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婕妤分明位分并不那么低,膝下也养育皇子,却因出身不高,总是一副得楚楚可怜的模样,性子也怯懦,少不得成为靶子。
谢映棠还记得,当着皇后的面,李夫人是如何刁难讽刺惠婕妤的,而后者不过含泪隐忍,实在气急了,才会反驳几句。
但凡反驳,皆被李夫人挖苦。
惠婕妤如此,一手养大的三皇子,自然也是个心思纯净、小心翼翼的孩子。
谢映棠日日在湖边等着三皇子,跟他讲各种各样宫外的趣事,三皇子再老成,也终究也是个孩子,扛不过几日,便主动求着谢映棠给他讲趣闻。
谢映棠从前不知偷看了多少话本子,便将里面的故事稍稍改编,换了一种说辞,讲给三皇子听,久而久之,三皇子对她是越发黏着了,整日都往她这处跑,连惠婕妤跟前的宫女都跟着来了,说道:“这些日子实在是麻烦翁主了,小殿下在宫中一向缺少玩伴,故而黏人了些,还请翁主多担待着。”
谢映棠转眸轻瞥看书看得津津有味的三皇子,笑道:“无碍,小殿下讨喜,正好陪我解闷了。”
一面说着,又不免惆怅地想:如今连三皇子都七八岁了,正宫皇后却始终无所出,她阿姊……心里恐怕也不好过吧。
虽忧心皇后,谢映棠却也不得不承认,她一瞧见三皇子,心情便好了不少。
或许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纯净如美玉无瑕,谢映棠只有在与三皇子相处时,心底的烦闷燥意才会削减一丝。
是夜,谢映棠饮了热茶后更衣,熄了烛灯,侧身睡去,正意识朦胧间,忽然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一小太监猛地敲门,急急道:“翁主,皇后娘娘急召您去含章殿!”
第66章 宫斗…
谢映棠猛地掀被而起,扬声道:“发生了何事?”
大半夜急召她,难道是她阿姊出了什么事?
那内侍却急道:“是……是三皇子,这事也委实奇怪,娘娘如今正在连夜彻查,故而请您去一趟。”
谢映棠的心一松复紧。
三皇子?
这小皇子单纯可爱,母妃并无丝毫势力,平日也受宠,谁会突然对他下手?
谢映棠起身唤来宫人,宫人们鱼贯而入,拿起衣物,小心翼翼地伺候她更衣,待到梳洗妥当,谢映棠才跨出门去,急匆匆地随那小太监去含章殿。
昨日刚刚下过雨,一路闷热夜风吹得人心里烦闷。
谢映棠强自压下心头不耐,快步入殿。
殿中极为热闹。
几个宫人正跪伏在金砖地面上瑟瑟发抖,一边站着几个衣着华丽的妃嫔,正你一言我一句。
惠婕妤跪在正前面,背脊却挺得笔直。
谢映棠只淡淡扫了一眼,便上前对皇后行礼,“端华参见娘娘。”
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直呼阿姊。
皇后端坐在上首,烛光下闪烁的凤冠照得眉目沉凝不定,半晌,才沉沉开口,“棠儿,今日你给三皇子吃了什么东西?”
谢映棠蹙眉,尚未开口,惠婕妤便怒道:“翁主!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你便这么狠心要害他么?”
谢映棠眯了眯眼,转身直视着惠婕妤怒意昭然的脸。
她忽地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栽赃陷害了。
谢映棠倒也不怒,目光一一掠过所有人的脸。
那些人,或有人冷眼旁观,或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诚惶诚恐。
她忽然就觉得有些好笑。
她又不是后宫中的妃嫔,作甚么非要拉她下水呢?
皇后看她久久不语,又道:“棠儿,本宫在问你话。”
谢映棠回身,毫不避讳道:“棠儿今日做了桂花糕给三皇子吃。”
“就是桂花糕!”一边跪着的宫女忽然嘶喊道:“小殿下一回去就闹肚子疼,随后就昏死过去,期间没有吃旁的东西,一定是这桂花糕有毒!”
谢映棠冷淡回眸,漠然瞥了那人一眼。
桂花糕有毒无毒她不知道,只是这宫女表现得也太过急切了,这般拙劣的陷害伎俩,她只要不蠢,就不会看不出来。
她能看得出来,皇后自然也能看得出。
只是为避免徇私之嫌,皇后依旧好好地审问了谢映棠一番,谢映棠从头到尾态度从容,但凡所问,俱如实回答,哪怕她每答一句,就有人会立刻强行说她想要如何如何害人。
仿佛编造好了一般,谢映棠忽觉讽刺。
其实她在宫中,当真没有害皇子的道理,只是皇后多年无所出,宫人私下里也曾议论过皇后对眼下的几位皇子如何看待,可即使皇后做得再好,有心人也会觉得,皇后是容不下这些皇子的。
巧就巧在,谢映棠是皇后的亲妹妹。
谢映棠知道,这件事情不单单是针对她,也是在针对皇后。哪怕会有一丝对皇后贤名不利的流言,都可能引起大患。
是以,谢映棠在听够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污蔑之后,便冷笑道:“若我冤枉的呢?只是不知,污蔑翁主是何罪名?我乃皇后之妹,公主之女,岂容你们肆意污蔑?”
