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孩子气的阴郁与卑怯被最后这段话吞噬得一干二净,压在心口的石头陡然滚落,随之而来的是气势汹汹的山洪。
心脏猛烈地开始跳动,少年垂下视线,黑发间露出的耳根被薄暮染上一层暗红。
几欲滴血。
“我……”他的声音融进风里,音量越来越小,“我没有那么好。”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自卑土气、阴沉寡言、与大都市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甚至于身上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疤,梁宵不敢让她知道,那一定会吓到她。
更何况他是有病的。
“才不是。”颜绮薇壮着胆子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在少年盛着昏黄街灯的眸子里望见自己的影子。她很认真地告诉梁宵,“你真的很棒很棒,没有什么好妄自菲薄的地方。我、家里人、还有现在及未来将认识的所有朋友,我们都非常非常喜欢你。”
尤其是她。
他是她的英雄。
万物在那一瞬间消却了声息,一缕清泉涌向他干涸已久的心底。一阵风吹过来,扬起眼前姑娘耳畔的发丝。
梁宵如释重负地笑了。
“不好意思,我们可能要打扰二位一下。”
一声吊儿郎当的嗤笑划破黑夜,颜绮薇应声转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三个陌生青年。
他们清一色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身形瘦削,戴着口罩,穿着时下流行的潮牌外衣,其中一人将长袖挽起,露出手臂上醒目的骷髅纹身。
中间那人懒懒开口:“我们可是等了你们俩很久,放学都这么磨蹭,现在的小孩儿都怎么想的?”
来者不善。
颜绮薇做出戒备姿态,微微拧眉:“叶曼让你们来的?”
“什么叶曼?不认识。”青年笑了,“我们只想要你的手机,交出来就保你们没事。”
果然是叶曼找来的人。
这三人一看就是闲散社会青年,现在附近人烟稀少,在口罩遮掩下,她与梁宵也不知道他们具体身份,无论犯下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一跑了之就好。帝都这么大,很难找到他们头上。
到时候叶曼再矢口否认,声称自己对一切一无所知,水到渠成,成功脱身。
她真是没想到,那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能想出这么心思深沉的手段。
颜绮薇思索片刻,很没出息地说出了影视剧里炮灰的经典台词:“她给你多少钱,我出三倍。”
其中一人很不屑地提高音调:“钱钱钱,你还真以为什么事情都能靠钱来搞定?长点心吧大小姐!把手机乖乖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另外一个附和:“就是!我们之间的感情是钱买不来的!”
明明你们才是正在做坏事的那一方好吗!为什么会这么大义凛然啊喂!正反两派的角色互换了好吗!
“虽然你们一定不信,”颜绮薇暗自腹诽,苦笑一声,“但我的手机被班主任缴了,现在在办公室里。”
这个极度巧合的理由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信,中间那位被气笑了:“骗鬼呢,你还嘴硬是吧。”
他说完就径直冲过来,颜绮薇身体一顿,看见梁宵迅速挡在自己身前。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冷,满含着怒气:“别碰她。”
“英雄救美?看看你救不救得了!”
青年戏谑一笑,猛地抬手,拳头狠狠砸在他侧脸,巨大的力道让梁宵整个身子向左一倒。
“梁宵!”
颜绮薇整个心脏都因为这一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伸手试图将他扶住,手掌却被沉默的少年决然推开。
当梁宵重新站直身子,颜绮薇瞥见他猩红的瞳孔,血丝如同遍布的蛛丝,看得她内心一悸。
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冰冷,藏匿着令人畏惧的疯狂与杀意,犹如失去理智的、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
不对劲。
梁宵的表情……太奇怪了。
疼痛,创伤,应激性反应。
这些词语七零八落地拼拼凑凑,让颜绮薇不由得背后一寒。
他一定是病发了,可症状与之前截然不同。
一声哀嚎撕裂沉寂。
阴戾的少年仿佛一匹孤狼,拳头毫不留情地砸在青年脸上,以狠辣的、张狂的、迅猛的动作。
梁宵几近失控,混沌的眼眸里黯淡无光,这是应激障碍的反应性兴奋状态,直接导致躁狂并发。
染着黄头发的青年不确定地说了声:“哥,这学生好像……不太正常。”
正常人怎么会露出这样凶戾得近乎没有其他意识的表情,活像个不要命的疯子。
“梁——”
颜绮薇本想上前拉住他,心口却不合时宜地猛地一疼。
熟悉的撕裂感逐渐侵蚀意识,她知道自己又到了回去的时候。
可面对这样的状况,她怎么能回去啊。
背对着她的少年自然不会看见身后姑娘陡然惨白的脸色,梁宵沉着脸提起青年衣领,落下一拳,又一拳。
另外两人眼看情况不对劲,都赶紧冲上前试图制服他。他们毕竟只是没见过大阵仗的小混混,奈何梁宵骨子里透着股杀气,下手毫无顾忌,一时间居然难以将他俩死死压制。
颜绮薇捂着胸口深呼吸,稳住即将崩溃的意识。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远处,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四处张望,似乎正在寻找什么人。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哽咽着扯开嗓子喊:“陈叔,我们在这里!您救救梁宵吧!”
