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张口,白气飘散,沈祈惊觉地上跪了人:“你怎么在这儿?”
“问您那好夫人去。”她锤着腿站起来,半个身子倚在沈祈身上,像是站不住了。
沈祈有些奇怪:“大夫人罚你?”
“可不是。”锁儿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哎呦,看我这腿,锁儿都冻成冰雕了。”
沈祈停了一停,任她靠着:“为什么罚你?”
“好少爷,您不知道吗?”锁儿也顿了一下,语气很天真,“大夫人有本册子,成日里在里面写些长春悲秋的酸诗,小的翻开来看了,竟是些‘悔’呀‘念’呀的,也不知道她在想谁呢。”
沈祈的脸隐在夜色中,语气也凉得似西风:“当真?”
“千真万确!”锁儿掂了脚尖,大胆地环住他的脖颈,“平日里,夫人把那册子看得紧紧的,小的实在看不过眼拿走了,她便大发雷霆,罚锁儿在大冬天跪。”
沈祈的目光刹那间沉了下去。
锁儿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脖颈上,熟稔又小心翼翼拿嘴唇磨蹭:“这天儿可真冷,大少爷还愿意让冰雕锁儿进门吗?”
背上的躯体总算是热的,不似幽魅般的大夫人,总是手脚冰凉,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什。
沈祈接过灯来,停了一瞬,叫人开门进屋,锁儿大喜,扭过头冲他嫣然一笑。
那个瞬间,他蓦地想到了苏倾。
多年前亭亭玉立如花苞般的少女,同他那脾性最阴郁古怪的弟弟走在一起,在斜飘的大雨中,踮着脚尖替他撑了一把伞,只留下模糊不清的背影。
沈轶走得飞快,她就在斜后一路小跑地追着,雨点打在伞上,飞溅出去,她的半边肩膀都被雨淋湿了,靴子一脚接一脚地踩进水洼里。
他看到沈轶停了下来,一把夺过了伞,回头说了句什么。苏倾也停住了,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地仰头看着他。
再然后,沈轶很不耐烦地伸手抓住了少女的肩膀,将她一把拎到了伞下,然后将伞向她倾斜去,似乎为避嫌,只用伞底勾着她的脑袋,将人一点点捞到了自己身旁,两个人并着肩,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那一天的苏倾只露出了半边笑靥,即便是在雨中只剩模糊不清的背影,都像是散发着无穷的生机。
他在雨里,魔怔了似的跟,他觉得自己输得很彻底,因为她从来、从来没有这样替他撑过伞,更没有这样笑过。
锁儿仍挂在他身上嘟囔,把他的魂叫回来:“锁儿是想帮大少爷出气,才把大夫人的册子拿去垫桌角,锁儿做错了吗?”
男人冷笑着揉她的脸:“你做得很对。”
偏房里灯烛在缠抱中晃了晃,灭了。
薄墙外的树梢儿上月亮极圆,院墙外面,似乎传来了女子的清脆的笑声。
“怎么喝得这样多。”步履踉踉跄跄,两个人东倒西歪,噼里啪啦地撞到了墙根,那声音甜脆的妓子,先是气喘吁吁地笑了一阵,才开始抱怨,“这是哪里呀,灯笼这么暗,二爷怎么偏往这里走。”
说着,用力吸了吸鼻子,忽地笑了:“谁的院子?院墙里头的香草真好闻。”
苏倾的手正捧了一g土,停在半空中,湿润的砂土从她指缝中簌簌而下,仙客来的花瓣在月色下呈现出幽丽眩目的紫红。
起先沉默不语的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如松风穿堂,低沉凛冽:“那是我嫂嫂。”
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这两个字,缠绵似情人,冷情似敌人,是一团缠紧的解不开的线,让他冷不丁丢在地上。
“嫂嫂?”
