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笑道:“确是这个理儿,可这件事儿啊,有趣的却是在后头。娘娘道那些传奇本子是谁写的?竟是宝玉自己!说是先前攻书时闷得发疯时写着玩的,一时觉得有趣叫人印了去卖,谁知竟火遍了京城,这一写便停不下来!光这一项赚的银钱,如今零零碎碎也有两千两银子了。二老爷本来不信,随后抽出一本翻了几页,居然也看住了……”她笑得前仰后合,“一口气把那书已出了的看尽,才勉强允了宝玉写书,只是让他以后别再偷偷摸摸的,不过翰林院那头的课也不许落下。”
“父亲素来厌恶这些杂书,竟也能让宝玉磨得他答应?”元妃略有些吃惊,想了一想,便点了点头,“宝玉能做到这等地步,我便再不必为他操心了。”
凤姐笑容一凝,见元妃斜靠着引枕,唇色青白,显而易见的气虚体弱,不由心头一沉。皇长子之乱平定后,戒严一开,元妃单刀杀贼护驾的新闻自然便飞遍了大街小巷。太后还专门召贾母入宫,赏赐了多少珍物、夸了多少好话自不用提,末了却拐弯抹角的盘问起元妃那一身好武艺的由来。
自家娇惯长大的花朵儿一样轻巧的孙女忽然就平地打雷似的成了力能拔山扛鼎的女壮士,贾母又哪里知道她是怎么得来的这一身凶悍能为?可救驾之功已送上了门来,她当然不会不识时务的推出去,当即满面恭敬又自豪的道出了来之前一早便编好的理由:“先头的老国公在世时,因元妃娘娘是家里头一个孙辈,又着实聪慧,疼爱得便如眼珠子一般。元妃娘娘打小儿身子骨单弱,便时常带着她习武练功,打熬筋骨。”
她口中的先头的老国公便是第一代的荣国公贾源,与其兄长贾演当年都是追随着开国圣祖爷打天下的主儿,不说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有百夫莫敌之力,与跟随皇长子造反的那批叛军的花拳绣腿自不可同年而语。故此太后也不疑有他,只赞了句“不愧为将门虎女”便不再多问。
本来嘛,阖宫的斯文女眷里混进来元妃这么一个凶残人物,实有一语不慎满宫后妃甚至包括皇帝都得被她锤死的危险。倘使被她一朝有子,他日为争储夺嫡,掐着皇帝脖子逼他下诏传位的能力也是有的——可妙在这回为护驾,元妃腹部受创,太医诊断日后恐有子嗣艰难之嫌。太后专门把太医叫来盘问了几回,终于确定,元妃此生是彻彻底底的绝育了。
如此正好,如此正好。
贾府的人却一点都不觉得好。自家娘娘眼见得便能更上一层楼,倘能再生下一男半女,阖族岂不是更能飞黄腾达?怎么不伤胳膊不伤腿,偏就伤了肚子呢!宝玉倒觉得福祸相依,能及时止步委实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元妃自己无碍便是喜事,可阖家上下哪里有他说话的份?被贾赦、贾政骂了几回,便再不说话了。
凤姐自然也觉得可惜得紧,可见元妃面色如雪,隐有颓唐之色,只好尽力安慰道:“娘娘还年轻,好生调养着,日后如何还不定呢!”
