提前一月交了初稿,等作者菌交初稿时,她连二稿都改完了,导师还没表露意向允许她答辩,期间还打电话说了她一顿。害得作者菌战战兢兢的给导师发了初稿,满脑子都是该怎么滚地求饶负荆请罪……
结果半小时后导师回了邮件,就四个字——可以答辩。
等等,这是不是顺利过头了???
所以之前作者菌提心吊胆度秒如年的到底是为个什么啊笑哭!!!!
感谢鸳尘乱、摸摸头的地雷,感谢叶尔佳的火箭炮
☆、斗嘴
宛如一场扶摇狂风过境,皇长子掀起的叛乱来得快,平息得更快。京中大多数人家尚没醒过神的时候,控制住宫城大门的皇帝一派便开门迎入了禁军。蹦跶了不过一个昼夜的叛军土崩瓦解,内务府数得上号的人物清一色的被下狱严查,牵连出的亲皇长子的宫女太监数以百计。皇帝向来以道德完人自命,平日里固然称得上宽和,可一旦被戳中痛点恼羞成怒起来,也是有万钧之势。与皇长子一派有所关系的宫人们甫一被查出即被处死;参与谋反的家族男子处死,女子一律没为官奴;被查出与皇长子有往来的官员贬的贬调的调,不调不贬的也在心里记了一笔;皇长子之母淳妃事败后即悬梁自尽,被褫夺废号贬为庶人,尸身扔去乱葬岗随便埋了。至于皇长子本人……
皇帝粗粗扫了一眼大理寺呈上的口供折子,面上肌肉细微的抽动着:“为奸人所胁迫?黄袍加身并非本意?力竭声嘶的申辩乃至于声泪俱下?晚膳里被混入大量曼陀罗以至于昏沉不知身周发生何事?好,当真是好!朕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长子清秀温和的面影在眼前一晃而过,这是他唯一长至成年的儿子,亦是他唯一费尽心力去培养的儿子。其余皇子,无论母妃身份如何尊贵,总不如这一个令皇帝倾心教导。事实上他并不认为长子会有谋逆的决断与狠心,可就算是被母家势力盘踞的内务府所裹挟,黄袍加身之际,他当真没有一丝一点的动心?他当真没有想过,如果不是贤德妃出乎意料的骁勇,以一己之力将前来刺杀和增援的两队叛军尽数消灭,那么夜宿妃嫔宫中的皇帝在叛军的第一波冲击里便会横死,太上皇属下的侍卫虽然勇猛,也耗不过叛军的全力攻击,届时皇帝、太上皇、诸皇子皆死,宫城再开之际,坐在金銮殿帝位中央的那个人便是他水实熙吗?
“皇上向大理寺卿道,‘错已铸成,木已成舟。朕的长子向来恭顺孝悌,定不愿让朕为难。’”卢植半躬了身子,向太上皇学道。太上皇雪白的眉毛闻言动了动,心知自家长孙是难逃一死了:“皇上打小便有急怒攻心晕厥的症候,告诉皇后,这阵子仔细照应着。”
“奴才记下了。”
“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后宫在给毓懿贵妃哭灵,皇上过去了。”卢植说。“毓懿”是给横死叛乱中的吴贵妃上的谥号,几位皇子皆是叛军的目标,故此几位有子妃嫔所居的宫室一一被血洗。然而除了吴贵妃与她所出皇子外,其余人都阴差阳错的躲过一劫,直令人感慨造化无常。
太上皇对儿子的后宫并不关心,哪怕吴贵妃侍奉儿子多年,他对她的印象也远不如对她所出的三公主与四皇子的分量深刻,只是被这么一提,倒顺势记起了本次平叛中立有大功的贤德妃来:“贤德妃的伤势可好了?”
“前日已醒了,只是伤势沉重,尚起不得身。”卢植回道,想了一想,又道,“皇上翻了她的牌子,想来晚上要去探望。”
“应该的。”太上皇漠不经心的赞了一句:“到底是将门之后,天下承平日久,京中勋贵子弟风气日糜,倒难得出了个武艺出众的。”
岂止是武艺出众……
踏入殿门的脚有些发抖,皇帝顿了顿,擦了把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调整好表情,才鼓足勇气走了进去。元妃所居的正殿被叛军焚毁,好在长信宫内别无其他妃嫔居住,便暂时将她挪入东配殿修养。她腹部中箭,伤口尚未愈合,见皇帝来,苍白的面容绽开微笑,皎若梨花细雨,恰好是皇帝素日最偏爱的清丽模样。
那日元妃剁人如砍瓜切菜的血腥画面在脑中转了个回旋,皇帝的喉结滞涩的一动,艰难地盯着她的鬓发问候了几句伤情,便逃逸似的将眼珠子从她身上挪开。殿外通往正殿的空间横亘着高高的锦幔,暮色中投下浓重的影子。这几日正殿重修,工匠来往,少不得要将两处隔开。
“听闻陛下命他们要将长信宫内焚毁的宫室重修得极尽华美,臣妾心中不安。”元妃的声音轻轻的飘来。如今阖宫传遍,长信宫重建后内里的规格是按着贵妃的品级来的,吴贵妃薨后,贵妃之位暂时空缺,皇帝此举大约是向六宫传递信号,下一位晋封贵妃的人选已然确定——也不枉费她窝着一肚子不耐烦来演了这出戏。
皇帝回过神来,用力转回眼珠,挤出笑容:“爱妃何必不安?朕尝闻昔日汉武以金屋贮阿娇,彼时只觉童言稚幼可笑,如今方知,得心爱女子如此,非金屋藏娇无法剖白真心之万一……”他自觉说得太过肉麻,连忙将语气调整得更情真意切几分,“何况爱妃又并非当不起。”
抱琴奉完茶,退下之际偷瞥了他一眼,在心底吁了口气:皇上,咱说这些绵绵情话的时候,两脚能不打颤吗?