那些伏地的宫人悉数一颤,埋首不语。
谢映棠对皇后道:“既然如此,那棠儿求娘娘给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她眼神坚定,微含愠怒之色,皇后忽觉心头一暖,自然允下。
随后,谢映棠便着手彻查三皇子中毒之事。
太医来瞧过三皇子,说是性命险险保住了,还好救得及时。这话一说,背后又有人会说谢映棠是如何如何毒辣心肠,但谢映棠从不替人背锅,她朝皇后要了特权,下令将所有议论之人悉数抓起来杖责。
先堵悠悠之口,随后便是顺藤摸瓜。
谢映棠亲自审问了三皇子身边的所有宫人,她威逼利诱,很快便盘问出了一丝别的东西。
事情顺利得出奇,以致于谢映棠最终告诉皇后,真正妄图陷害她之人是李夫人时,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得很。
李夫人行事高调,有时仗着皇帝盛宠,甚至屡行僭越之事。
幕后元凶是她,似乎也说得过去。
人人都会说,李夫人是日渐不满于低微的地位,她是想做皇后了,才会选择陷害对后宫一无所知的端华翁主,以此来打压皇后。
真相大白后,宫闱里流言风向又一时往另一边倒。
谢映棠在某个午后,听见红杏添油加醋地提及流言时,只觉哭笑不得。
她就这样从阴狠恶毒之人,又变成了善良无辜之人。
红杏又笑道:“小殿下出事,陛下又怎有不知道的道理?起先也不知为何,陛下并未插手,待您将事情真相查出来后,才下旨贬了李夫人,又好好安抚了一番惠婕妤。”
谢映棠闻言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她忽地想起与李夫人仅有一次的交谈。
李夫人虽算不上多有城府之人,却也绝非主动惹是非之人。
那回她不过故意提了身份尊卑的讲究,便让李夫人立刻放软了态度。
说是如此直白得要同时对付她与皇后?实在有些站不住脚。
此外,谢映棠还发现了一个有趣之处。
她在这一桩事里,兜兜转转,只做了一个推波助澜的角色。
她敢下令封住所有人传谣言的嘴,也敢一个个盘问宫人,因她后台强硬,毫无畏惧,身份也特殊。
只要她查,必有所得。
就好像,是有人故意布置好了一切,就等一个如她般毫无畏惧之人,将后面的事情扯出来,目的便已达成。
从头至尾,似乎都不是为了陷害她。
而如今,是什么结果?
李夫人被贬,三皇子日渐康复,惠婕妤有复宠之势。
而李夫人之前因牵扯到谢映棠与皇后,李氏家族彻底得罪谢族,如今在朝中似乎屡遭弹压。
不看过程,但看结果。
说这一桩桩只是巧合,她才不信。
她更愿意相信,这是惠婕妤的一桩计中计,不过是想借她的身份,斗垮李夫人上位而已。
谢映棠这般想着,便在一个午后,将心中怀疑与皇后说了,一面感慨道:“若真是如此,后宫也未免太过于复杂了,人心当真是难测。”
皇后微微一笑,“你既然看破了,便也不用说出口来。我本以为你初次遇见这样的事情,应当是慌张无措的,还在想着怎样才能将你护住,没想到……你也是长大了。”
“我总要学着去保护别人。”谢映棠弯唇一笑。
正说话间,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尖利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谢映棠喝茶的手一顿,旋即放下茶盏,快步起身跪下,俯身行礼。
皇后淡淡扫她一眼,快步迎了上去,笑道:“陛下今日怎的来了?”
皇帝来得匆忙,衣袍上沾了一丝寒凉冷意,此刻淡淡伫立在那处,便没由来得给人一种压迫感。
他对皇后的关怀不置可否,目光淡淡一扫,便看见了伏跪着的谢映棠,抬手道:“端华免礼。”
谢映棠道:“谢陛下。”她直起身子,慢慢起身,意欲垂首侍立在一边。
皇帝又蹙眉道:“坐。”
谢映棠动作一顿,又道:“谢陛下。”一面挪了挪身子,在稍稍远的地方跪坐下来。
小时候的端华固然可以在太子面前嬉笑怒骂,可如今,她是臣妇,他是君主,尊卑是一条不可跨越鸿沟。
皇帝看她有几分不自然的模样,偏过头去咳了咳,忽然又道:“朕这几日忙于政事,本意欲将你接入宫来,便于姐妹叙旧,却忘了遣人问候,端华近日过得如何?”
