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内亭台楼阁, 池馆水榭,碧柳青松, 藤萝枝蔓, 曲折弯绕的廊上楹窗排列, 映出外侧葱郁盛景, 端的是一幅好风景。霍景安放慢脚步,陪着段缱在苑内缓步行走,见她的目光在不远处那圃青松翠柏上扫过, 便道“前院是我当做书房来用的, 因此栽的都是一些翠竹碧柳等物, 花草多种植在南北两侧,后院辟有池塘,养着不少锦鲤芙蕖,夏赏花秋戏鲤,另搭有一座紫藤架子,现在时节不巧,看不到花,等到了春天,藤花次第绽放,你就能见其之美了。”
“紫藤架”段缱来了几分兴趣,偏过头含笑看向他,“这架子下可设有秋千”
霍景安微微一愣,随即道“暂时没有,不过你若是想要,我可以这就去命人去设一架。”
“不急。”她摇摇头,“现在不是花期,架上了也没什么好看的,等到春天时再布置也不迟。”
霍景安自然一切依她,不再多说,只在心里记下这一桩事,就继续陪着她往前行去。
前院后面不远就是霍景安就寝的明鸿院,霍景安正要带她过去,忽然想起他陪着她回公主府归宁时,曾经在她闺阁寝苑里见过的花簇丛丛之景,想来她是很喜欢花的,便道“之前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园内的打理都交给了来伯他们,布置得难免简单随意了些,你看看有哪里不合心意,都提出来,我让他们照着你的话去改。”
段缱忍不住笑道“你这里若还只叫简单随意,那这天底下就没什么地方能称得上精巧别致了,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霍景安微微一笑“你喜欢就好。”
两人又走过一段路,就来到了霍景安就寝的明鸿院,不多久,杨洪等人也跟了上来,霍景安的寝居位于正中主院,琴姑正要招呼人把段缱的行李运往西侧跨院,就被霍景安拦住了,让她把它们送到主院的耳房里,跟自己的放在一块。
琴姑堆笑道“世子离府之后,奴婢就照着世子的吩咐命人将这后院重新修整装砌,连通左右长廊,跨院也重新翻修了,照着世子妃该有的居住规格布置了许多家具大件。世子居于正中,郡主居于旁侧,都是照着王府的规制来的,没有错处。”
霍景安道“郡主和我同住一间,不另外就寝。”
琴姑笑道“世子和郡主在长安成了亲,新房也是设在长安的王府里,虽说这新婚三月还没有过去,但也差离不远了。照理,郡主身为世子正妻,是该和世子分房而居的”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霍景安打断了“按我吩咐的去做。”眉间的几分不喜沉色让琴姑心头一跳,她刚才一路行来,一直都在想着他在门口时说的那几句话,总觉得以她照看世子多年的情分,不应该因为一个称呼就被当众下脸,想来想去,也只有自己真的弄错了礼数这一原因。若这门亲事当真连世子都推拒不掉,那这位长乐郡主的身份贵重自不必言,她的确不该对其不敬,给世子惹麻烦。
急着想抹除霍景安刚才对自己的几分不满,又自觉明白了他的心思,琴姑便在方才信心满满地上前,说出了那样一番话,心想着这回总不会再错了吧,这位郡主住的地方都按着规矩礼数来,还能让世子眼不见心不烦,没想到却又得了霍景安的一句敲打,不由惊疑不定,面上不敢再有迟疑,当即道“是,奴婢糊涂,这就带人去把郡主的行李安顿好。”
这期间,段缱一直在边上看着,没有插话,直到此刻见她低头应是,才微笑着道“行李繁杂,不敢劳烦姑姑,让顾妈妈来做就行了,姑姑只需在一旁提点就可。”说着就唤顾妈妈上前,叮嘱她几件事项,又让她多多请教琴姑,免得不清楚府中规矩,出了错处。
顾妈妈是公主府做事多年的老人了,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当下笑眯眯上前应了一声,就招呼采蘩采薇等人抬运行李,行止间视琴姑如无物,偏生又叫人看不出她是故意的,只觉得她是在忙着指挥众人,分不出空。
琴姑被这主仆二人的举动弄得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但也不敢说些什么,霍景安的态度摆明了要护着这位郡主,她服侍霍景安多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她已经错了两次,可不能再错第三次了,只得挤了个笑对段缱福身行了一礼,就跟着顾妈妈走向耳房,至于在心里会有什么嘀咕,就不得而知了。
“来伯。”霍景安在此时开口,“去帮忙照看着郡主的行李,别出什么差错了。”
杨洪忙应了声是,也带着人往耳房行去。
一时间,两人身后的仆从走了个七七八八,都在耳房里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霍景安又看向段缱,张口想说些什么,段缱见状,转过头,赶在他说话之前道“走吧,我想看看你住的房间是什么模样。不过话可说在前头,你既然想让我和你住一间,那这屋子就归我一半所有了,里头若有什么不合我心意的布置摆设,我可是要一概撤换的。”