半晌,那人轻轻地“嗯”了一声,“对了,你等等,我有东西还给她。”
话音未落,什么东西越过墙头投掷过来,撞到了墙角的坛子上,发出了当啷一声巨响,又从草叶上坠下,在土地上滚了几滚,最终躺在了泥泞的青苔上。
女子“哎”了几声,急了:“二爷,那可是好东西!说扔就扔了,您赏给我也好啊。”
那人置若罔闻,似乎丢下她远去了。
苏倾裙摆逶迤,直至听不见任何声音,才弯下腰去,将它拾了起来。
一只金手钏,中间分两股镂空,其上雕了一只长尾的鸾鸟,鸾尾弯曲化作云霞,鸾头衔一黯褐色的石纹饰珠,这样跌过来,竟然丝毫没有变形。
苏倾垂下眼,朝自己的手腕比了比。可惜她现在瘦得太多,钏子原有的尺度早已不合适了。
第2章 归去来(二)
苏倾的幼年生活极受爹娘偏爱,起先留在府上学女红女学,十三岁时扮了男装,第一个被家里送去与权贵少年们一起上学。
走前爹爹叮咛:“你既是乔装改扮,遇事便要低调些,能不开口时尽量不要开口。”
当时受托照看她的人是沈祈,比他们这些小家伙要大几级,不在一处上学。到了学堂里,沈祈将几个重要的同窗一一介绍给她,被介绍的点头微笑。他的指头移到稍远的那个人时,停了一停,似乎没想好怎样开口,便放下手算了,虚拍一下她的肩膀:“倾妹,有事找他们,我走了。”
他走以后,苏倾悄悄扭过头,目光穿越重重人影,去看那个没被介绍到的十三四岁的少年。
那时他正没骨头似的倚在桌角,脸色白得透明,眉飞入鬓,鼻梁高挺,瞳孔在阳光下是透明的浅褐色,颇有异族之相。
有点像她们府上养的那只名贵的猫。
这张英俊面孔锋利至易折,竟让她一下子想到了大人说过的“薄”,美人薄相的薄。
他没有笑,也不看她,敌视的目光紧紧跟着沈祈远去的背影,见他走远了,便无趣地收回眼神,摊开书坐在了桌前,顺便一脚踢翻了前面那个看热闹的同窗的坐凳。
那人大骂:“沈……”
他抬头由下往上瞥一眼,利得像刀光,是猛兽挑衅入侵者的眼神,那人的后半句消失无踪。
这便是她与沈轶的第一次照面。
苏倾一向很乖,爹爹让她不要开口,她便真的低调得像霜打的蔫茄子,默默地来,默默地走,几乎从不主动与人攀谈。连夫子问话,她都要并几步快走到讲台上躬身作答,生怕自己细声细气的声音回荡在学堂里,惹人取笑。
可她越是决心做一个影子,越是惹人注意。有一日下了学,一个人高马大的少年便带着几个小跟班将她团团围了,笑嘻嘻地拿扇子戳她头上的冠:“苏倾,你到底是不是个女的?”
这少年家世雄厚,是当朝宰相牛睦侠吹米樱可哐薹ㄎ尢欤背f哿柰埃视懈鲒幻凶觥芭d酢薄
苏倾惹了牛魔王,自知不好,只得两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冠,一声不吭地想往门外溜。
牛魔王使个眼色,少年们便堵住了她的去路。他将手掌横着抵在胸膛上一比划,嬉笑道:“你看,你个头这样矮,脸又这么白,可不是个娘们儿?”
苏倾行了同窗礼,强装镇定地微笑,笑得小脸都发僵:“小弟有事,不能相陪,十分抱歉,请牛公子放我过去,改日再叙。”
岂料那几人哈哈大笑起来,牛魔王笑得直拍大腿,边笑边左右顾盼:“你们听听,听听她讲话,你若是个男的,那怕是个阉货!”
说着用扇子骨狠狠一戳,她的冠便掉落下去,苏倾在震耳欲聋的哄笑声中一把抓住自己了即将松散的发髻,只觉得他们讨厌极了。
她越是茫然无措,他们越是兴奋得厉害,牛魔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还拿扇子骨儿去戳她胸口:“我听闻苏家的女儿个个塞西施,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倾儿你这样瘦,你的小馒头藏哪儿去了,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苏倾哪里经过这阵势,弓起背往后缩,想甩开他的拉扯,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放手,放手!”
忽然学堂后头一声巨响,随即是“哗啦啦”的木片松散的声音。众人都停了,回头一看,才发现学堂里竟然还有个人没走。
沈轶像个影子,从阴影里钻出来,一脚踩碎了被他摔在地上的凳子,斜着眼虚虚地瞥了他们一眼,表情像是乌云密布的天。
牛魔王撒开苏倾,破口大骂起来:“婊/子养的又想作甚?”
他们从前像是有些过节的,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沈轶,炮火似乎即刻转移了。
苏倾趁机拔脚便跑,可心里惦念沈轶陷入危难,就钻到了临近门口的桌子下面,露一双眼睛悄悄地看。
一旦他孤身一人吃了亏,她就打算豁出去,像公鸡打鸣一般高喝一声,先镇住他们,然后夺门而出搬救兵。
她盘算得很好,这个时候,接她下学的丫鬟和沈祈应该都快到了。
沈轶被骂了“婊/子养的”,看上去却还面色如常,似乎并未被激怒,双眸盯着牛魔王半晌,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说话好听一点。”
停了片刻,他垂下眼睫,空气里尘埃在窗口漏进的光柱中飞舞,些许落在他睫毛上,仿佛停滞了几秒,他冷不丁抓起桌角的香篆盒,猛地抬手向牛魔王掷去。
香篆盒狠狠砸在牛魔王额角上,一下子便断成两截,未燃尽的香灰噗噜噜地从他头上滚下来,刺激得他闭上了眼睛,随即热乎乎的鲜血也涌出来,又融掉了香灰,跟着往他脖子里流,他这才惊恐兼并疼痛地发出“嗷嗷”的嚎叫。
一旁的跟班吓傻了片刻,听见这喊声,才想起来一哄而上,可是少年比他们都要快,他单手一撑案台,轻盈地翻过来,掠到满脸灰和血的牛魔王面前,还嫌不够,又抓起最近一张桌子上的墨盒,猛地倒扣在他脸上,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手,死死压着墨盒,在他脸上来回旋转。
苏倾永远记得漆黑墨盒上面那双苍白的手,以及被众人拉开之前,那双手的主人脸上极其阴狠恶劣的一点冰凉的笑。
后来,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牛魔王的母亲、宰相夫人在学堂哭闹不休:“那是贵家公子的样儿吗?简直就是一条疯狗!”
