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观园里,一干姊妹只论品行才学,全然不将世态俗念挂在心上,是以薛林之才从来都是公认的各占春秋。可出了大观园,宝钗便只是皇商之女,而非高门钟鼎人家的女子。纵然才学不输黛玉,却没有资格入宫,更罔论参与琅嬛文宴。而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如宝钗一般因门第身份而埋没的沧海遗珠呢?
黛玉想着,原本的得志之感便觉落拓了下去,隔了半晌,她勉强一笑:“你们的本事如何,外人不清楚,我难道还有不明白的道理?机遇造化,固然是难以把握的,但我经过这一场,却明白了一件道理。”说着故意顿了顿,拿眼光勾了湘云一下。
史湘云果然上钩;“什么道理?”她素来是不记隔夜愁的,此时好奇心一起,面上的愁态已然一洗而空,见黛玉故意不说,登时急得抓瞎:“林姐姐你别卖关子,快说啊!”
黛玉清容一笑:“闺阁之中,尚有宝姐姐、有你这等人物,可在那号称网罗天下才子的琅嬛文宴上,却无一可做我敌手——可见这天下男子,也不过尔尔。”
史湘云眼睛一亮:“若是易地而处……”
明亮若晨星的光不过一倏忽,便暗去了:“探丫头常说,倘若她不生成这女儿身,而是男子,早就离了这里,去建立自己的一番事业。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们,毕竟已生成了这女儿之身,再怎么精明、再怎么兰心绣口,又有什么用?反不过是给自己白白的惹了多少不合时宜的烦恼。倒不如像那一干愚顽之人一样,整天满心满眼的都被针黹女红、家长里短、儿儿女女填得不留一丝缝儿,无知无觉的,反倒能更快活些。”
一席话说得肺腑深沉。史湘云自幼失祜,寄养叔父家中,世态炎凉自是没少觉知。即便她生来器量恢弘浑朗,也难免有嗟叹身世的时候。幸而史太君怜惜她年幼无依,时常接她来荣国府小住,方能过上几天纯然无忧的自在日子。然而近日来官媒频频登门,史家诸女中以她最长,自然是冲着她这位史家大姑娘的亲事来的,也不知她的这一桩姻缘竟要落于何家,而将与她白头到老的郎君又是贤是愚,是俊是拙?
转观贾家这边,听说迎春的婚期定在了后半年,她之后便是探春。料理了她二人的婚事,迟早便是惜春。宝钗、黛玉自也是不可能终生不嫁的……自来女子嫁人便如重新投胎一遭,凭她出阁前是何等的娇贵可爱、七窍玲珑,若是所遇非人,也便如无根之花、无本之木一般转瞬萎悴。也不知道她们将来的东床又是何等光景?
每每念及,便觉余生渺渺,竟是不可揣测。
湘云摘下鬓边簪的腊梅,有一搭没一搭的揪着那柔金的花瓣,只觉得满腔懊恼沉甸甸的,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陡然一只套着玉镯子的手横过来,劈手夺过被她揪得七零八落的残花,拿帕子包了包,轻轻搁在妆台边,又拿了另一方帕子给她。抬眼,正见黛玉拧着眉说:“快把手擦了。”
湘云怔怔接过,有些回不过神:“林姐姐?”
黛玉面上亦有缥缈之态,听到她的唤声,忽然眼底掠过泊然之色:“你说的,我又何尝不懂?可我偏不信……”
她声音低了低,不似素日似水娇柔,却无端横流出几分铿锵简截:“偏不信,我便跳不出这个圈子去。”
隔日,内务府培植出水仙新种,将开得最好的几株奉给皇太后。其花亭亭殊丽,娉婷娇雅之极。太后赏花之余仍觉不足兴,便道:“平素里只见太上皇、皇上身边聚了一班词臣,吟风弄月好不有趣,如今难得出了个女词臣,我倒也要学他们乐上一乐。”语毕即掐了一朵水仙花,吩咐宫女送去贾府,传黛玉入宫,又向左右笑道,“古有明皇长安市酒家寻太白,今儿我便来个水仙一枝传文卿,你们觉得如何?”