“自然。”霍景安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下,换上一个笑容,“一切都随你喜好。”
两人穿过庭院,迈步进入主屋。
寝居的布置就和段缱以前所见到的不同,以往,她不论是住在宫里,还是在公主府里,寝居都是往小巧精致里布置,兰渠阁花团锦簇,碧玉阁罗帐重重,一看就是女子闺阁,而作为霍景安就寝的明鸿院,一应布置都很简洁大方,庭院里栽种着芭蕉翠竹,房里的摆设也不繁杂,不过家具考究,一看就知主人身份不凡。
主屋共分为里中外三间,由蜀锦垂帘相互隔开,段缱按照顺序一一看了过去,却始终没发表什么看法,直到从里间逛了一圈又出来,才指着中间坐榻边上的一处地方道“这里有些空泛了,放一架屏风正好。不过我从长安带过来的屏风与这里风格不相匹配,还是要从王府的库房里挑一架合适的。”
霍景安却不应好,而是道“你若是觉得这里布置单调,尽管撤换,不必迁就本来的摆放,反正我也没对这里的东西安放有多少上心,都听你的。”
段缱婉然一笑“这里的摆放铺陈若是不合你的心意,你又怎么会安心住这许久要知道一间屋子里物件的摆放陈设,都是不经意间从主人口中吩咐出去的,不过察觉不到罢了。更何况我已经不是闺阁女子了,怎么好再按着我未出嫁前的闺房布置总要有些改变的。”
“我只想你能住得惯。”霍景安道,“只要你住得惯,喜欢,就什么都可以。”
“现在我就很喜欢。”她笑意盈盈,“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娇气,在永州的那半个月不也这么过来了只要和你在一处,便是茅草屋,我也是能住得惯的。”
她的这句话让霍景安舒心一笑,不再多说,扬声让人去找了琴姑进来,让她去寻一架合适的屏风过来摆放。
他没有明说这是段缱的意思,但琴姑一听就知道是谁的主意,不然怎么世子住了十几年都没觉得不妥,今日却想起来要加设一架屏风了,但她还记着前两次的教训,这一次不敢再有任何置喙,应了声是就退下,去库房选了一架裱着名士诗词的屏风过来,倒是选得极为恰当,放在段缱所指的地方正正好好。
段缱一见到那屏风就神色一亮,上前看了几行,欣然回眸一笑“这是余承润的飞阁赋”
“是。”霍景安颔首,笑着走上前,“我说过,他的词虽然写得不怎么好,但字的确是天下一绝。”
“那这一首”
“这一首虽然是顾问看的词,但字迹是祝安的,当年祝安”
夫妻两人就着屏风上的诗词谈论起来,这一情形落进琴姑的眼里,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提着的心便回落了几分,看来这件事她做对了,讨了这位郡主的喜欢,她能在这王府里总管妇差,自然不是靠着那点和王妃的姐妹情分的。就是不知道这位郡主如何有这般大的能耐,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世子的情绪,要知道世子可素来都是喜怒不轻易形于色的,当初她见世子带旨回府,听闻下旨赐婚的是皇长公主,而被赐婚给世子的是其女长乐郡主,还以为这门亲事是被强硬定下的,如今看来却是想错了,世子竟然是喜欢这位郡主的。
这样一位能牵动世子情绪的女子,也不知是好是坏
段缱从长安带来的行李有许多,顾妈妈领着人忙活了一整天,才堪堪理好大部分日常所需,到得掌灯时分,杨洪来房里寻霍景安段缱两人,道是晚膳已经备好,请他二人前去用膳。
晚膳花费了许多心思,除了段缱在长安吃惯的那些,还多加了几样晋南当地的风俗小菜,都是船上下来的厨子做的,尽了量地贴合段缱的喜好,其中有一道“清风山露”,用米饭并火腿肉丁裹成了一个个小圆球,里头包着一块指甲盖大的香菇肉沫,用翠竹叶包好蒸熟后将竹叶解开,不仅看着赏心悦目,吃进去也是鲜香肥美,伴有一股翠竹清香,回味无穷。
等用过晚膳,回到房里,顾妈妈也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好了。看着陌生的房间里摆放着自己用惯的物品,段缱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慨,她在长安的晋南王府里没住几日,就随着霍景安登船下了江河,永州别苑小住半月,也是带着别的目的,如今随着霍景安来了这晋南王府,住在了他的寝苑居所里,才真正有了几分远嫁的感觉。
陌生的晋南,陌生的王府,陌生的房间,只有陪伴在自己身旁的那一个人是熟悉亲近的,这种鲜明的反差陡然加大了段缱对霍景安的依赖,但就像这房间里的布置一样,她会一点点适应接纳,和霍景安相伴随行,永不分离。
他在哪,哪里就是她的家。
第122章
从年前入京到八月离京, 再算上来回途中花费的那点时间,霍景安离开晋南已经差不多有一年之久, 王府里的大部分事情都有林清处理, 但一些要紧事, 没有他的首肯, 林清是不敢擅自决定的。
