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路程被缩短成两天,中间祁染体力稍稍恢复的时候,说想要背邵俨一段,但是邵俨怎么都不肯同意。这般辛苦得赶路,便是祁染也能看出明显削瘦来。
原本觉得时间长了,许是能适应一些, 但是这话在邵俨身上半点都没有应验,越到后面反倒是穿得越多了。可如今已经临近初夏, 他这般闷着难受至极。
可他热得汗流浃背,都不肯脱下一件厚厚的外衣。
就这样一路赶过去, 等到了柳国边境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几乎是筋疲力尽。
祁染轻功落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看着不远处的城门长呼了一口气,都想要一屁股坐到地上休息。
她转头去扶住了邵俨,掀开面纱给他擦汗。
邵俨拉住她的手腕, 抿唇笑着摇了摇头,抬手便要将面纱摘了。他的眉眼间掩盖不住的疲惫,脸上热得有些红,额上也出了一层汗。
“不能摘,若是受了风会染病的。”祁染赶忙止住他的动作,因为长途奔劳,嗓音有些发哑。她却仍是认真,左右看了看,想先给自家小祖宗找一个歇脚的地方。
“主子。”随枫突然开口喊了一句,声音透出几分紧张。话音未落,祁染的面前便出现了一个人。
“真慢。”
女子抱着剑将众人扫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祁染的身上,冷淡地扔出两个字。
“齐师父已经回来啦。”
祁染没有想到姑母会派人蹲守在这里,而且居然是用了齐师父。她心中警戒,面上却不懂声色,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轻声回了,说着话似是无意地侧过身挡在邵俨前面。
当初说三日必回,可后来齐师父就没有了踪影,连派出去的几波人连一点影子都没有摸到。
“走,将军要见你俩。”
女子的话音未落,就一个轻功飞了过来,一手拎起一个,丝毫没有给人拒绝的机会。
突然的变故将邵俨都弄得一愣,其实都不只是邵俨,便是祁染都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
齐师父的武功本就比祁染高上很多,在加上舟车劳顿,祁染如今的反应都有些慢。至于随枫和玥玥因为知道齐师父不会对主子不利,所以这会儿安静得像是鹌鹑一般。
被揪着后脖领子掉在空中,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幸好齐师父的动作快,时间不长便到了地方。
齐师父将两人扔下,轻功一闪就没有了踪影。
祁染下意识先把邵俨扶稳,正要仔细检查他的情况,忽然听到马蹄声靠近。
“哟,舍得回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耳朵里,语调微扬,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姑母。”
祁染侧身先将两人隔开,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弯唇笑着,语气轻快。
马缓缓靠近,马背上的女子身形一转,轻飘飘地落在祁染面前。她穿了一身利落的窄袖衣衫,身上还有几处覆了软甲,手里提着一把剑,衣摆上还能看到点点血迹。
她生了一双丹凤眼,唇薄鼻挺,头发随意地扎着,有碎发散落在额前,眼角看不到一丝细纹。她挑眉笑起来时,甚至有几分雌雄莫辩的美感。
“啧啧,看看你狼狈的样子。”女子抱着剑将祁染上下打量了一遍,扯了扯唇角,声音带出几分讥讽来。
祁染却只是笑,眼睛微弯,看不出半点介意来。她没有接女子的话,而是将话茬一转,语调轻松:“齐师父是去查东羯的事情?姑母在等我回来?”
“对啊,等你回来求我。”女子一偏头,唇角的弧度更大,眸中压着一片幽深,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瞧,你这不是来了。”
她笑起来时眉眼间间的弧度与祁染极为相像。又或者应该说祁染笑起来时像极她的姑母。祁染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姑母带在身边,一连养了十几年,祁染认识的每一个字都是姑母教的。
“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祁染随口扔出一句似乎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顿了一下,视线落到姑母身上,笑得眼睛弯弯,“姑母,这还是你教我背的。”
“两败俱伤,何乐而不为。”姑母随手挽了一个剑花,剑为出鞘,却仍看出锋芒。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祁染的语气随意,面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一盘散沙,妄想折木。”姑母唇角的笑意带上了嘲讽,将剑抱回怀里。
两人之间的话,像是牛头不对马嘴,似乎就是闲聊的什么。被祁染拦在身后的邵俨却什么都听懂了,皱起眉,眸中的凝重更深。
姑母大概是玩腻了这样的游戏,直接将话挑明,抬头看向祁染,语气间意味不明:“你非要保纣国?”
