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谚没留心她的表情。他仰头看着天,心里有点憋屈。
其实他的英语算不上好,不过因为沾了在大城市重视基础教育的光。
他真好的是数学。
苏倾见他不耐烦地掸了掸烟灰:“快点儿学会英语吧。”
台灯映照着苏倾专注的脸,晃动的笔的影子落在笔记本上,抄写的每个英语单词后面都注明了音标。
四线三格里娃娃体已经写得顺滑顺畅,乍一看,圆润的字母排得整整齐齐,像是打印出来的一样。
吴阿姨敲敲门:“热水和换洗衣服准备好了哦。”
苏倾的笔顿了一下,瞥了一眼表,九点整:“好。”
透亮的浴室里水雾朦胧,大浴缸里放好了热水,漂浮的玫瑰花瓣散发着幽幽香气,人闻着仿佛要微醺。
宽阔的大理石洗手台上整齐地叠放着浴巾、睡裙和浅粉色的内裤,在灯光的照耀下,一尘不染的洁净。
苏倾脚下踩着毛绒拖鞋,检查了一下门锁,仰头,平静隐忍地看了一眼浴室墙角的黑色摄像头。
她站在逼仄的拐角里,动作尽量小地脱去衣服,底裤从纤细的小腿上落下来,她蹲下将它拾起来,卷起来放在架子上。
这个角落是监控的死角,是她观察多日后的结果。
连毛巾一起卷在身上,她把花洒卸下来,远远地拉到了这边,快速地给自己冲了澡,花洒对着摄像头长久地冲着,也给它洗了个澡。
擦干身体,换上了干净的睡衣。走到浴缸面前,挽起袖子,把手伸进漂浮着花瓣的热水里。手在池底下摸索着,找到了阀门,水“咕”的一声漏下去。
湿透的花瓣发蔫地躺在池底,浴缸上方的摄像头,**地滴着水,依然闪烁着待机的黄灯。
苏倾吹好头发,轻手轻脚地坐回课桌前,钟表指向九点四十,房间外面一片平静,她的心扑通扑通剧烈地跳着。
在这套房子里,每晚九点的洗澡,是个定时定点的节目。她已经这样逃避了一周,她的观众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仰起头,房间里,被她拿水枪弄坏的监控,拆下之后只余几根电线,一直拖着没装新的。
上一世也是这样,晚乡猖獗的黑色势力发展到这一年,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在国家重点打击之下,晚乡头顶的乌云即将散去,他做好准备壮士断腕,忙着收回散布在各处的下线,自顾不暇,更别说欣赏她这只笼中鸟雀。
上一世的自己得知这个消息,野草般生长出慌乱和焦急。
而这一世的她,心中充满了平和,还有对自由之日的分外期待。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带锁的笔记本,小心地输入密码,本子里粘贴着许多花花绿绿的剪报。
她把本子翻到最后一页,纸上从上至下写了五个人名,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这五个名字,已经被人用横线划去了四个,表明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们已经以各种形式消失在世界上。
只剩最后一个叫“董健”的,括号里注明“原晚乡市市委书记”。
她拿着笔,默然在这个名字上面画了几个圈。
日历又向后翻了一页,距离月底还有十天。
高二年级转眼迎来了新学期的第二次月考。
苏倾在这次考试里头一次尝到了自信涂卡的滋味,试卷发下来,英语考了九十八分,比上次进步了整整三十分。这三十分里没有什么蒙或猜的水分,英语老师看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
“要向苏倾同学学习。”
班级里零零落落的掌声响起,有些漠不关心,有些是看她笑话的讽刺。
苏倾安静地把试卷整齐地折叠起来,收进试卷夹里。
这天中午,苏倾抱着试卷夹坐在天台上等,仰头看着多云的天,腿垂下来荡着,可一直等到一点半,天台上都只有她一个人坐着。
刺耳的上课铃拉响了,整栋楼震动起来,她从水管上跳下来,脚底都震痛了。
走廊里多的是“咚咚”跑回班里的学生,苏倾路过二班的时候,歪头朝里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手心生出了汗水。
教室里几乎坐满了,江谚和他同桌的座位却空着。
有人看到了后门口浓妆艳抹的冷艳女生,三五个人开始窃窃私语。
学校里也有盯着她的眼线,苏倾收回目光,揣着口袋,目不斜视地回了十四班。
事实上,月考之际,二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件。
第66章 玉京秋(六)
事情的起初, 江谚根本没放在心上。
那天下午, 陈景言抄江谚作业的时候,递给江谚一张纸条。他展开看, 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
“你还写诗?”