因此霍景安一回到王府,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那些被积压了数月的陈事,白日里他陪着段缱逛府游苑,等用过晚膳,一些事实在不能再拖, 只得起身去了书房, 让段缱先回房里安置, 并道若是他回来太晚, 就不用等了, 早些休息。
段缱面上乖巧应了,心里却决定无论多晚也要等他回来, 哪有才到夫家, 就不等夫君回房, 自己先呼呼大睡的妻子,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不想让霍景安在一通忙碌后回到一间黑暗的屋子,她希望他看到的是掌灯等着他的自己。
当然,澡还是要先洗的, 浴桶桁架已经被顾妈妈安顿好了, 就放在新置的屏风后面, 顾妈妈领着人把热水打满之后,就退了出去,留下采蘩采薇两人服侍她沐浴更衣,清洗身体。
采薇从进府之后就一直抿着嘴,像是憋了一肚子的话,又不好说出来,就这么忍了半日,终于等到现在这没有外人的时刻,张口吐出一连串的话来“郡主,那琴姑也太过分了,仗着服侍世子多年,有几分体面,就不把郡主放在眼里,听听她在王府门口和院子外头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她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呢,也不掂量掂量斤两,郡主都已经放过了她一回,还要上赶着凑过来给郡主找不痛快,真是不知好歹,活该遭世子责骂”
采蘩在一旁扑哧一笑“可总算是把话给吐出来了,我看你一路上都憋着张脸,憋得脸红眼怒的,都替你担心,怕你被自己给憋死。”
“你还有心情笑”采薇恼怒地瞪她,“郡主可是被个奴婢给了个下马威”
“你也知道那是个奴婢,难道你要让郡主和一个下人置气”采蘩道,“更何况世子已经替郡主出声教训了不是吗,她就是再说千句百句,在郡主心里也抵不过世子的一个字。”
说完,怕采薇不理解,又加了一句,“那琴姑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郡主为此生气”
采薇果然一愣,怒意看着消退了一点,不过不满依旧“可是总不能什么也不做,让她就这么得意下去,总得有个惩戒,要不然还以为我们郡主是好欺负的。”
段缱慢悠悠开口“我若因此惩罚于她,才是如了她的意。我才至王府,就罚了世子的教养姑姑,纵使是她有错在先,可有多少人知道旁人只会觉得我器量狭小,容不下别人的半句失言,我这主母之威还没立,就先没了一半。”
采薇脸上的不满之色更浓了,心里对那琴姑的气愤又深了一层,拿着绒巾的手不自觉收紧“难道就这么放过她”
段缱盈盈抬目,朝她投去一瞥,唇边浮现出一个微笑“傻丫头,我不惩罚她,难道就不会有别人代替我去罚了么”
采薇眼睛一亮“郡主是说”
采蘩摇头笑叹一声,往浴桶里又洒了几粒澡豆“不容易,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你呀,刚才还说活该那琴姑得世子怪罪呢,这会儿就又把世子给忘了连你都能听出那琴姑的弦外之音,世子能听不出郡主什么也不必说,不必做,自有世子来帮她讨回公道,施下惩戒。”
采薇这会儿是全明白了,笑吟吟拍手点头“是了,她身为世子的教养姑姑,这惩戒合该由世子来做。也好杀鸡儆猴,叫府中人看清世子对我们郡主的爱护,看谁还敢造次。”
想通了这其中关窍,她白日里积下的那股火一下子消去了,心情一阵舒畅,连带着动作也变得轻快起来,麻利地和采蘩一道伺候段缱沐浴完毕,取来里衣替她换上,就拿过一条长宽方巾,擦拭段缱湿润的长发。
深秋寒夜,屋子外边天寒地冻,屋子里头香炭四处,把整间房都烧得暖烘烘的,段缱倚靠在藤榻上,感受着二女轻巧周到的服侍,身体逐渐放松,倦意也缓缓袭来,不由慢慢合上了双眼,直到一声极轻微的“世子”钻进耳里,她才从睡意中挣脱出来,坐直腰起身看向来人,展开一个笑颜。
“夫君,你回来啦”
霍景安的神情却不似她那般欢喜,微蹙着眉,有几分轻怪地道“你这一路舟车劳顿,明日又有许多事宜要忙,我不是让你早些休息的吗怎么还没睡。”
段缱睁着眼看向他“我我是准备早些休息来着的,可我才刚刚洗好身子,在这擦着头发呢,你就回来了”她尚带着几分睡意的眸子朦胧水润,望着他怔怔辩解的模样呆巧可爱,看得霍景安心里一阵发痒,眉结松开,上前两步坐到她的身旁,染上一个无奈而又宠溺的笑意。
“亥时都已经过了,哪里来的刚刚。”
“亥时”段缱一惊,残留的睡意彻底消散,“这么晚了怎么会”
“不信,你摸摸看你的头发。”霍景安擒住她的一抹秀发,端到她的面前,“是不是都已经干了还有你那两个丫鬟,是不是也不见了人影”
段缱依言伸出手去,果然触到一缕柔滑,不见半点湿润,不禁迷惑起来“我才刚刚坐到榻上,不过打了个盹的功夫,怎么就过去这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