“是。”
祁染也收敛了随意,缓慢地点了一下头,眼神中透出几分执拗。
“我奉旨镇守边疆,没有圣旨不能调动。”姑母神色像是认真,唇角却仍是勾着的,在说到圣旨这两个字的时候,似乎有意加重了些。
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祁染稍稍一怔,随手弯唇笑了,轻描淡写地开口:“姑母,这不可能。”
她便是姑母带大的,自然知道那话里的未尽之意。只不过,这件事是早就做了决定的。
“哦?”
姑母挑眉笑了,脚尖点地一个翻身便上了马,意味深长地看了祁染一眼,一甩缰绳绝尘而去。
祁染看着她离开,没有出言来拦,见身影远了,才慢慢收回视线。她的眼眸微垂,指腹擦过唇边,眸色沉了下去。
姑母看来已经打定主意了啊……这事难办了。
她眼中的幽深也就是一闪而过,随后便将神色放得轻松些,转头拉住邵俨的手:“怎么样,我姑母看着很年轻吧!”
“嗯。”
邵俨没有拆穿她的故作轻松,也跟着点了点头,低声回了。
“别看我姑母长得漂亮,但是人凶得很。”祁染偏头朝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语调轻快,“走吧,我们先回去休整一下。”
她说着话左右看了看,周围是一片荒原,四处都看不到尽头。
“嗖呜!”
祁染将手指抵在唇上,吹出一声哨响。
邵俨只以为她是叫暗卫,并没有太过惊奇,只是站在旁边静静地等着。
结果几个呼吸间,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来,介绍一下!这是追鱼。”祁染看到马出现在荒原的尽头,笑意终于透出几分真切来,不再是为了宽慰邵俨的故作轻松。她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语气中掩饰不住的自豪。
“追鱼。”
邵俨一怔,下意识重复了这个名字。
那匹黑色的马毛色光亮,那双溜溜圆的马眼极为灵动,听到邵俨在喊它的名字,还是故意马头一甩打了一个响鼻。
邵俨之前没有见过这样灵性的马,一时也有些发愣。
那马跑到祁染面前,将马身一甩,用屁股将邵俨挤开,然后它自己美滋滋地朝着祁染撒娇。
祁染苦笑不得地拍了它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毛发,如同哄孩子那般轻声哄了几句。
那马似乎是听得懂一般,一个劲儿地呜呜回应。
祁染安抚了它好一会儿,才终于能带着邵俨骑上马背。
住处倒是离得并不远,这个地方祁染住了多年,一切都是准备齐全的。
祁染叫人先准备了热水,两人随便地吃了点东西,便先去床上睡觉了。
一路辛劳,这会儿躺在床上,似乎还能感觉到颠簸。
祁染还稍微好一些,大半的路程都是自己轻功跑的。虽然要累一些,但是精神还是很好。
邵俨就要难受很多了,如今闭上眼睛还觉得有一些反胃,身体已经很累了,但是怎么都睡不着。
他怕惊扰了祁染,便自己咬着牙忍下,不敢露出一点异常。等听到祁染的气息平稳了,邵俨才缓缓睁开眼睛。
祁染也瘦了很多,原本还能看到些圆润的下巴,如今也显出尖来。她这会儿已经睡熟了,褪去伪装,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满身的疲惫。
邵俨抬手想要摸摸她的脸,但是肌肤相碰的前一刻,还是停下了动作。
小丫头会武功,总是极为警觉。
他自然舍不得把祁染惊醒,手抬了半天,最后还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祁染散落的发丝。
事情已经开始向着无法预知的方向发展了。
邵俨回忆起祁染的姑母,神色却更凝重了几分。早前便听过这位的名头,如今看来更是棘手,只是不知道小丫头具体是如何打算的。
第122章 应,还是不应?
