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绝似乎不知道,称呼的变化会出卖一个人。
凌初恍若未闻,自顾自地接着道。
“我想看着您一步步走上高堂,走上您想去的地方,不论您是否快乐,不论您是否愿意。”凌初替他簪好发冠,声音平静无波,“只要您想去,我便陪在一旁亲眼看着,仅此而已。”
“若我败了呢。”宁绝笑着问,眼底的光影被碎发遮住。
束完发,凌初后退了一大步。
清亮温润的声音响彻在寝殿内,呼应着殿外的鸟鸣声,叫人听不真切。
凌初说:“那我便也亲眼看着您一步步沉沦。”
窗牖上的黑布脱落了些许,一点点微光射入,正好照在宁绝身上。
凌初遥遥看着坐在黑暗中最明亮之处的那个人,他身处黑暗,习惯了黑暗,并没有意识到光的存在,也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正反射着淡淡光芒。
他深深地凝视着这一抹背影。
这个背影早就失去了少年时的天真,陷入了深沉的黑暗,却一直是他多年来的一束光。
“我登基之后呢?你就要离开么?”宁绝笑得十分不屑。
凌初走到宁绝面前,微微拱手:“如果您需要我,我便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空气短暂地静止,宁绝良久地打量着眼前人。
“凌初啊,五日之后,按照原计划,我会登帝,之后……我会给你自由。”
凌初的声音依旧隽永无波,只是如诘问一般抬头,眸光淡淡地逼视着宁绝:“帝王之路孤高寂冷,您确定要留自己一人?”
“想听真话?”
但他并没有等凌初的回应,便直接继续道,“帝王之路孤高寂冷,我怕我有一日会疯掉。”
凌初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静静地等待下文。
宁绝低低笑道:“疯掉之后,我怕有一天我连你也想除掉。”
凌初单膝跪地,语气如佛前诵经般虔诚。
“凌初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你的眼睛真会骗人。”
宁绝淡淡一笑,随即起身,从他身边掠过。
他走向了寝殿的大门,轻轻推门,光亮瞬间照满了整间屋子。
宁绝站在门口,转身对着凌初笑道:“好了,走吧,去确认最后的隐患。”
凌初遥遥看着,心头一动。
那人含笑的声音从刺目的光源中传来,笑意里,终于有染上了那种他所熟悉的、悲哀洞明的杀伐。
-
叶莲灯离开的当日,宁绝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谁也不见。
听说宁绝终于从宫中出来以后,宁姝便开心地跑到宁绝的房中去探望他。
但是,宁绝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表面上对她极好,但却对她越来越不耐,越来越不想见到她,甚至有时候还会喜怒无常地凶她。
听其他人说,宁绝在朝堂上的手段也越来越狠厉。
小的时候,宁绝是宁姝心中温柔的哥哥,一直对她极好,总是笑着,温柔无比地哄着她。
后来,她渐渐看到了哥哥笑容下的另一面,无尽的杀戮与鲜血全都被隐匿在那双灼灼的桃花眼之下。
当年沭阳之变时,她也被瞒着,本来她还不相信,直到她看到了叶莲灯被带回了宫,并由宁绝和那名叫做慕容涵秋的医女改写了记忆。
但是宁姝从来装作无知,不敢违抗她杀伐决断、冷血无情的哥哥。
宁绝拼命地把杀戮的一面藏着,从来不会轻易让她看到。
可这一次,宁绝再也没有隐藏。
他的每一份杀戮都传到了她的耳中,处死一个臣子、将人满门抄斩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确实,她也不能说什么。
但总觉得在短短几日里,离这个昔日亲近的哥哥越来越远。
远到她几乎快要看不透了。
某一日,她忽然接到一张不知是谁悄悄传来的密令。
上面说,宁绝企图弑君谋逆,是他下毒将舜承帝变得失智,然后在利用各种阴谋算计登上了摄政王之位。
并且,密令中说,要她于当日酉时去豫泉阁看看。
于是,酉时的时候,她独自一人悄悄来到了供舜承帝修养的豫泉阁。
宁绝宣称舜承帝在养病,需要静养,不许任何人探望,所以宁姝从来没有来过豫泉阁。
暮色刚至,天色朦胧。
把守并没有她想的那么严密,她居然意外轻松地就潜了进来。
她藏在豫泉阁正殿外的花丛中,在薄暮的帮助下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等了许久,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她微微抬头,果然是宁绝。