左右奉承的妃嫔宫人自然交口赞风雅。不一时黛玉应召而来,众人见她浅淡装束,妆容娇清,太后所赐的水仙簪于髻上,更兼一股清逸之气隐蕴骨间,愈显得眉目殊丽,潇淑不凡,皆赞道:“几日不见,长乐出落得益发标致了。”
太后亦是颇觉眼前一清,可她秉性沉稳持重,自不需像座中的妃嫔那般对个臣女百般赞美,当下只道:“长乐,本宫今日召你来是因何名目,你且猜猜看?”
黛玉不卑不亢的行过礼后,方自袖中取出一方小小锦盒,又摘了发上水仙置于盒上,微微莞尔:“太后娘娘考校的题目,长乐上车前即在家中做了几篇,却不知猜得对或是不对,点墨片语,承与太后、皇后与诸位娘娘掌眼。”
宫女连忙接过,承到太后面前打开。太后低头一看,见盒中亦放着一枝纱罗堆成的水仙,其下压着三枚极小巧的方盛。这番布置谈不上多绮靡工丽,可也颇见秀致巧思,太后微微点头,打开了三枚方盛。三枚俱是由素笺叠成,头一首为乐府,次一首是慢词,末一首却是填了一支散曲。文辞秀逸雅艳,读之几有颊齿流芳之感,不由连道了三声“好”,将文稿交予众妃嫔传阅。
“到底是闺阁才子,琼枝生辉玉树流光,剔透娟秀之处自成一家,原非男子可比。”淑妃看过后道。黛玉本自含笑垂目而立,闻言忽然微抬了眼,道:“娘娘谬赞。自来琼闺秀致莫过天家,若非宫中笔墨不得外传,否则以长乐这点微末本事,又怎敢忝居‘郁离’之名呢?”
淑妃见她眉眼生辉,高位如她,一时也不由神为之所夺。太后未注意到二人间的神思涌动,只是被黛玉的话勾起了几分兴致:“长乐说得原也不错。皇后,淑妃,徐昭仪,入宫前都是出了名的才女。倒是这些年不曾听说有什么题咏新作。”
淑妃闻言连忙收神,赧然道:“妃妾之德,当以柔顺承意为先,不敢擅才。”太后故作不悦道:“怕是你们个个嫌本宫这个老婆子蠢笨,又不能识文又不会断字,才不肯拿出来给本宫瞧吧?”
淑妃知她在打趣自己,只好脾气的笑笑。太后指了指黛玉道:“这样罢,本宫便指一个识文断字的,与你们修一部文集如何?”
一语落,懿旨下,黛玉就这么成了奉旨辑录后妃诗文的编修。自来闺阁笔墨不外传,天家禁宫与世隔绝,后妃的诗文自然更是秘藏不为人知。尚在世的犹可去询问本人,那已过世的便只能去调宫中的密档。大淮开国至今不过三代,然后宫佳丽三千人,又是一生文辞所积累,合起来的文稿已是骇人的数目。密档不得带出宫门,是以黛玉索性住在了宫中,这回却不是依傍表姐元妃而居,而是在太后的宫中辟出一处院落与她居住,又指派了几个精通文墨的宫女随同伺候。
黛玉自生下来还未有一回如此番这般深切的体味到“昼夜不倦,废寝忘食”的滋味。一卷卷文稿铺陈于眼前,一位位或妍或丽的女子或悲或喜的心事亦铺陈于眼前。她研磨着她们的笔墨,透过那浓淡错落的词章,仿佛也触摸到了无数宫眷那绮靡而空廖的一生。
这份感触,委实令人沉醉而又感动莫名。乃至于她这一沉醉,便把赦生忘在了一边。惨遭冷落的魔物只好扛着自己最新定制的超重长戟每晚去找元瑶决斗,不出意料的屡战屡败,又不出意外的屡败屡战。
“当日我请你废去贾赦,交换条件是给你当期限一月的陪练,可不是一辈子的陪练。”被拖着打了数月的元瑶神色不善,“银鍠赦生,莫再扰我修炼!”
