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上写着的是鸿鹄书院四个字,这书院自前朝到如今的大雍,曾在前朝末年已经衰落,等到本朝的太祖攻打下京都之后, 让户部拨银子,修整整个书院,山门的四个字也是太祖当时写下的。
太祖此人文韬武略, 胸怀宽广, 写得字也有一股子洒脱,飘逸大气又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凌厉。
苏玲珑扯了扯章信鸿的衣袖, “你的字不太好,我一直都是让你练得馆阁体, 但是到了鸿鹄书院, 应当是有专门的书画夫子, 你若是再一味练习馆阁体, 只怕是要吃夫子的板子了。”
司马峙的耳力不错,远远就听到了这句话,看不清说话人的脸,带着一顶帷帽,轻纱遮住了容貌, 只听得到声音很温柔,“刚开始你性子沉不住,加上在小地方也少了名师指点,到了书院里,应当是有不少的书画的,你再好生学习。我让你停下,是想让你看看太祖的字,立了鸿鹄书院的时候,正有了一位隐士愿意入朝堂,心潮澎湃之下,写出了这几个字。”
每个小世界,她在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之后,总有一门必学的功课,那就是历史,因为章家的家境不错,苏玲珑在书肆里挑了不少书放在家里的书房中,这次出门也没有带过来,这些书籍留在章家,大房和二房的孩子们还用的上。
苏玲珑对着历史如数家珍,以前的章信鸿弟子太差,补习功课,做一些基础性的知识就已经让章信鸿忙忙碌碌,到了书院里,所学的科目要更多更重,尤其是小地方的私塾注定是无法和州府的书院相比,到鸿鹄书院的,是整个大雍最顶尖的学子。
苏玲珑见缝插针就和章信鸿讲课,毕竟一开始以为要去飞鹿书院,到底是原本命运线的强大,最终还是拐到了鸿鹄书院里。
章信鸿认真听着太祖的那些事,再看字果然和之前的感触又不一样,看出了点意思。
苏玲珑说道:“你说说看,这几个字,你看出了什么。”
章信鸿也习惯了,这一路上娘亲会说起各地的事情,然后考校他的学问。
司马峙觉得这种讲解方法颇为新鲜,听到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走慢了一些,听着章信鸿说起自己的见解,脚步就停了下来,正好他在两人的身侧台阶了,说道:“起笔你说的不对。”
苏玲珑和章信鸿两人一惊,便看了过去。
司马峙穿着一身青衫,长发用一根通体翠绿的发簪固定长发,长眉入鬓眸若寒星,目光锐利的像是一柄出鞘宝剑淬着寒意。
此时的司马峙也看着两人,因为苏玲珑扭头这个动作,面纱微微扬起,露出了微翘鼻尖,和饱满唇形,下颌线条柔美,透过面纱隐约见着清亮的眼,应当是个美人。
而章信鸿应该是过来读书的,他背后一个小书筐,是自己背着东西,旁边的那个伴读反而两手空空。
到了书院,是不用伴读,都要自己做的,合该让这个孩子背书。
司马峙:“来鸿鹄书院,你应当是秀才了,怎的读的书还不如你娘读得多?你娘先前就提示过,当时是平定了匈奴,御驾亲征之后,有笔受伤,所以这字里情绪到位,但是因为受伤的缘故,笔力的掌控不如之前好。”
要安顿下娘亲的住所,章信鸿和苏玲珑也算是跑了一天到处打听司马峙的事。
如今见着了司马峙的容貌,面容峻冷,果然和街坊的说辞相差无几,身后的一位侍从,太阳穴处微微鼓起,是有些内劲的。
两人均是猜测到了他的身份。
“司马夫子。”章信鸿行了大礼,就连苏玲珑也是行了个万福礼,“多谢指点。”
司马峙见着两人陌生,但是能够一口叫出他身份的,除了邻里还能有谁?