一直过了很久, 邵俨才在疲惫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边疆这里每时每刻都有人负责警戒, 从来没有真正安静下来的时候。
等到祁染一觉睡醒, 外面的天已经擦黑了。她刚刚动了一下,邵俨便也立即醒了,睁开眼睛看过来,眸中还透着些茫然。
“再睡一会儿吧, 便是找姑母再谈一次,也只能是明日早晨了。”祁染的声音放得轻软,说着话往他的方向挪了挪,缩进他的怀里,“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都会处理好的。”
她虽然是依靠的姿态,语气却是坚定的, 不容半点质疑。
邵俨愣了一下,只觉得回到边疆的小丫头更显锋芒。他的神情微怔, 慢慢将祁染抱紧,声音压得极低:“真的不想争皇位了吗?只要你想, 任何时候都可以有变数。”
“我记得,我们讨论过。”
祁染埋在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兴致并不高。
“只是觉得可惜……”邵俨唇角抿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祁染的头发。他顿了一下,似是呢喃地开口,“你曾经定然艰辛地努力过。”
明明是极轻的话, 却直直地撞进了祁染的胸口。她整个人一僵,许久弯唇笑了,埋在邵俨的怀里,带了淡淡的笑意:“我或许不会成为昏君,但我骨子里像极了姑母。”
她轻描淡写地说起这样的话,在邵俨面前将最后一丝防备也卸了。
屋中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得厉害。两人都看不清对方面上的神情,但是能听到气息交错的声音。
“我想让你高兴,想让你在多年以后想起这会儿做下的事情,仍不会觉得后悔。”
邵俨拢住她的手,终于坦诚了一次。
祁染稍稍一怔,从他的怀里抬头出来,却抿着唇笑了,用指尖在他的喉结上点了两下:“你的声音……有些尖哦~”
她的尾音婉转,眸中分明是浸了笑意的。
邵俨不紧不慢地将她摁回怀里,做出自怨自艾的语气:“我本就是太监啊,嗓音尖锐不是很寻常的事。”
“你和我说实话,以前声音总有些哑,是不是故意伪装的呀?”祁染不安分地冒出来,捏捏他的脸和耳垂,一副作威作福的样子。
“是。”
邵俨对上她明亮的眸子,心下也软了大半,任由她在揉捏自己的脸,神色放松,轻轻地应了一句。
“哇!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这么坦诚,我都要不习惯的!”祁染趴在他的胸口,挑眉笑得眼睛弯弯,却是极为诧异的语气。
“因为……想要你放松一些。”
邵俨的手指穿过祁染的发丝,最后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没有刻意的温柔,语调平稳。
褪去了伪装,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其实也不像阴沉的老太监那般尖锐刺耳,反倒更似是一个尚未成人的少年。
只不过……邵俨的声音永远留在了那个时候。
祁染心头一震,重新靠回邵俨的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更低几分:“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不想做皇帝了。”
她顿了一下,没有将话停在这里,而是继续道:“十二岁之前是真的想,做梦都在想要登上皇位,让所有的国都对柳国俯首称臣。可是……”
祁染抬头看了一眼邵俨,还是先从他的怀里退出来,枕着旁边的枕头,拉住他的指尖,望着他的眸子,继续道:“你都不知道,皇祖父就是个该死的糟老头子。”
“嗯?”
祁染的话茬转得太快,将邵俨都弄得一愣,茫然地皱了眉,应了一声。
祁染被他的反应逗笑了,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十二岁那年父皇本说要将我接回去。结果中途被皇祖父截了胡。他上来就说你不能当皇帝,你和你的姑姑太像了,永远沸腾的野心。”
“他做了什么?”
邵俨忽然明白了祁染话里的意思,眉头紧紧地皱起,声音沉了下去。
“那时齐国正在战乱,皇祖父让人搜了我身上所有的东西,封了我的武功,把我扔到到了流民之中。又派人死死地盯着我,就不让我有一点起色。齐国离这边很远,百姓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就只能装哑巴,然后……”
祁染翻了一个身,看着床的帷帘,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弯唇笑了起来:“那半年过得……我永生难忘。”
话音未落,她便忽然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能够感觉到邵俨的指尖在发颤。
“干什么!肉麻死了!”
祁染心头一软,却还是在嘴硬,抬手在邵俨的肩上推了一下,但也根本没有用什么力气。
邵俨没有说话,只将她抱得更紧,牢牢地圈进怀里。
小丫头将一切都说得云淡风轻,可那明明就是三年前发生的事情……那时候的小丫头许是比现在要矮上一些,娇娇俏俏,生得可爱至极。或许那时会更意气风发,怀揣着一战天下的豪情壮志,眉目坚定。
她的祖父,怎么能忍心!
“所以我说,我祖父就是个糟老头子。”祁染感受到有水落在发间,赶忙提起轻快的语气,试图赶紧将这件事盖过去,“不过也是因为这件事,他被我皇祖母提着剑追杀了一个山头。当时看着简直狼狈得狠!”
“你若是因此便……”
邵俨的嗓音带着莫名的沙哑,深吸一口气,才将话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