“我本就爱清净,如此一来也算是遂了我的心。”如果不遂心,她也不会好巧不巧的偏偏让那一刀从自己的腹部穿过去。元妃微微摇头,又想起一事,凝眉道:“到底也清净不了几日。三公主失母失弟,这些天来整日啼哭,惊怖不安得紧。昨儿皇上跟我提了,怕她是被邪祟惊了心窍,又见叫来僧道做法事也不见成效,便要我把屋子收拾出来,过几日就让三公主过来。”
这光景,是要把三公主交给自家娘娘抚养吗?元妃无子无女,三公主失母失弟,两人添作一对,元妃得女,后半生有望,三公主得母,也有了依仗,正是两全其美的安排。
凤姐大喜过望,旋即捕捉到一个细节:三公主被邪祟缠身,和让她过来随元妃住,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元妃看出了她的疑惑,哼了一声:“皇上大概是觉得我命硬,千军万马的都能杀出去,区区邪祟自然是压得住的。”
凤姐哑然,半晌道:“三公主是贵妃遗下的唯一一点骨血,又向来得圣上疼爱,娘娘可得尽心了。”元妃为入宫前尚是温柔和煦,入宫后却脾气大变,近年来性情益发的冷僻。不是凤姐怀疑自家娘娘的良善程度,实在是以她对元妃的了解,若还是从前的荣国府大姑娘,她自是放心的,可换做如今这个……怕是懒怠去充当一位抚慰孤女的慈母的。如此一来,岂不辜负了皇上的一番美意?
“我还能欺负一个小姑娘不成?”元妃淡淡一笑,转而问道,“黛玉近日来在做什么?”
凤姐道:“娘娘也知道,咱们家里的姑娘们鼓捣了一个‘海棠诗社’,各处轮着做东、作诗,可巧这回便轮到了林妹妹,她这几日便忙着张罗这个。”她挥舞着帕子,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之状,一点也看不出因小产下红而被迫卧床调养数月的虚弱之状,“她呀,不愧是娘娘调理出来的。茶是好茶、酒是好酒,连烹茶的水都是特特从南边运来的好泉水,又特地从外面请了最好的琴师,还设了红茵毯,说是到时往花树下那么一铺,大家席地一坐,看花吃酒听琴作诗,说是仿什么炀帝赏杨梅故事,想想便觉好生的热闹!”
“她们倒是会取乐。”元妃低声道,望着凤姐眉目生春的脸,心头一片泊然。有了救驾之功镇着,她的地位便再无动摇之危,而只要有她在,至少可保贾家再得二十年富贵太平。届时宝玉已足以成长为替家族生色的文坛俊秀,后起之辈也站稳脚跟,她便对得起向贾元春做出的承诺,正可心无挂碍的离开。
她垂下眼帘,眉敛深翠。
当真还可以离开吗?
黛玉精心准备的小宴却没能付诸现实。凤姐从宫里回荣国府的当晚,一个消息便震彻宁荣二府——贾敬,贾家族长贾珍之父,贾家唯二的进士之一,早年便跑去城外玄真观和一群道士们鬼混在一起修仙练道的老修行,前日亲自动手练了一炉丹药,不顾众道士劝阻强行服食,活活把自己给毒死飞升了。
贾赦惊得一把推开了怀里温香软玉的小姨娘:“他竟然真的信了吃药能飞升的鬼话?”
贾政打碎了茶杯,与王夫人互瞪半晌才缓过气:“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他原是读惯了圣贤书的,怎可糊涂至此!”
宁国府的掌家媳妇尤氏与荣国府的掌家媳妇凤姐连连喝道:“把那伙道士锁起来,问他个图财害命!”
除了每年的祭祖日,黛玉与贾敬再无见面机会,自然也无甚感情,只是血缘亲缘所系,难免叹息几声,向赦生道:“世人皆知丹药误人,可古今帝王为那长生幻象所迷,不顾性命的服食,意图益寿延年,到头来却毒发暴毙者,历代皆有几个。帝王尚且如此,也难怪大舅舅执迷不悟了,可惜……”
“人性贪婪,咎由自取。”另一头,赦生很快以心音回道。
“不知道大姐姐的修行,也是要像大舅舅这般服食丹饵药物的吗?”黛玉忧及元瑶,不由问道。只是方一问出便知自己想太多了,大姐姐那般人物,又怎会和炼丹服毒之辈是同流同脉呢?
听到她提到元瑶,赦生的不悦很是鲜明,然而他很快调整了情绪,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兴奋道:“半个时辰后,我来接你。”
黛玉诧异:“这早晚的,你接我去哪儿?”