赦生收势,冷月映照下,他眉眼间神色冷厉,比元瑶还要不耐:“黛玉何时能出关?”
“不知。”提及这件事,元瑶反而清柔了神色,她望向焦灼的少年,眼底分明是深远的期待,“她身上系有三千文运,未来会走出何等天地,我亦无从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 朱武:爱人一心一意搞事业,无心结婚,这莫非是银鍠家的诅咒?
赦生:……滚粗别咒我!
黛玉的“文中仙”成就(初级)很快就要晋级了。郁离君是作者菌给黛玉起的别号,郁离是竹子的别名,而离火在易经中本身就象征着文明,君就不提了。总而言之,在作者菌的构思里,“文中仙”绝非仅仅是一个形容词。我希望它能承载更多内容
感谢薰、长叶、眠王、摸摸头送的地雷么么哒
☆、上船
自宋以后,历代后宫妃嫔诗文,除非后世为前朝辑录时捎上几笔的,否则想在当代挣出名声,官宦、民间女子尚有一线希望,在宫眷而言便是天方夜谭。然而一些妃嫔还想不到青史留名那么长远的步骤去,在她们看来,这诗集是奉太后懿旨而编的,被评在头等的自然可在太后面前大有光彩,而负责编纂工作的长乐郡君又是皇上御笔钦点的郁离君,且是贤德贵妃疼爱的表妹,在她面前露个脸,少不得能和贵妃、甚至皇上搭上线去,进一步恩宠荣身指日可待——这个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错过的是傻子!
于是……被拨来服侍黛玉的宫女刚将某贵人送来的翡翠盆景安置妥当,还未来得及登记,便见贤妃宫中的宫女春风满面的施施然的提着食盒跨过了门槛,下意识的便提了口疲惫到麻木的衰气。
黛玉录完一首诗,正托腮沉吟如何分条归类,便见那宫女提着一只象牙雕镂提食盒进来,秀盈的脸板着,怎么看怎么丧气,当下笑问道:“这又是哪宫娘娘送来的?”
宫女整理了下表情,方才浮出鲜灵灵的笑容:“是贤妃娘娘宫里的素锦送来的,说是小厨房做的新鲜糕点,精致得很,别处等闲吃不到的,让郡君好生品尝呢。”
黛玉心领神会的一叹:“打开瞧瞧吧。”
宫女早已习惯了她这坦然之状,当即依言打开食盒细细查看,果然在最下方的夹层内找到了一套金镶宝石头面,宝石色艳,黄金灿烂,做工极是精巧。只内中的两支串珠芙蓉钗已逾百金,这一套加起来,怕不是要值千金之数?饶是宫女在永寿宫里见惯了太后的排场,也觉得贤妃这回的出手当真阔气太过。
她偷眼觑向黛玉,却见她只是微微的笑了一笑,道:“适才看你拿这提盒的样子便觉得沉重得紧,果然……”果然如何,她却又不再说,只重新翻起案上堆积的文稿。宫女猜度她的意思是照旧处理,可贤妃到底不比其他妃嫔,她送来的东西也不好同其他人送来的礼物一同放置,故而宫女还是问了一句以作确认:“贤妃娘娘送来的东西……”
“东西该搁哪儿便搁在哪一块子,至于点心,我也吃不得这许多,留两块桂花糖蒸栗粉糕给我过会子尝尝,剩下的你们都散了吃吧。”黛玉的注意力已然全部倾注于正在阅读的诗稿内,心不在焉的道。
宫女神色纳闷。此番被拨给黛玉的几名宫女皆出自永寿宫,眼界不可谓不高,见识不可谓不广,可这些日子下来,依旧还是被黛玉的做法弄得一头雾水。明明看起来是个清雅不俗的妙人儿,可妃嫔们送来的财物她却一应来者不拒,——若只是些不得宠的小妃嫔们的东西也就罢了,毕竟不起眼,在评等时略动上几笔也不显山露水。可随后一些高位妃嫔不甘落于人后,亦是暗暗对黛玉有所馈赠,且数额不少——黛玉又是照单全收。你若说她贪财好货吧,所有赠物都一一登记封存,分文也未动过;你若说她清廉自持吧,这一举一动又分明透着古怪;且伺候的宫女都是永寿宫的人,她的行止坐卧自然都看在太后眼里,这么偏僻行事,难道不怕太后责难;然观她心思剔透之状,应也不是那得势便张狂的无脑轻浮之人……
这长乐郡君,到底怀着什么心思?
