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导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愣了。
好像是陌生人的事迹一般。
罗莎是笔名,她好像有本名,但纪琛并不知道,他和罗莎在一起的十四年,更多时候是在颠沛流离,两个人去过大大小小各种城市,没有亲戚,也几乎没有朋友,做很多小兼职。
纪琛忽然发现,他对罗莎的认知模糊到几乎记不清,印象里都是很琐碎的事,好像从来没认识过她一样。
只罗莎送他走的那天,记忆格外的清晰。
那是个晴天,大约是九月份,秋高气爽的时候,他穿了一件长袖外套,裤子是牛仔裤,他站起来,已经和罗莎一样高了。
罗莎穿一件棉布长裙,套了一件针织的薄外套,她有修长匀称的身材,虽然没有刻意保持过,依旧线条优美,但她独身了十几年,或许是因为纪琛,或许是因为纪伯恩,也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病,纪琛无从猜测,母子两个没有交过心,甚至连正常的交流都很少。
她低声说着:“我已经没有力气养你了,你去找你爸爸吧!”
纪琛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大声质问她为什么,也没有哭没有闹,大约很久之前就隐隐约约有预感,会有什么事发生。
于是他点了点头,只是问了句,“你呢?”
“我没什么。”她说,语气很随意,纪琛知道她偷偷吃药,已经很久了,她即便到那一天,也没有被病痛折磨到面目全非,看起来很正常的样子,但纪琛早有了预感。
或许母子两个还是有相似的地方的。
对即将到来的苦难缄默不言,他们都不喜欢离别时的痛哭和惺惺作态,于是彼此沉默。
沉默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告别。
罗莎帮他把行李收拾好,原本装了满满一箱,后来又一件一件拿出来,“也不需要,让你爸爸帮你换新的吧!这些都太旧了。”
纪琛没有说话,九月的风还有些燥热,纪琛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他走出那件小房子的时候,罗莎送他下了楼,站在林木掩映的出口把行李箱递给过来接的司机。
司机穿着黑西装,深蓝色的领带一丝不苟,对着他们点了点头。
车子就停在不远处的花坛边沿,黑色的大车带着一丝庄严肃穆的意味,车窗降下来,露出纪伯恩半张没有表情的脸。
罗莎没有往那边看,也没有往前再走一步,只是拍了拍纪琛的肩膀,“走吧!”
没有说再见,或许也知道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只是在纪琛要走的时候,说了句,“对不起小琛。”
纪琛说不出没关系三个字,不是记恨她,总觉得她并不是想听那三个字,于是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罗莎笑了笑。
纪琛坐上车的时候还在回头看,母亲站在那里一直没有动,直到车子转弯,再也看不见。
那是他对母亲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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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琛搜了搜罗莎这两个字,出来很多报道和消息。
罗莎写过很多文章,风格偏锋利,是个嘲讽高手,文字风格里都能看出来,有点儿厌世。
她喜欢酒,威士忌朗姆酒杜松子酒……她的文章里充斥着各种酒,她大概也抽烟,在一篇文字访谈里说的,但纪琛没有见过,她从不在他面前抽烟喝酒,不知道是戒了,还是因为什么。
嘉妍打过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在独自喝酒,倒不是借酒消愁,只是最近睡眠不好,喝点儿酒比较好睡。
他住在一家普通的以前他从来不会来的酒店里,即便如此,价格对他如今来说也有些奢侈了。
这感觉莫名有些穷酸落魄的感觉,以至于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应对他这个小朋友。
嘉妍听见他略显沙哑的一声,“喂。”
鼻子就忍不住一酸,“你喝酒了?”
“嗯,”纪琛把酒杯放了下来,大约想起很久之前,她皱着眉头认真又固执地跟他说:“医生说了不能喝。”
他笑了笑,笑容有些惨淡,“学习辛苦吗?”
嘉妍低声说:“还好。”
想问他,你呢?可是问不出口,想想也知道,不会太好。
嘉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想问的话,却始终问不出口。
纪琛忽然叹了口气,似乎终于想通了些什么,说了句,“嘉妍,我换一套房子给你,那个卖了吧!”
这句话,仿佛和一句嘉妍不想听的话有着紧密的联系:我们结束吧!
嘉妍呼吸一滞。
大约有几秒钟的沉默,等嘉妍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通话已经中止了。
他挂断了电话。
嘉妍陡然觉得浑身冰冷,手颤抖着拨了回去,没有人接。
她就一遍一遍地拨,等自动挂断也始终没有人接,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又像是被什么塞满了。
所有积压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最后她捂着脸,闷声哭了起来。
刚开始还压制着,最后演变成嚎啕大哭。
好像全世界,在一瞬间崩塌了。
第27章 不好
纪琛低骂了声, “操!”