“宫里。”赦生跃跃欲试的道,“带你去问她。”看那个假仙儿一样的女人怎么跟黛玉解释清楚自家宗派与那群招摇撞骗炼丹烧香毁人性命的江湖骗子之间的关系。
黛玉:……
比起大姐姐的修行问题,她目下只想劝赦生别去送死。
作者有话要说: 赦生:终于逮到元瑶的黑历史了,看她以后还怎么在黛玉面前保持形象!
黛玉:冷静,别去送死,同为一言不合就要开打定孤枝的人物……你现在还打不过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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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架
魔性好战,决意跑商的这两年里,赦生再未能找到半个合意的对手痛快的打上一场,这回兴致一上头,黛玉居然没能劝住,她气恼的瞪了他好几眼,又不好当真便放他一人去见元瑶,只得扯住他的袖子道:“我与你同去。”
赦生侧眸一笑,携住了她的手,一扬臂,即将披风搭在了她纤瘦的肩上。深秋夜寒,纵使黛玉如今身体已佳,也轻忽不得。流淌心底的淡淡不悦霎时被驱散,黛玉欲恼不能,待再置气,气又早消了,当下只是挣开了他的手,默默的系好领口的绸带:“走吧。”略一思忖,到底还是没忍住抬头叮嘱,“待会子见了大姐姐,想要比试直说便是,不许东拉西扯的浑说。”
“绝不冲动。”赦生唇角微扬,许诺道。被黛玉没好气的白了一眼:“才不信你的鬼话!”赦生和大姐姐一魔一道,本就天生不合,加之双方俱是火爆异常的性情,又有旧怨在先,此时赦生还秉着找架打的态度上门找人,不闹得不可开交才怪!
“我本就是鬼族。”赦生道。
黛玉气结。
她的预感果不其然的应验了。赦生不再刻意收敛的魔气掀起天际层叠如山峦的雷云相随,还未待浓云遮蔽长信宫上空的月影,一道清气已然直插长空,横亘于二人面前。
“故作声势深夜登门,你想做什么,银鍠赦生?”褪去了繁复华美的宫装,白衣墨发的元瑶身姿异样的轻灵,骤然立于月华之间,竟似将要溶入星月的光色之后。独有面寒如霜,乍一看遗世独立,细细观之却眼底却隐有焦躁之态,令她多出了几分人气。
身无凝滞,心化虚空,这莫非便是讲武堂的师父所说的道家“炼虚合道”境界?据说到此境界者,距离破碎虚空飞升仙界只有一步之遥。同样劳顿于俗世,她的精进速度竟比自己还要快上三分。
得出判断后,赦生心底的战意不弱反增。无声无息地隐动之中,发冠为魔气震为齑粉,一头褐发霎时飞舞如蛟如龙。黛玉被他的魔气托着飞到了远处,好容易定住,骤然入眼的便是他的张扬之姿,不由呼吸一滞。
有多久,未曾看到赦生如此恣意挥洒的魔相鬼态了?似乎是……从他立定心意,要在这方被他视若蝼蚁的乾坤里,以蝼蚁的方式搏出一方事业,只为许给她一个安稳无忧的前程那天开始的。
远观着赦生动牵雷霆的神魔之姿,黛玉的心似乎有一霎时的微疼——然而电蛇乱舞,在滚滚乌云间将探未探的下一刻,仿佛九天十地的暴雪崩腾,电光乱绽的雷云已然被元瑶身上迸出的寒气牢牢地禁锢,于是黛玉眼睁睁的看着冒头的雷电如被捏住七寸的蛇一般被滔滔寒雾硬生生的掐灭,下了一阵小冰雹,砸得下方御花园里举着承露盘的铜仙人东倒西歪。
满腔伤感被这莫名滑稽的一幕强行摁了回去,黛玉大感疑惑。诚然大姐姐的修为强于赦生,可上回两人动手时尚算得是有来有往,这回相差怎会如此悬殊?莫非果真是因为她,令赦生耽误了自己的修行么?