作者有话要说: 出现了!我醋我自己!
明天有榜单,更新大概在晚上十一点(?°з°)-?比心!
第21章 灵魂
颜绮薇睁开眼时, 心口仿佛还残留着那股剧痛, 像锋利的刀片用力一划。
她不再置身于黄昏时分的校园,而是躺在一张温暖大床上,方才的惊惶与恐惧尚未褪去,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去办公室前,梁宵曾告诉过陈叔老师有事找,他们会比平时晚些出来。作为接送兄妹俩来回学校的司机,他一定是因为等候时间太长、加之无法取得联系而心生疑惑, 才选择了亲自来学校里找他们。
她的心里仿佛燃了团火,整个人都难免感到焦灼不安。梁宵怎么样了?他的病为什么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症状?梁薇的身体还撑得住吗?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她为什么会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
纷乱模糊的记忆在大脑中翻滚如乱流,她费了不少力气才隐约想起来, 昨夜自己没带钥匙被梁宵收留,后来酒精发作,直接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是梁宵带她到这里来的?
颜绮薇腾地一下坐起来, 不会是……公主抱吧?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种可能, 毕竟梁宵总不可能把她像扛沙袋那样扔在肩膀上,或是像拿拖把那样抓着她脑袋在地上拖行。
她因为这个猜想忍不住咧开嘴偷偷笑,又发了好一会儿呆, 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倦倦从床上爬起来,在屋内配备的小浴室里简单梳洗后打着哈欠推开房门。
没想到一出房间, 就遇上了正巧走在走廊里的梁宵。
一些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眸底,梁宵朝她极轻极淡地笑了下:“颜小姐。”
一滴因为打哈欠挂在眼角的泪水还没落下,颜绮薇赶忙用力闭上嘴,伸手朝他挥一挥:“早上好呀!”
说完了又在心里批评自己, 这是什么幼儿园小朋友的幼稚动作,而且现在日上三竿,很明显早就过了早上。
今天的梁宵格外好脾气,笑意居然只增不减,连声线似乎也变得柔和一些:“颜小姐想吃什么早餐?”
“就……”她停顿思考了一秒钟,“接地气一点的?”
于是梁宵就把她带到了一家中式面馆。
颜绮薇点了碗不加葱花的牛肉面,梁宵吃过午餐,坐在对面静静等她。
在此之前,能与梁宵一起从家里出来吃饭这种事情连做梦都不可能发生,她窃喜之余又感到一些不对劲——按照梁宵在小说里高冷上天的人设,他实在没有理由对自己这么好。
她不会自恋到觉得梁宵会因为长相或性格因素中意自己,毕竟在那本小说里,颜绮薇只是个走了匆匆过场的路人甲,只会偶尔出现在陈嘉仪对梁宵催婚时的提议里。
嗯,然后再被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成为一块可怜兮兮的背景板,连恶毒女配都算不上。
剧情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呢?
梁宵在第一次正式见面时,的确按照既定走向拒绝了约她吃饭的提议,虽然被陈嘉仪强迫着与颜绮薇一同出门,但最终也还是匆匆而别,没留下一丁点空隙让她有机可乘。
故事本该就此结束。
然而颜绮薇回家时无比巧合地遇见了梁博仲,还被他毫不留情地推倒在地,为以示补偿,梁宵第二次请她出去,两人也因此逐渐有了接触。
这是小说里从未出现的剧情。
所以……另一条世界线的颜绮薇很可能并没有邂逅那个调皮捣蛋的弟弟,真是不可思议的蝴蝶效应,一念之差就能导致剧情全线崩坏。
可这些也不能解释梁宵究竟为什么会对她这么温柔啊。
梁宵察觉到她困惑的视线,轻抬眼睫问:“怎么了?”