宫女们的疑问很快得到了答复。这日清晨,黛玉去向太后请安,并奉上了初修订好的第一辑:“宫眷诗文,多是吟咏四时风物、典礼祭祀、宫中生活、史家故事的,臣女以此分类,再选出那高标绝俗、自成一家的列入上等,秀致妩丽、不落斧凿的列入中等,清雅秀媚、精彩照人的列入下等,每篇加以评点。因引用四时的尤其多,故而又将这一部分细分为上下两部。第一部初成,呈请太后一观。”
太后略翻了翻,见上中下三等分列齐整,评等公正,一应批注评点皆文辞婉妙,入情入理,粗粗一看亦寻不出什么不足之处,点了点头:“这些时日焚膏继晷手不释卷,辛苦长乐你了。有什么短的缺的,甚或是底下人伺候有什么不周到的,只管说来,本宫与你做主。”
黛玉福了一福,微笑道:“实不曾有,况且各宫的娘娘对臣女关怀备至,各项添补流水般不曾断过,文集编录所需的开销尽够用得来。只是连日臣女忙于此事无心于外,礼数不周,竟是怠慢了各位娘娘的心意。今儿借着太后娘娘的地方,臣女是该向各位娘娘好生说声谢的。”言毕,郑重向四座曾暗中赠物的妃嫔一礼。
随行黛玉的宫女几乎没被她这一出人意料之举吓住。将行贿之事公然在太后面前挑明了说,势必是要把牵涉到的妃嫔往死里得罪的。何况内中有一贤妃,这可是太后嫡亲的侄女儿,素日袒护偏爱有加的,有贤妃做盾,且行贿的妃嫔人数不少,法不责众,这事儿少不得要被轻轻掩过去。待风声平息,她承受得来这些妃嫔的秋后算账么?
宫女偷眼瞟了瞟坐于皇后下首的元妃,心道:使阴招报复能解心底的一时闷气是没错,可事后要是被贵妃打上门去……这位封号贤德,平日里行事作风和贤德这个词差得好有千山万水了。素日看着事不关己一概不理,关键时候可是带着皇上穿过半个宫城一路杀到太上皇跟前的狠人。听说那回身上穿的裙子都给血染成了红的,淋淋漓漓的还在往下滴血水,估计一晚上杀的人没一百也九十九,她什么事做不出来!有这位大佛镇着,哪怕是有报复也是不痛不痒的,倒也无需太过害怕。
一时间,被拜的妃嫔面色僵硬,望向黛玉的眼神里夹着刀子,恨不能把这个不识趣的小丫头给剐了。贤妃嘴角抽了抽,讪讪的向太后道:“姑姑起头要编文集,我这个做侄女的当然要随同的不是?”说着瞪了元妃一眼,色厉内荏的斥道,“长乐可是贵妃的表妹,表妹劳心劳力,贵妃这个做表姐的竟也不表示表示,也太冷心!”
元妃淡淡一瞥便再不理她,只向太后道:“长乐在永寿宫,臣妾自然安心。现有华阳需要臣妾操心,也忙不过来。说来华阳练拳已有了些底子,上月起臣妾开始教她耍枪,待有了些章法,便演给太后看。”
见她浑然不把自家侄女放在眼里,还把自家好好一个娇软可爱的孙女也往疯丫头的路子上越带越远,偏偏她身上现有着救驾之功,且脾气古怪人尽皆知,万一发起性子来,整个永寿宫的妃嫔宫女太监加起来都不够她揍的,是以即便是元妃表现得再不合人意,忍耐迁就的也只能是别人——哪怕是太后之尊。太后眼角抽了抽,有些头疼的道:“行行行,本宫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