他的神色依旧冷峻,只是眉眼里带了几不可查的一些的烦躁,“你娘先前说的是,鸿鹄书院的课业很重,也不光是为了科考,就连算学,君子四艺都有课程,以前若是没怎么学过,开始是有些困难的。”
一想到可能是宸妃娘娘的安排,他的眉心隆起,寒星般的眸子里都带了点燥意,不过看到母亲带着孩子来书院,他还是说不了什么重话。
苏玲珑透过薄纱看司马峙,对方说完了之后,脚步一旋要往山上继续走,她等到人走得远一些了,才对章信鸿轻声说道:“这里不易,不过好好学也能学到的东西。”
章信鸿本来觉得自己不错,在听到了司马峙的话,心里就有些惴惴。
苏玲珑笑了笑,是因为看出了章信鸿的不安,才会这样说。
司马峙的耳力不错,从风声、树枝摇曳的声音里听出苏玲珑的安慰声,他的嘴角扯了扯,哪儿就那么容易呢。
苏玲珑倒是有这个自信,学习主要是学习习惯的培养,章信鸿的学习习惯不错,在好的环境里,只要不骄不躁的,早晚会好。
“要是有些跟不上,你把科目记下来。”苏玲珑抿唇一笑,“到时候补小课。”
章信鸿的心放了大半,低声说道:“那银子……”
“你忘了这一路上卖出了不少画,到现在都还剩下不少。”苏玲珑笑着说道,“娘努力给你挣钱,要是真不够,你大伯父也给了我不少,你要记得你两位伯父出的力气。”
章信鸿点头,“孩儿自当如此。”
租赁了院子一年时间,就算是这样,一路上卖画的银子都没有用完,手里头大概还有二十两银子,既然如此,雅斋这个名下的画作,苏玲珑就不打算卖便宜,打算卖的贵一点,好让奇货可居。
苏玲珑和章信鸿两人慢慢在后面走着,一边说着话,前面的司马峙也放慢了脚步,听到了两人一路的对话,尤其是苏玲珑提到卖了一路的画作,他本就是书画夫子,多少好奇对方的画作。
——
等到翻过了山峰,这里的便是鸿鹄书院的学堂了,本朝男女之防不算严,不过因为学子都是男儿,女客上山都要带上帷帽。
并且最多止步于此,不可再往后山去了,
有童子迎客,等到人到了,按照先后顺序给登记了,如果要是来报考的人多了,有些还要小笔,但是各个地方的案首若是过来了,是不用再比的。
那位领路的童子大约是十四岁,正在变声期,说话的有些公鸭嗓,“校舍才扩充了,只怕还是不够,估计要筛出一部分人,啊,你不需要的,因为是案首,免去了这小考,但仍然是要勤勉,每年都有大考,若是过不了,功课太差,书院也是不会再收了……你们是从冲县来的,要是在山下住,不妨伴读住在山下,要是没人留在这里,就一路带回去,早些年是可以带伴读,现在学生都住不下呢……衣衫都是一致的,若是缺什么了,可以到山下买,不过太阳落山了,就会落锁,免得光线不好,踩空了……”
那童子说着注意事项,等到口渴了,就从腰间取出了他的竹筒喝水润润嗓子。
等到陪着人领好了东西,让王进陪着去收拾,苏玲珑自己一个人在开放的学堂里打转。
因为这一日所有童子都在忙碌,去后山的一条路有人守着,男客女客都可以随意走动。
后面不少新修筑的屋子,都带着点桐油的味道,越往后走,人就越少,毕竟书院里也就是些寡母带着孩子来,或者是离得近的夫妻都来送孩子,才会有女客,总体还是男客较多,此时男客多是跟着去看校舍了,苏玲珑越往后走,就越没人,等到没人的地方就走得快一些,免的冲撞了人。
绕了一圈,就找了人不算多,靠近前院的石凳坐了下来。
在这里可以听到前面的人声鼎沸,等会也方便直接出去。
司马峙抱着画卷经过的时候,就看到了背对坐在石凳上的苏玲珑要带上帷帽。
“不必。”司马峙看到了她鬓发略有些凌乱,一路爬上来,估计是有些出汗,见着没有男客所以取下了帷帽,“这里没什么人,不带也罢。”
“谢夫子好意。”苏玲珑转过头。
司马峙在山门处,就见着了她的半张脸,猜测应当是个美人,此时见着她取下了帷帽,微微上挑的凤眼明媚生辉,头发因为带久了帷帽略有些凌乱,反而多了一点慵懒的美。
司马峙看着她的眼,一直到了她轻轻咳嗽一声,才回过神。
作为常画画的人,他画过不少美人图,在各色美人之中也算是其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尤其是一双眼太过于灵动,让他有些手痒,想要画下。
“抱歉,”司马峙说道,“我是鸿鹄书院的教书画的司马夫子,这位夫人怎么称呼。”
“免贵姓邬。”
“邬夫人。”
司马峙问道:“在下可否做一份夫人的图,这图在下不会售卖,只会私藏。”
苏玲珑也作画,知道这是对方有了灵感,点头应下。而且若是有灵感,多少人都只会默默地直接作画,而不会告知对方。
司马峙只是享受作画的过程,甚至还想着,若不然就把作画赠予这位夫人,没想到她就答应了。
司马峙笑了,他容貌清隽,平时眼里像是淬着化不开的坚冰,这会儿笑了起来,如同是冰雪消融,“您的孩子是叫做……”
“章信鸿。”苏玲珑说道,说了这三个字。
司马峙见着对方答应的爽快,若是章信鸿不是不可救药的,就打算多指点一番。
司马峙并不是多热络的性子,只是到了院子恰巧见到了苏玲珑的正容,动了心思罢了。
