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海水褪去,男人们紧紧抓着船舷,脸色煞白(谢天谢地,经过闻乐的特意清洗他们原来的肤色都已经能清晰地露出来了),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你、你……”
“靠岸以后随便找个地方自首,别浪费我的时间。”闻乐说。接着,她缓和了脸色,扭头看向因为刚才那阵东倒西歪脸色愈加难看的少年,给他上了个治愈魔法,再次开口:“还有事吗?没事我就真的回去了啊。”
我很忙的。还没宅够的海神这么想着。
少年眼中的光芒一寸寸亮起,到最后,那双蓝紫色眼睛里耀目的光彩几乎让闻乐为之惊叹。他试探性地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能发声之后,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放在了胸前,挺直了的脊背深深低伏了下去。
……一个相当标准的敬神礼。
“感谢您的回应。”少年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哽咽,“……吾神。”
闻乐愣了愣,开始在脑海里搜寻自己庞大的祭司队伍里有没有这号人物——当然她失败了。她从来不记这些东西。
“起来吧。”闻乐无比娴熟地让人起来说话,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刚才召唤我,就是因为这些人吧。”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咬牙说“是”,仿佛说出这个字是种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一样,至少他本人已经表现地就算被扭送上绞刑架也觉得自己死有余辜了。
“他们是一群贩卖奴隶的商队。”少年低垂着眼睑,“我会被骗到这艘船上……正是因为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很漂亮。”闻乐坦然却也漫不经心地给了一道称赞,少年眼底的颜色霎时间更加生动流丽了。但他的高兴也只维持了一瞬间,下一刻,他就又低垂了头,右手下意识捂上了左手的手臂。
“你的手怎么了?”闻乐问。
少年不答。
于是闻乐只能隔空使用魔法硬生生把他的手抬了起来——脆弱的布料滑落后,露出了一个纹章大小的泛着红黑色的新鲜伤口。
这是每个奴隶身上都会被打上的标记。
他拥有着召唤海神的阵法,应是海神的神眷者之一。但他却以这幅身躯被打上了奴隶的印记,这无疑是往海神的脸上抹黑。
少年眼底一片灰暗:“吾神,请原谅我的冒犯。”
“但我呼唤您的初衷是……请您杀了我。”少年艰难地说,“自我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神职者的力量,我们母子就没做过一件符合神职者身份和荣耀的事。如今我更称得上是……成为了您的耻辱。”
“我知道,我的贪婪使我现在看起来无比丑陋。但是我还是求您,因为您的宽宏大量——求您能结束我的生命,收归我的灵魂。”少年说,“让我做一回真正的神眷者吧。”
闻乐眨了眨眼,干脆利落地给了自己的回答:“我拒绝。”
少年:“……”
闻乐接着说:“你执意寻死也别死在海上。”她叹了口气,“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敬爱了。”
少年:“……”
闻乐唇角一勾,露出一个微笑说:“那么,看起来你是没有事了。”紧接着,她湛蓝色的双眸泛出冰霜一般的纹路来,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少年,明明仍旧是夏天,却让他觉得自己瞬间坠入了冰窖——
“那么,现在轮到你告诉我,这个召唤法阵你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了。”
第98章
闻乐还没有天真到以为这个少年真的是命悬一线,才通过法阵召唤神明寻求帮助。
这个阵法本身就要消耗庞大的魔力。拥有这种魔力,随便学个什么魔法,即使是光明魔法中最基础的“照明”也能把周围这群杂鱼的眼睛亮瞎。
而这个少年做了什么呢?把自己弄得惨兮兮不说,还让自己被烙上了一个奴隶的烙印——
闻乐瞥了一眼他手上鲜血淋漓的伤口,暗叹这瓜娃子还蛮拼的。
“看着倒像是新伤口……”闻乐垂眸,眼中闪过一道深蓝色的电光,少年手上的伤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但愈合之后,还是留下了一个陈年的、丑陋的疤痕。
这疤痕太老旧,与少年靓丽动人的外貌完全不相符。但考虑到这可能是对方尚在幼小时就被烙上的伤口,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这个少年,原本就生为奴隶。
这艘船队也的确是贩卖奴隶的。但他们或许还没胆子大到劫掠自由人来充当商品。而在西加大陆的陆上国家,贩卖奴隶无疑是合法的。
推论到现在,这些男人和这个少年之间的角色则完全倒转了过来:男人们本是平平常常地做着生意,突然冒出来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奴隶,拿他们当跳板,在占据道德制高点的同时激起神明的同情心。
完全是个小把戏。
少年见自己的小手段被看破,却没有露出半分紧张和心虚。他叹了口气,说:“请您原谅——这个召唤阵法是母亲遗留给我的。”
“……我是故意登上这艘航船的。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逃离一个人。”少年有些紧张地握了握拳,“原本我应当奋力摆脱这低贱的身份,到头来却反而利用了这一点来逃避争斗……我是个自甘堕落的懦夫。”
“很抱歉。这些人围攻我,是因为他们发现我本不在他们的商品名单上,打算拷问我是从哪里来的。可是这里离港口不远,一旦船上的动静被途径的商船发现,我的踪迹马上就会暴露。”
不能杀了他们,也没有余力弃船而逃,少年这才铤而走险施行了召唤——无论这个阵法如他母亲所说,真的能召唤出神明来,还是召唤出什么别的妖魔鬼怪,他都会选择向命运低头。
……因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的母亲现在在哪里?”