她这厢深觉疑惑,殊不知那厢的赦生亦是惊疑不定。他是魔神弃天帝的血裔,资质之佳自非天纵奇才所不能形容,加之性情坚忍而一心追求力量,修为精进的速度自然更是迅猛。而元瑶天资虽佳,却也未必强于赦生,纵然赦生因为分心外物而有所耽误,可元瑶进步的速度……依旧快得不合常理。
莫非,这便是以元神合此方世界之道的益处?
“银鍠赦生,你修行精进的速度……似乎有点慢呐?”元瑶飞至黛玉身侧,意有所指的道。先前朱武的指点已被赦生修至极致,接下来的修行之路该如何去走,他确实颇觉茫然。可对着这位宿敌,他仍是决意输人不输阵:“是你过快。”
赦生向来并非以言辞掩饰落败事实之魔,为何会做此言?黛玉下意识的看向元瑶,却见她默然不语,分明是赞同了赦生的结论。
他们在打机锋,而个中关窍,他们并不希望她领悟。
不待黛玉继续思索下去,元瑶已然转移了话题:“深夜到此,难道只是为了交手一回?”
明明不是交手,是单方面的讨打来的……黛玉想着,顺势一眼瞪向了赦生,眼神中分分明明的写着“你敢问大姐姐那个傻透了的问题就再不理你”。显然赦生心有灵犀的明了了她的威胁之意,只道:“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元瑶脸朝着赦生,眼神却似笑非笑的瞄向了黛玉,“我只是个被自家重夫轻姊的妹妹遗忘在深宫之中的可怜的女人而已,有人肯登门探望,自然再感激不过。”
自打赦生回京,黛玉但有闲暇,必是想方设法与他相会,哪里还寻得出时间、分得出心思去做别的?如此说来,自己确是许久未曾入宫了。黛玉一张薄面霎时烧得绯红,细声道:“是我的不是。”
“哼?”元瑶面色清冷。
“明日便来看大姐姐。我新做了个香袋,正要拿给大姐姐看呢。”黛玉忙拉住她的袖子撒娇。元瑶面色稍缓,赦生却“哼”了一声。还未待黛玉瞪他,元瑶先向他道:“你自去布置你的,我只借她一用,耽误不了你们的大事。”
黛玉面上的红顿时晕到了耳根,生怕她继续打趣下去,忙转开话题:“大姐姐要借我做什么?”见元瑶难得的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她心思一转,问道,“可是与三公主有关?”
“以后该叫‘华阳公主’。”元瑶道,“我与皇帝商量要给三公主上封号,她没了母亲,有了封号也有点底气。可她哪个嘉号都不肯用,只肯用她母妃生前所居华阳殿的殿名。皇帝拗不过,只得允了,昨日刚下的旨。”
她神色微沉:“我从来都不擅长哄小姑娘。”修行界的不成文规定,师长收下的幼徒通常由首座弟子教养,待稍有根基、理解力也更成熟一些之时,再由师长亲自教授。然而元瑶所在的那一脉却是个例外,只因她的师父移交给她的奶娃娃一见她那张冰棱似又冷又扎人的脸就吓得哇哇大哭。给点心、送玩具、讲笑话、唱童谣……她向带娃经验丰富的各脉首座弟子请教一圈所获得的育儿经验纷纷宣告失败,隔天奶娃娃便被她师父退了回去,理由:这般相处的生活再持续个十年八年,莫说幼徒镇日震骇无心修行,首徒也恐有生出心魔之嫌。为两全起见,还是结束这彼此间的折磨罢。
她从来不擅长哄孩子,何况还是正往牛角尖里钻的。
次日,黛玉被传入宫中陪伴元妃。重新修缮的长信宫珠光摇曳,宝贵耀目,那番矜贵气象自非往日可比。她走过游廊,婆娑的花影将几片金红的菊蕊飘转至她的裙裾之下。黛玉在专为华阳公主设的佛堂门外止步,远远便望见华阳公主一身素净跪在佛像前,喃喃的低诵着什么,侧耳细听半晌,只辨别出“梦幻”、“露电”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