元妃却似没有看出皇帝的惧色,淡淡的应和了几句,便催着皇帝回乾清宫休息。她名义上还伤着,无法侍寝,翻牌子也不过是皇帝为她做面子,照例待一会儿就是要走的,走之前也照例还要做几句恋恋之词。好容易把人请走了,走的人与请人走的人皆是松了口气。不一时夜深人静,元妃听着其他人的呼吸声趋于沉眠,方才披衣而起:“出来。”
少女与少年的身影双双由隐绰而转清晰之时,正站入窗棂外投进的一束月华之下,月皎皎,人亦皎皎,冰清玉透的一双璧人。元妃这几日被来往探望的妃嫔宫人扰得眼烦目乱,见到这一幕,登时觉得神清气爽。
赦生尚原地不动,目光含着审视,黛玉早已快步近前:“大姐姐你感觉如何?他说你安然无恙,眼看着好几日了,都不许我过来的。”虽是对赦生有几分嗔怪,但语声娇柔,自有着难以形容的亲昵甜蜜。
元瑶不动声色的将扣在手心的法器寒芒收了回去:“我还能如何?不过是应付些琐事,虽烦人得紧,倒也不必你特地过来探望。”
“琐事?”赦生忽然嗤了一下,“修道之人流连红尘,烦恼也是应当。”
异度魔界与道境玄宗自上古即争斗不休,彼此之间接下的怨愁多如泥沙,魔者对道者的厌憎简直如被写入了血脉之中,只要心跳还在,血液奔流不息,便绝不会有一刻停止。自然,道者对魔者的态度也是一般无二。
然而魔者慕强,赦生固然反感道者,却不代表他不尊重强者。哪怕曾被打得险些魔魂离散,对将他两度几乎置于死地的元瑶,赦生心底倒还是有几分敬意存在。他尊重强大,亦追求强大,是以这份敬意使他毫无犹豫的将之确定为超越的目标。超越之前,先观察其行止,分析其弱点,并伺伏寻求时机噬咬对方的喉咙,撕裂对方的躯体,美餐之后再寻求下一个猎物,耐心重复先前的过程,却在重复中永不停息追逐力量的脚步,这是属于狼的狩猎之道
赦生的魂魄生来便浸透了狼的直觉。
可近来他都看到了什么?一个一动而风云惊的道者,居然在凡人的规则下束手束脚,忘却了自己的力量,转而试图凭借着虚伪的表演,去在弱者的条条框框之中谋求利益?明明一招便可砸烂半座宫城,却还要娇娇柔柔的演一出宫廷心计的戏,放任一群蝼蚁在周遭烧杀横行,搞得他判断失误以为几位皇子生母皆罹难,害黛玉白白赔出若干眼泪,结果得到宫里消息说淑妃未死,之后可是恼了他大半天!如此造作,也配称强者?而自己居然曾两度败于这样一名虚伪造作的人手下?
本来尚算得融洽的气氛立时被他直喇喇的嘲讽刺穿。元瑶眯起了眼睛,赦生则抱起了手臂,坦坦荡荡的回视。饶是黛玉气感微弱,也敏感的察觉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阴霾在这一人一魔间鼓荡不休。旧怨在前,赦生与大姐姐之间便从未看对方顺眼过,偶有口角也是正常之事,可从未有一回如当下般,明明并未喊打喊杀,却剑拔弩张。
心思连转,黛玉急于为眼下的场面寻一个合适的缓颊之辞,浑然没有发觉,她单薄的身子在慑人的气势交斗间有些微不支的战栗。
她自顾沉吟而忘我,其他人却为忘了她。交换了一个确认休战的眼神,赦生满心不甘的率先缓和了周身凛冽的魔气,元瑶随之收敛,盯了下他冷得快要掉渣的脸,安抚的拍了拍黛玉的背,顺利的又收到了赦生警告的目光:“烦恼本就是我该受的代价,你说的很对。只是我本以为,在世道中砥砺至今的你早已悟觉,蛮力之外,规则、交际、阴谋、权力,也属于力量的范畴。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