“我——”
她只说出了一个字,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好在身旁及时响起一道陌生的女音,成功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力。
“小姐,请慢用。”
“谢谢。”
这家中式面馆是非常有名的多年老字号,颜绮薇满意地吸了口汤面浓香,习惯性地侧头向服务生道谢,在看见对方模样后兀地愣住。
瓜子脸,杏圆眼,无比熟悉的面部轮廓。
颜绮薇在心里呐喊——女、女主?!
小说里的确写过,女主夏梦为补贴家用四处兼职,而且不管在什么地方工作,都能“非常巧合地”与男主或反派偶遇。
小说套路千千万,颜绮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也会有遇见套路的一天。
夏梦朝她微微一笑,随即眸光一转,落在桌对面的梁宵脸上,微诧地轻呼一声:“是你啊,真巧!昨天真是非常抱歉,你的手怎么样了?”
这话里是显而易见的讨好意味,颜绮薇如临大敌,为掩饰真实情绪佯装不在意地吸了口面,味同嚼蜡。
梁宵在小说里对她那么痴迷,如今一定会被很快攻陷,这样一想,她就瞬间没了胃口。
然而梁宵神情淡淡,语调较之前冰冷许多,透着股显而易见的漠然与疏离:“没关系。”
“这位是你女朋友吗?”她吃了瘪,强扯出一个生涩的干笑,“长得真漂亮。”
“小姐。”
他没有否定或承认,声调还是没什么起伏,听不出喜怒,满带了礼貌性的敷衍意味:“你在工作。”
夏梦噎住了。
颜绮薇也愣了。
这不对劲啊。
梁宵不应该因为女主的脸对她格外上心么?女主不应该在两个男人之间徘徊不定、与他玩若即若离的情感游戏么?
你们二位的人设怎么都崩了?
夏梦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咬着牙笑:“谢谢先生提醒,我走了。”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临走前没有看梁宵,而是定定地、充满好奇地望了颜绮薇一眼,目光里掺杂种种复杂情绪,叫人看得浑身不自在。
后者没与她对视,埋头吃面。
等夏梦走了,颜绮薇才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她就是昨晚你去追的人?”
“嗯。”梁宵笑了下,“颜小姐,你的筷子拿反了。”
颜绮薇:……
“我有幸拜读过颜小姐的作品,文笔与构思都非常精妙,家母也很喜欢你的书。”
“我就是因为《荒野》和嘉仪阿姨结缘的。”颜绮薇迅速不着痕迹的换了双筷子,兴致勃勃地说,“那时我大学毕业,刚定居帝都不久,多亏她常常照拂。”
知道陈嘉仪是梁宵妈妈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脏都快炸开了。没想到在那之后,陈嘉仪不仅没带她与儿子见面,还让颜绮薇惨遭麻将荼毒,顺理成章地成了打麻将三缺一时候的备选人物。
“我记得颜小姐很久之前写过的一个短篇,剧情挺有意思。”他嗓音低沉醇厚,认真时压得更哑一些,十足的听觉享受,“那篇文章叫《脱轨》。”
颜绮薇哑然抬头。
与她许多饱受称赞的严肃文学不同,在大学时期刊登于杂志的《脱轨》更偏向于狗血向的男女情感小说。
那时她刚刚看完一部讲述失忆贵公子与收养他的贫穷少女的爱情电影,男主角前尘忘尽,苦苦追寻他的青梅竹马千金小姐到头来不过得到一句“抱歉”
随随便便就把过去的人与事全盘忘掉,装作曾经的一切情谊都未曾发生,真是太过分了。
于是她出于报复心理写了份短篇小说。
女主人公青梅竹马的爱人在结婚前夕因跳河救人不知所踪,再见到他已时隔两年。失去记忆的男主角被好心人家收留,并与救命恩人互通心意,相爱已久。
爱人父母告知他真相,恳求儿子与失忆前的女友结婚,从而弥补她日复一日的蹉跎与坚守,而他自然不愿答应。
她咬着牙坚持不懈寻了两年,到头来居然成了一个甩不掉的包袱,一个可怜又可恨的第三者,一个毫无尊严的可悲配角。
医生说他的记忆随时可能复原,到那时候……那时候会怎样呢?
无论他痛心疾首、怅然若失还是进退两难,都与她再没有关系,就像疾行的列车在原有道路上骤然脱轨,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终点了。
“女主人公在结局时选择了放弃,”梁宵说着把手扣在桌面上,颜绮薇可以看见他苍白且凸出的骨节,“悲剧总是能让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