惊讶之余,她迅速地缩回身,花丛发出微微的声响,但是耳力极好的宁绝却没有察觉。
接着,她看到宁绝端着一碗药走进了豫泉阁的寝殿。
确认周围没有了人之后,宁姝悄悄潜伏了过去,蹲在寝殿的窗边侧耳倾听。
宁绝看着躺在床上的舜承帝,他形容枯槁,脸色发黑,显然中毒已久,根本活不了多久了。
舜承帝虚弱地看着他,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连当初的咿咿呀呀声也不能发出了。
“父皇,儿臣来看您了。”
宁绝淡淡笑了笑,端了药朝舜承帝走去。
他温柔地扶起舜承帝,宛若照顾患有重病的孝子一般。
但他生硬地往舜承帝嘴里灌药,一边温柔地道:“儿臣已从莲谷谷主那里拿到了临熙皇室遗留的云昭縠,同时到手的还有九州辞。据昭晏祖训,皇室血脉若是能得到二者其一便拥有登帝的资格,儿臣两者都找到了呢。一直以来,您辛苦了,五日后我会登帝,现在,您便可以先安歇了。”
他将药全部灌了下去,舜承帝眼神暴怒,但再怎么挣扎也没用,仍是一滴不漏地将毒药喝了下去。
舜承帝暴怒的眼神平静了下来,但另一个声音却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哥,你在做什么!”宁姝立即冲了进来,冲着宁绝怒吼道。
宁绝看到宁姝,先是惊讶了片刻,转瞬又变成了愤怒。
他将碗摔在了地上:“是谁让你来的!”
“哥,你疯了吗?那是弑君的大罪!”宁姝看着舜承帝的尸体,后退了一步,觉得眼前的宁绝根本就是个魔鬼,“而且,那是父皇呀!”
虽然舜承帝生前并不太关心这个小女儿,宁姝对这个很少见面的父皇也并没有太多的感情,但看到这样一幕她还是感到可怖与后怕。
“我若为君,那便无罪!”
宁绝也并不解释,甚至看也不看她,冷漠的眼神看得宁姝心底发寒:“来人,把她带下去!”
她忽然怔住了,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喃喃问道:
“你究竟是谁?你还是当年的哥哥吗?”
下人过来扶住她。
宁姝垂眸,有泪光落下。
宁绝眼底有微薄的光影漾动,但转瞬即逝。
“带她回宫,不许让她出来。”
他愤怒地拂袖,看着宁姝被带了下去。
地上,破碎的药碗反射着暗淡的烛光,似乎在嘲笑兄妹关系的支离破碎。
宁绝看也不看,径直走了出去。
孤高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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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之后,宁姝被宁绝禁足在宫中。
但好在碧儿——也就是高絮,一直用一种秘密方法和擎玉宫保持着联络,便知会了槐逸想办法来带她们出宫。
高絮当初在擎玉宫宫变后的第二年,跟着槐逸稍稍学了一些武功,之后便暗中潜入昭晏皇宫准备营救师父。
入宫的两年,也是她一直在和邢墨联络,不时告诉他叶莲灯的近况。
宁姝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自己居然也会选择离开。
但这深宫从来就没有什么意义,除了哥哥在这里之外。但现在宁绝已经不再是她留下的理由了。
槐逸来了,他用轻功带着她轻易地就飞出了高高的宫墙。
她遥望着灯火通明的宫中城池,冷冷夜风拂过时似乎有悲歌吟唱。
她再没有留恋了。
马车已备好,就在宁姝跟着他们要走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在叫她。
“公主殿下。”
她居然被然发现了!
她转身,看到的是凌初。
槐逸嘴角挂着好奇的笑,宁姝怕他动手,便温温说道:“无碍。”
凌初眸光温和沉静,并没有要阻拦她的意思:
“公主殿下,还望您不要相信您所看到的表象,身处深宫,您太过单纯了。”
宁姝轻颤了颤眉睫:“比如?”
“为什么会有人引您去豫泉阁?为什么明明殿下听到了您的声音却装作没有听见?”凌初的语调平静得几乎有点冷,“再比如,您觉得这两年来高絮易了容待在宫中殿下便认不出吗?”
宁姝听了这些,一时间步子有些不稳。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自语:“果然是这样吗?”