当时,“疯狗”正跪在一旁,平摊两手,让夫子一下一下地打手心。
他一口咬定是口角斗殴,把苏倾的雌雄之争件当做边角事件隐去,苏倾大有触动,主动撩摆跪在了他旁边。
沈轶侧头瞥她一眼,又扭回头去。
沈祈的表情极其尴尬,这才完成了迟到了许久的介绍:“其实这是……舍弟……沈轶。”
被打了手心也没什么反应的沈轶,听闻这话,又用苏倾第一天见过的那种轻视而又嘲讽的眼神盯着沈祈,半晌,弯唇笑了笑:“嗯,哥哥啊。”
连笑都是冰冷锐利的。
沈祈似乎很容易被他的挑衅激怒,拔脚想走,见到苏倾也跪在地上,巴巴地抬起手掌,他心里的火气便更大,手指戳戳苏倾的肩膀,催促道:“倾妹,回去了。”
苏倾抿唇一笑,眉眼弯下来,含着柔软的歉意:“沈公子先回吧。”
沈祈盯着她半晌,沉着脸拂袖而去。
沈轶在一旁跪得笔直。
触怒了牛魔王,闹得沈家上下鸡飞狗跳,几道戒尺哪里够?苏倾有所耳闻,知道沈轶在家里断断续续挨过好几顿板子,走路都一瘸一拐,自然是坐不得了。
夫子打着打着,忽然瞥见见旁边小鸡仔一样挤上来的苏倾,递上双手,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小脸吓得发白。
苏倾实为苏大人的人的千金,平时乖巧到了软糯的程度,他哪下得去手?又想到牛魔王实在是个祸害,早该吃些苦头,便骂了沈轶两句,算了。
但罚跪自是免不了。二人跪得日头西斜,窗棂投在地板上的影子都旋转移动了,苏倾感觉到沈轶侧头看她,似乎诧异她怎么还没走。
过了一会儿,他出了声,语调阴阳怪气:“胸前的小馒头藏哪儿去了?”
沈轶的声音很清润,说话的时候目朝前方,因为心里不太耐烦,眉宇间的冷意便愈加明显。
苏倾突然感觉到这话与牛魔王的刻意调戏有所不同。
她想了想,也目视前方,稳妥地回答:“我娘说我太瘦,所以根本算不上馒头,一缠便没了。”
沈轶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扭头看她。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夕阳的光晕异常柔软,橙红色,暖融融,就像熬久了的柿子汤。
她又听他开口,这次倒像是真的有了几分兴趣:“苏家的女儿,个个赛西施?”
苏倾扭过脸,布冠像男儿绷在额头上,把她那些温柔暧昧的碎发全遮住了。即使如此,她细细的眉毛下面那一双秋瞳和初显饱满的下唇,仍显出遮不住的明丽殊色,斜阳便是最好的胭脂。
她想了一会儿,迟疑道:“这说法我倒没有听说过。我觉得二妹和五妹都生得好看,可我们又没有见过西施。”
沈轶心想,谁知道二妹五妹什么样,反正大姐儿已经足够白了。
这事儿过去以后,苏倾主动搬到了沈轶前桌坐,还给他正式地行了个同窗礼,表明自己还他恩情的用意。
沈轶看了她两眼,再不搭理她。不光不理她,在学堂里,他是独一份的形单影只,他只喜欢隐没于角落,抗拒任何打扰和亲近。
可是苏倾若是待人好,那便是真心实意、风雨无阻的好。沈轶挨了棍子,上课坐不得,日日被人嘲笑,她也跟着站着,夫子问她怎么站着上课,她也不畏手畏脚,就让自己糯糯的声音大方地回荡着:“我坐着直想打瞌睡,见沈兄站着,悬梁刺股,奋发图强,我便也学学,果真不困了。”
苏倾说话极稳,是个聪明变通的,但就是这种一板一眼的认真,带了股小儿憨气,听了让人心软,夫子心情大好,抚须赞扬。
等下了学,人都走光,苏倾从他悄悄桌上捡了一页纸,拿回家参看,点蜡熬了几宿,帮他把罚抄的书抄完了。
娘半夜转醒,见她屋里灯还亮着,披着衣服端着烛台来她房里,诧异道:“我儿,课业有这么多呀?”
听她三言两语讲了经过,也不拦她,点点头道:“嗯,大姐儿知恩图报倒是好的。”遂叫厨房给她做了一碗莲子羹,防止她晚上饥饿。
苏倾捏着笔杆儿,盯着汤碗出神。
第二日下了学,雁儿来接她,手里提着个食盒东张西望,苏倾招招手,小丫鬟做贼似的踮着脚尖儿走到她跟前。苏倾把食盒往沈轶桌上轻轻一放,也不让他尴尬,拉着雁儿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