离开了酒店一楼的小吧台。
很烦躁。
回了房间的时候, 浑身都透着困倦, 躺下的时候却睡不着,想了想, 最后还是起身捞了外套走了出去。
临近年关, 到处都是张灯结彩,街道上红通通一片, 大大小小各色的红灯笼。
他沿着街道一直走, 烦躁使他整个人都带着点儿不耐烦。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 拐进了一家还在营业的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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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最新的报道, 说耀乐有意对纪琛伸出橄榄枝。
然后把纪琛前年疑似和耀乐千金拍拖的花边新闻扒出来做猜测。
“耀乐老总出了名的鸡贼,这会儿装什么大尾巴狼,无利不起早罢了。”
“我赌五毛钱, 不久就会有消息出来,纪家二少和耀乐千金喜结连理强强联合。”
“反正都不是省油的灯, 商业联姻呗, 多正常。”
“啊,有钱人的世界我们不懂。”
“我朋友和耀乐千金李明珠是酒肉朋友,我证明这件事是真的,其实他们早就私下里有来往了,本来是玩玩罢了,但是李明珠挺喜欢纪家二少的,但纪琛又不是普通的纨绔富二代,虽然私下里乱, 但是挺有点儿不想被束着的意思的,所以李明珠吃了个闭门羹,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最近纪琛都这样了,想翻身靠自己肯定是不可能的了,别看李明珠天天玩得厉害,其实还是挺厉害的,她爸就她一个女儿,耀乐未来肯定是要交到她手上的,纪琛肯定不亏,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没理由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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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妍放下了手机,各种信息充斥在脑海,让她整个人都有点儿怔。
她没有再给纪琛打电话,蹲在那里收拾东西。
属于她的东西不多,她很快就收拾好了,然后坐在床沿发呆。
其实想想,和纪琛谈恋爱,总是聚少离多,他有很多事情要忙,她也帮不上忙。
两个人年纪也差很多,本来就有很多隔阂。
纪琛那么忙,还要抽空照顾她的情绪,每回视频的时候,她都能敏锐地觉察出他故作轻松下的疲惫。
嘉妍看着天花板,然后慢慢地眨了眨酸涩的眼,最后闭上了。
所以,分手也没什么。
对他对她都好。
嘉妍这样想,她就又有了勇气拿起手机,缓缓深呼吸了两次,发消息给纪琛:
【好,我很快就搬。】
【我想了想,分手也挺好的。】
【我不要房子,你不要再给我买了。】
【纪琛,祝你以后,事事都好,没有不好的地方。】
还有很多很多话,只是最后觉得没有说的必要了,于是删删减减,末尾只缀了三个字。
【那,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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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一面吧?”赵诗音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温柔和善。
嘉妍沉默了几秒钟,赵诗音又说:“当然,你不愿意就算了。只是想和你随便聊一聊,你知道,我是个律师,哦,曾经是个律师,对你这样的小孩很感兴趣。不过如果你觉得冒犯,我们就算了。”
听说陈勇志无期改判死刑,明年开春就要执行了。据说很少往重了再判的,不知道是又加了什么罪。
嘉妍并不想知道,也没有打听过。
赵诗音从九月份就断断续续联系过她,没有说别的,只告诉她一点陈勇志的消息。
“哪里?”嘉妍的声音显得突兀。
赵诗音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似乎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痛快,回道,“你学校附近的白色咖啡厅,怎么样?今天下午,五点钟,我等你。”
“嗯。”嘉妍同意了。
她大约是四点五十到的,中午的时候就下起了雪,这时已白茫茫一大片,把这个城市的颜色悉数抹掉,只剩下苍茫和大片的白。
赵诗音已经在那里了。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通勤服,一件灰色的貂绒大衣搭在身后的椅背上。
纪琛以前的生活过得也很奢侈,但他身上很少会有那种距离感。大约是他没有那些近乎程式化的优雅和细致入微的挑剔。
赵诗音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和周围格格不入。
赵诗音似乎也并不喜欢这里,她有些嫌弃但并不表现在脸上地漫不经心地搅动着咖啡,神情有着不动声色的不耐。
“请坐!”她看了一眼嘉妍。
嘉妍背着一个白色的布包,穿着简单的学生常穿的长裤和羽绒外套,比起第一次见,长高了许多,脸上却还带着消不掉的稚气。
她坐在了赵诗音的对面,眼神里几乎没有内容,只是问了句,“有事吗?”