谢映棠盯着自己腰间玉佩的浅绿穗子,眼神飘忽了一下,乍然听见此话,忙回神应道:“妾住得还习惯,多谢陛下体恤。”
皇帝淡淡道:“你不单单是朕的表妹,便是因你乃成静之妻的身份,日后在宫中有何不便之处,尽管命人告诉朕,或者告诉皇后。”
谢映棠浅浅抿了抿唇,“是。”
“也莫要被人栽赃陷害,平白受了委屈。”
这句话好像意有所指,谢映棠抬头,飞快地瞧了一眼帝后的脸色,又垂下脑袋去,闷闷地应道:“是。”
皇帝侧目扫了皇后一眼,冷淡道:“后宫应该整治一番了,皇后以为呢?”
皇后轻声应道:“是。”
皇帝笑意微讽,“只是,朕昨日下令贬李夫人为美人,如今想来,有些人分明是有罪过的,却反而行赏,实在是说不过去。”
皇后微微一怔,“陛下是指……”
皇帝将这来龙去脉也看得清楚。
他冷笑道:“李氏行事嚣张,惠婕妤对付她,朕自然能体谅一二。只是,朕今日一想,又觉得惠婕妤心思过深了,这样的人留下来,朕觉得不好。”
皇后怔然道:“陛下是都想罚?”
眼前的帝王,当真是坐拥佳丽如云,只是皇后嫁他那么多年,至今都看不透他的心。
他总是宠完一个妃嫔便转身忘掉,一个又一个骄傲的女子以为自己可以从此恃宠而骄,却又被帝王毫无征兆地抛弃。
眼前这人,心思诡秘莫测。
皇帝淡笑一声,漫不经心。
“罚。”
皇后沉默须臾,低声应道:“是。”
谢映棠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低叹,似乎是阿姊发出的。谢映棠心尖一刺,此刻真真切切地看到这一对帝后的相处,才忽然感觉到对阿姊的心疼。
君心难测。
而方才那短短几句话,更让谢映棠觉得闻所未闻的心惊胆战。
这便是帝王,说丢弃便丢弃。
不说后宫嫔妃与皇帝之间,便是连君臣之间,这样的猜忌也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着的。
皇帝目光一扫,便看见低眉顺眼的谢映棠,忽地笑了,“端华多年不见,性子倒是安静了许多。”
谢映棠忙抿唇浅笑,“陛下面前,端华不敢造次。”
“方才吓着你了?”
“没有。”
皇帝却饶有兴趣,“你觉得朕罚得对不对?”
皇后动作一顿,细眉浅拧。
这种问题,谢映棠应是不会答错的罢?
顺着陛下的心意来便好。
谢映棠却微微抬起了头,“端华直言,端华觉得,陛下罚重了。”
皇后眼皮蓦地一跳。
“哦?”皇帝却也没生气,只是又问道:“为何觉得罚重了?朕合该怜香惜玉?”
“端华并非此意。”谢映棠低声道:“端华只是觉得,陛下长于宫中,阴私算计瞧得应是不少,后宫妃嫔众多,谁又不会心生妒意?女人间的争风吃醋乃常事,端华斗胆揣测,陛下恼的是……如今西有羌人,难有胡人,国库空虚,水灾频发,而敌军厉兵秣马,蓄势待发,如此乱象之下,后宫却仍想着攀比争宠,实是可悲可恨。”
未曾料到她竟会这么说,皇帝眸子微眯。
“而端华此番入宫,无论是以翁主之身,还是以成夫人之身,皆为天下人所看着。”谢映棠抬头,看着皇帝,眼睫微垂,恰恰遮住了那一点直视双目的角度,“是以,端华被卷入这后宫纷争,让天下人看到的,只是动荡不休、各为其利的高位罢了。”
谢映棠的咬字清晰,清脆的嗓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殿中。
殿中气氛一时僵滞。
皇帝未曾料到,谢映棠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是成静教她的?还是她便是因为这与众不同的眼界,才彻底吸引了成静?
她确实说对了一部分。
这几日后宫闹得沸沸扬扬,他今日才得闲,将来龙去脉捋了一遍,所幸端华不是个懦弱性子,将事情已解决了七七八八。
想到那些妃嫔,皇帝脸色微冷。
大敌当前,外面战况已经快翻了天去,这些女人却还在后宫里争风吃醋,还妄想将手伸到谢映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