等到问过了可以作画,司马峙抱着画卷离开,把院子留给了她。
——
鸿鹄书院的束修费比原本打听出来的价格还要上浮十个点,苏玲珑给章家的信件就没有提到这件事,只说了报名的事,顺便让一路护送的护卫干脆把王进也带回去。
文成还在私塾里读书,王进学得进度要比她快一点,这边既然不能带伴读,王进也到了十岁年龄,这院子不大,留着王进也尴尬,还不如让王进回去。
等到送走了王进,只剩吉祥和如意,又雇了一个杂活的婆子,这小院也算是的一应俱全了。
隔壁的司马峙生活很是规律,书院也提供的有房间,但他要是长时间待在书院,就有一种受到禁锢,思路无法打开。
所以也不嫌麻烦,每天晚上都会回到镇上,一大清早就离开。
司马夫子也发现隔壁静悄悄的,院门也总是紧闭的,不像是以前的那个寡妇,时常敞开了院门,在看到他的时候还会招呼,隔壁院子里总是关上院门,听不到一丁点的声音。
只是一次回来的早了,才听到了厨房里的动静,才惊觉隔壁有人。
那副画要比司马峙想的要难,明明没有作画的时候,偶尔会想起那双眼,等到要落笔的时候,就有些画不出了。
司马峙就出门得比平时晚,回来的要平时早,可惜苏玲珑似乎特别恪守寡妇的本分,褚色大门紧闭,
就算是到了难得的休沐日,那大门也是紧闭的,他明明看到了章信鸿对他点头,然后推门进入到了屋子里,又不见房门打开,就好像,那个邬夫人不需要外出,不需要交际。
无法确定神态,空画出了一堆旁边景物,最终司马峙从库房里找到了一方砚台,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苏玲珑正在雕刻一尊玉像,等到开了门,发现居然是手执画卷,拎着其他物品的司马峙。
苏玲珑知道了那人的来意,笑了笑,“我正好在雕些东西,院子里也有桌子,夫子你看这般可好?”
毕竟是寡妇,等到司马峙过来,还敞开了门,从而表现坦荡。
司马峙铺开了画卷,门口没人经过的时候,就会观察苏玲珑。
院子里还有一个生人,似乎对她来说没什么影响,手中的锉刀一点点在玉质摆件上雕琢。
目光凝着那半成品的观音像,她的目光好似也带着点无喜无悲的怜悯,像是阅尽千帆的通透。
奇怪了。
司马峙觉得这就是一个谜题,为什么一个差不多二十多岁的寡妇,一直待在小小的县里不曾出去过,也就是这一次跟着儿子一起到京都,会有这种眼神?
司马峙想着,就算是人生大起大落,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姐姐成了别人口中的妖妃,他厌恶姐姐那般行径,偏偏若不是姐姐委身于帝王,父亲的冤屈也不会被平反。
太祖文韬武略,当今圣上也是贤明,偏偏因为自己姐姐的原因,让他姐姐做了宸妃。
他也知道,姐姐不容易,已经做了宠妃,要是往后退就是万丈深渊,不能往后退,但是也不能接受姐姐再有孩子,若是有了,那当真史书上要留宸妃的重重一笔。
他少有才名,却放弃了科举,不愿意成亲,不愿意留下孩子,成了他唯一可以拿捏住姐姐的地方,他用自己的行为表明态度,不愿意支持姐姐登后,如今的太子聪慧,群臣皆是议论,有圣德之相,他不愿姐姐因为有了孩子,去做不能做的事,留下千古骂名。
圣上宠着她便够了,万万不可乱了纲常。
司马峙还记得,姐姐通红着眼圈,声音都是嘶哑,“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爹爹?别人都是家人是后盾,弟弟你明明有才,却这般不愿帮我。甚至……”
司马峙知道宸妃娘娘没有说出来的话,甚至还用要给司马家断子绝孙这事来威胁她。
司马峙在留在鸿鹄书院之前,一直在外游历,甚至想过要出家。
宸妃娘娘自然是不肯唯一的亲人出家,两人僵持最后就成了这样的局面。
一想到家里的那些事,姐姐的事,就满心戾气,有一种既恨自己无能,又恨自己无力的心情席卷全身,等到触及到那如同观音像一样目光,戾气如同潮水般消退。
她细细打磨那佛像的玉面和眼珠,手指修长而又纤细,明明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应当有这般的熟稔。
等到戾气消退之后,伸手开始作画,等到一个时辰作画完了,正好便是这幅琢玉图。
苏玲珑:“你不太满意?”
“恩。”想要撕掉画的时候,苏玲珑伸手阻止了,“我挺喜欢,能留给我吗?”
“太浮于匠气,我本不是想做这样的画。”只是这样雕琢的画面实在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最后竟是直接把这幅图画了下来。司马峙觉得这画只是单纯复制场景,属于下下之作。
“等到休沐日的时候,我想给儿子看。”苏玲珑笑了笑。
还可以攒着,托人一并送到冲县去,也好让章家人放心。
司马峙就留下了这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