赵诗音把一个平板推到她面前,是一张照片,陈勇志从监狱押往刑场的戴着手铐的照片。
嘉妍目光垂落,看了一眼便抬了眼皮,不再停留。
“提前行刑。”赵诗音音调没有波澜地解释着,“有人指控他猥亵幼女,虽然过去十多年了,但证据保留的还算完好。”
十多年前,嘉妍还小,她不知道有没有这种事,或许有也说不定,她对自己的爸爸,实在谈不上了解,只隐约记得是个话不多看起来很老实的男人,但偶尔和母亲撕打起来,也显得凶狠可怕。
只是猛地听到这句话,胃里不禁泛起一丝恶感。
嘉妍“嗯”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赵诗音收了平板,塞到自己身后的包里,似乎对她的无动于衷感到有一丝的不满意。
“听说纪琛花了不少钱,来压这条新闻,不过现在的媒体人,没那么容易堵住嘴。”
嘉妍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很冷,淬了冰一样,赵诗音却好似心情忽然好了一点,自顾自继续,“不过也是,这新闻不往下压,后患无穷。据说前一阵子广贸商场那里,出现了类似案件,也是因为家庭原因,随机砍伤了八名顾客泄愤,所幸没有死亡,但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模仿犯罪。”
嘉妍听到这里,终于听出来,赵诗音是在威胁她。
这件事如果重新被舆论搅起来,她仍旧是逃不脱的焦点。
赵诗音的意思是,纪琛能花钱找人压下去,她就有办法把事情再搅起来。
“当然,我知道,你也是受害者。”赵诗音把杯子端起来,终于尝了一口,大约的确和她预料的一样不堪入口,她摇摇头,放下了。
“我相信媒体也会明白的,如果得知你现在学习不错,肯定也很欣慰,很励志的一件事。”
嘉妍始终沉默着,赵诗音忽然有些怀疑她是否听懂了。
和纪琛打交道比和不懂事的小朋友打交道好多了,至少纪琛够聪明,不用她多费口舌。
“但媒体如果够仁慈,就不该把这件事反复在你面前提。可惜那些人总是足够冷酷,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大道理。太残忍了。”
嘉妍还是没接腔,只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这个人很熟悉,到现在终于才模糊地想起来,似乎也是一个下雪天,清城城北小学的外面的一条商业街上,嘉妍在一家粉丝馆吃午饭,冬天冷得很,小饭馆里没有暖气,正是午饭的时候,客人很多,屋里没有位置,她还要赶着去上课,哆哆嗦嗦地坐在露天的简易桌前吃一碗热汤粉丝。
离开的时候,在街口看见一个女人,她穿着干净华贵的长外套,头发和妆容都精致,像是镁光灯下的明星,而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一直看着嘉妍,嘉妍觉得很不自在,躲开她绕路走了。
嘉妍记忆力一向很好,即便过去很多年,她依旧记得,那份不合时宜的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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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妍回过神来的时候,赵诗音还在克制而委婉地告诉她,一旦舆论再次爆发,她的人生会再次被搅得腥风血雨,无数人的目光,会再次凝聚到她身上。
而无论她是被骂还是被心疼的一方,都不会好受。
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伤口血淋淋地剥开给人看。
嘉妍闷而沉的嗓音仿佛锈过的铁,终于开了口,“你要什么?”
赵诗音绽开一抹笑,“你比我想象的聪明。”
嘉妍没有说话。
赵诗音把玩着手里的杯子,“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实验室,你学这个的,而且极有天分,对自己的未来应该也有规划,我知道目前已经有好几家单位对你伸出了橄榄枝,但你自己应该也有了解过一点,这一行不好做,我们的研发实验室,最目前国内最权威最大的,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嘉妍提前两年毕业,寒假之前,刚刚进行完单独答辩,论文被老师推荐到国外的刊物上刊登。
据说她是建校以来少有的两年完成学业的学生,本来至少要三年的,最后破了例。
嘉妍直接摇了头,“我不会去的。”
“是吗?”赵诗音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嘉妍,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纪琛已经没办法保护你了,而且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自立自强。我开这个数给你……”赵诗音在平板上输了一行数字,反过来给她看,“年薪,双休带节假日,五险一金,一年两次公费度假旅行。其实我和你一样,家庭环境很糟糕,我上大学的时候很自卑,就拼命学习,我总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但其实不是,这世界就这样,糟糕的会更糟糕。永远也不要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到任何人的手里,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能牢牢握到自己手上的,才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