闻乐随手划出一个漩涡,把手柄扔回了房间,顺便给自己换了身行头。她穿着马甲衬衫,脚上踏着黑色的皮靴,黑发随意地扎在脑后,显得白皙的脸愈加柔嫩光滑,连袖口的古铜色纽扣都透出古朴精致的气息来。
换下居家睡裙的闻乐瞬间切换成了西加大陆微服出游的千金小姐,连慵懒的神情(毕竟在家里宅了好几天还没缓过来)和微微抬起下颚的高傲神态(被打断游戏很不爽)都展现得恰到好处。
她一脚踢开一个滚到了脚边的木质酒杯,湛蓝色如宝石般的双眼和抬起头来的少年对视着。后者的眼神微微有些错愕,似乎是没想到海神会做这种打扮,张了张嘴唇,回答:“……已经去世了。”
“名字?”闻乐皱着眉问。
“……赫达。”少年低声说,“赫达·艾诺德。”
闻乐打定主意回海神殿去查查有没有这么个记录在册的女性祭司。按理说,能接触到召唤阵的祭司怎么着也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担当祭司者大多数是所谓的贵族之后,却让自己的孩子生来作为奴隶活在这世间,那这位艾诺德小姐混的也太惨了一些。
“姑且先跟我回海神殿吧。”闻乐不好直说我不确定你妈妈是不是我庞大祭司团(后宫团划掉)中的一员——要知道在西加大陆的传统观念里,祭司的身心都是属于他们所侍奉的神明的,结婚生子是不被允许的。但是祭司是被允许退休的。别的神闻乐不知道,但因为海域诸国作风开放,某个海神祭司如果不想干了,想辞职结婚生子,和海神殿打个报告审核一下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不像隔壁光明教廷,神职一担当就是终身制,生的孩子也只能当私生子,没有个正当的名份……咳咳,扯远了。
只见少年的眼中的光芒瞬间乍亮,被他的眼神盯的发毛的闻乐摆摆手:“这可不是收留你的意思啊。只是确认点事情。”
如果他说的是假的,或者这个阵法来历不明……那就没办法了。傻小子哪里来回哪里去吧。闻乐还没追究他拿她当召唤兽使唤的事情呢。
“是!”少年兴奋地行了个礼,浅棕色的发丝贴在俊秀的侧脸上,透出一股青年人的勃勃朝气来——而且是那种历经了某种锤炼的、沉稳的朝气,至少不是那种横冲直撞的鲁莽之辈。
闻乐的内心稍稍安慰了一下,开启漩涡门,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站起来,自己率先走了进去。
却见少年在满怀恭敬地目送她进入漩涡门后,微笑着走到了一个男人身边,在男人瑟瑟发抖的视线下,揪着他的头发强迫他仰头,在他耳边轻声说:
“如果那群人向你追问我的下落,就如实告诉他。”
“是海神亲自带走我的……”
“如果他真的活腻味了,就来光明正大地和‘赛恩’抢人吧。”
说罢,他保持着那个纯净阳光的微笑,狠狠将男人的头摁在了湿漉漉的甲板上,正如他之前在航行途中对少年做的那般。
……
海神殿。
整座宫殿常年只有闻乐和萨迦两个人,因此大多数的房间都尘封着。尽管如此,这座宫殿的宏大和壮丽也已经超越了少年的想象。
他蓝紫色的眼眸微微睁大,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但他还是下意识控制着自己澎湃的心情,不让自己暴露出除了惊讶和欣赏之外的神态——
闻乐回头瞥了一下,一眼看出了他表情的僵硬,心想这小伙子还是太年轻了一点,演戏功夫还不到家啊。
#您是不是对自己的外表年龄有什么错误认知,您看起来比他还小啊#
穿过一道走廊,闻乐把人领进了书房,她戳了戳墙角漂浮着的小水母,小水母仿佛是从睡梦中缓过神来,明白现在还是工作时间,于是先是围绕着闻乐转了两圈,试图以卖萌来逃避上班时间偷懒的罪过,随后兢兢业业地亮起了粉色的灯光,领着两人往书桌走去。
闻乐在桌前坐了下来,指尖勾起一丝蓝色的丝线,问少年的母亲是哪里人。少年报了个地名,闻乐点了点头,指尖闪烁着光芒的丝线缓缓游移到了藏书库里,不多时就勾出一卷小小的卷轴。
闻乐打开卷轴翻了翻,果然在某处发现了“赫达·艾诺德”的名字,但边上并没有注明放弃祭司的身份。于是她好奇地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马上反应过来闻乐发现了什么。他单膝跪地,默默行礼,意思是为母亲的行为谢罪。