凌初语调很温柔,但说出的话却是犀利直接的:“您说‘果然’,那想必您是明白了殿下的用意了,政变的代价太大也太难以捉摸,送您离开是为您好。”
“哥哥就这么想要王座吗?”宁姝挤出一个温温的笑容,看似冷静没有过于激动,但其实她的手捏成拳在发抖,“其实哥哥若希望我单纯一点,我便只有保持着那份天真才能让他也安心。所以,那哥哥要我看着表象,我便看着好了,这么多年我也看过来了。”
凌初道:“您是世间少有的他无可替代之人。”
“凌统领,你是知道的,宫里没有谁是绝对的一张白纸。”
说这话的时候宁姝忽然笑了,一直注视着她的槐逸眼底闪过一抹惊怔。
她声音骤然响亮了起来,毫不逊于夜色里呼啸的风声:
“在这场政变之中,我是最有可能连累他、影响他之人,所以,放逐我、疏远我才是上上策!”
她少有这样严词厉色的时候,可事已至此,她确实已不能回去了。
凌初藏起眼底的波澜,平和沉静地看着她良久。
风声过处,卷起微微沙尘。
凌初朝着宁姝淡淡施了一礼,温和道:
“您这样理解,用殿下的话来说——也很好,既然如此,那就请您继续替殿下保存着那份他所珍视的天真,好好地活着吧。”
说完,凌初没有看任何人,径直回到了宫墙之内。
宁姝忽然想哭,她蹲了下来。
从小开始,哥哥就是庇护自己的翅膀,总是替她扛着所有的事情,什么也不说。
这一次,他又用了这样的方式将她驱赶到没有危险的地方。
夜风很冷,她蹲着蜷缩着身体,缩进了脖子。
泪花落下,刮得她脸颊生疼。
忽然,风小了许多,一把青色的伞挡在了她面前,遮挡了寒冷的夜风。
身后传来一个清凉的声音,槐逸嘴角带着淡淡笑意,听来不知是唏嘘还是赞赏:
“小丫头,你可知道,即便宁绝不是个好人,但他确实是个好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啦~我今天码了9k字orz,累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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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绝确实是个复杂的角色哟,但是凌初好像更复杂~关于是不是基情,见仁见智哈哈哈哈~(尬笑,怕你们后面会打我)
凌初:我复不复杂你身为作者都没点哔数嘛
第80章 柒拾玖 十年
莲谷内,薄雾笼罩。
时不时有飞鸟被惊起,却衬得初晨的幽谷内更加静谧。
本是冬日了,莲谷内却仍有百花齐放,俨然一副春日景象。
“吱呀——”
老翁推开叶府的大门,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后拿起扫帚扫洒起了地上被风雨吹落的花叶。
他看着那些飘零的落花,不禁感叹:“唉,多好的花儿啊。”
忽然,视线里又有一片落花跌落,他急忙伸手想去接住,却摸了个空,他这才知道那不过是一片白影。
等等,白影?
他揉了揉眼睛,一个白衣女子拂过掩映的花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往叶府的大殿奔来。
拂花穿叶而过时,不知带起多少雨后落花。
看清来人,他先是怔了许久,然后才惊奇地道:“啊,小……小姐,您回来啦!”
十年未归的莲谷小姐,终于回来了。
叶莲灯冲他露出一个微笑:“纪伯伯,谷主在吗?”
纪鼎还沉浸在讶异中,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打量着叶莲灯,心里只叹道:真是长得越来越漂亮了,俨然是当年的谷主夫人一般。
叶莲灯任由他看着,见他久久不说话后,又笑吟吟地唤了他一声。
纪鼎终于回过神来:“哦,谷主一直在呢,只怕这时还未醒……”
话音刚落,叶莲灯微微点头施了一礼后,便直接如狂风一般掠了进去。
她这一掠倒是不要紧,只是又吹乱了地上刚扫好的落花……
叶莲灯径直推开了叶莲予的房门,怒冲冲地走了进去。
叶莲予从不喜欢有人侍奉,偌大的叶府府邸只有他和管家纪鼎两人。所以她动作再大,也不会惊动其他的人,除了叶莲予。
但显然,对叶莲予而言,这就像是小孩子闹脾气一般。
叶莲予早就醒了,站在高大的书架前翻阅着药典。
他依然穿着一身银衣,窗外的光射入,照在他身上,给人一种他不食人间烟火的错觉。
他听见了响动声,转眸便看到了叶莲灯。
于是他漾起一个温柔无比的笑意,轻声唤道:“莲莲,你回来了。”
叶莲灯心弦一动,闭上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冷静。
她站在一侧,和她保持着距离,沉声道:“你果然知道我会回来。”
叶莲予视线回到了书页上,语调是亘古不变的温柔细软,听来如和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