从传统概念来理解,他母亲就是给闻乐戴了顶绿帽子。幸亏他母亲没有向一些没脑子的女性祭司学习,称自己的孩子是和神明在梦中那啥后怀上的——那闻乐就真的要满头黑线了。
少年很坦诚。他的母亲是个贵族后裔,做祭司也只是为了振兴家族、让家族面子上过得去。但是他母亲其实心有所属。她尝试着辞去祭司这个神职,却被家里人阻拦,后来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却娶了她的妹妹……为了报复这个家族,她与服侍自己的奴隶生下了他。
但是赫达生下孩子这件事却被人竭力掩盖了下来。而少年生母不详、父亲为奴隶的孩子,自然也被烙上了奴隶的烙印。
可笑的是,现在拥有他的所有权、随意驱使他做这做那的却是他母亲曾经的未婚夫。
少年的“主人”一家都对他抱有极大的恶意:他的姨母,即他母亲的妹妹,视他为艾诺德家活着的耻辱,绞尽脑汁把他送上绞刑架;他的主人,即他的姨夫,居然还将他的母亲(曾经的婚约对象)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在赫达生下孩子后感受到了某种“背叛”,却又因为莫名的愧疚将少年带到了自己家里照顾……随着时间流逝,少年与母亲的容颜愈加相似,他还因此产生了某种不该有的遐想……
最糟糕的是少年平常侍奉的对象,即那个家庭里的少爷,他的表弟。含着金汤匙出生,体面高贵,天赋却被少年甩出三条街……可以想象少年一只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少年惨淡的生活并没有引起问乐太大的同情心,因为她已经见过太多不幸的人了;但是他讲述这些东西时的神情却吸引了她。
少年的语言里少有怨愤,仿佛自己只是个旁观的第三者,只是在描述他的“亲人们”时会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不堪忍受的表情——
“我只是……不敢相信。”少年叹了口气,“这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渣,人渣为什么又正好结了对,生下来的还是和他们如出一辙的孩子……”
而且他们还有血缘关系。挺近的那种。
闻乐挑眉,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实不相瞒,她以前也这么倒霉过呢。
第99章
闻乐挥了挥手,将祭司名册放回藏书库里,总算对眼前的少年有了点兴趣。
“你叫什么?”她用堪称温和的语气说。
“奥古斯塔斯。”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微微低头行了个礼,“您称呼我为奥塔就好。”
“行吧,奥塔。”闻乐拍了拍手,拂去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抬眸,“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已经忍受了这么久,那你出逃的理由是什么?”
奥塔轻轻吸了口气,回答道:“……有人想置我于死地。”
闻乐:“怎么说?”
奥塔:“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是最近有好几个魔法天赋还不错的奴隶被他们的主人转卖给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明明还停留在我们那个小镇上,被转卖走的奴隶却再也没有音讯传回来过。”
“奴隶被控制通信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闻乐挑眉。
奥塔的眼眸稍稍变暗了一些,眼中倒映着书桌上明亮的灯光:“但那些奴隶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小镇。”
“我觉得有几个奴隶被转卖的价格高到离谱,觉得奇怪,私下调查过。”奥塔握紧了拳头,“那些奴隶被拉上马车,出了城门在城郊转了一圈,路过驿站时就会被拉上另一辆运送货物的马车,随后又被运回城里、集中于某座私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