“狗屁诗!”陈景言抄得愤愤,“那是政教主任总结出来的高考作文二十四字方针。”
江谚看着上面的“开题”“破题”:“这不是八股文?”
“可不。但你最好按他说的写, 不然他会骂人, 骂得你生不如死——你上次不是领教过了?”
江谚冷笑一声, 将“方针”叠起来丢进笔袋里。
陈景言摇摇头:“没办法, 对我们晚乡的普通孩子来说, 老师就是绝对权威。”
江谚想起他看到过的几份卷宗, 没搭话。
岂止是一个有点小权的政教老师?
晚乡这块地方,从上至下, 从里至外,到处渗透着父权压迫与官威崇拜。
越是边陲、闭塞,越是自成体系。
月考两天,江谚应付得还算轻松。考试难度同他从前的学校整体持平, 只是题目偏旧,还用着五六年前的外省题。
发卷子的几天,课程比平时松一些。天花板上老旧的吊扇旋转着, 吱呀作响。
体育课刚结束, 男生们汗流浃背,教室里响着“哗啦”“哗啦”的纸张扇风的声音。
风扇搅起的风哗啦啦地吹动着薄薄的卷子,劣质的油墨味不住灌入鼻子。
吴甜甜反向跨坐在江谚前面的椅子上,胳膊肘搭着他的桌子, 捧着脸看他写题,是个很亲昵的动作。
几缕长长的碎发落在他的前额上,她发现江谚的眼睫是很密的,鼻梁挺直,垂眼的时候敛了锋芒,显得很秀气。
“小江同学,上次看到你跟十四班的苏倾讲话,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江谚一目十行地做英语卷子,卷子是他给苏倾布置的作业,他得自己先做一遍,才答得出她奇奇怪怪的问题。
陈景言拿纸巾满脸擦汗,对吴甜甜伸出一根指头:“别问了,就刚转来的时候走廊里对视了那么一眼。一见钟情。”
吴甜甜的脸色变了,她想起那天在拐角说人是非时江谚撞她的那一下,那种警告的冷意,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苏倾那样的,很招你们男孩子喜欢吧。”吴甜甜抿一下唇,“她们那样的女生,都是先物色好一个目标,搞到手又丢掉,根本不会走心的,影响的只有别人而已。”
江谚对了下答案,手底下那道题做错了。
“什么阶段就该干什么阶段的事,提前吃了人生的果子,以后会后悔的……”
手底下一连错了好几道,他骤然把笔往桌上一摔,抬起的眸泛出冷光。
拖长的语调刻薄:“有你什么事儿?”
吴甜甜脸涨得发红,从前桌“呼”地站起来,陈景言仰头看看她:“谚哥别凶嘛……”
吊扇的风把卷子卷走了,江谚一言不发,伸手“呼啦”一捞,按回了桌上。
“同学们。”讲台让人拍了两拍,上课铃还没打,政教主任就站上了讲台,一叠语文卷子压在他掌下,“今天我们先讲讲纪律问题。”
见他的脸色发黑就知道要发火,嘈杂的教室马上安静下来。
“老师千叮咛,万嘱咐,怎么还是有人不听劝,非得自己走弯路。”他低头看了一下名字,“江谚。”
江谚脸色平平地抬起眼,把笔盖“啪”地扣好。
“江谚同学,请你起立。”他把薄薄的答题卡抽出来,扬了一下,“作文怎么写的,给大家念念?”
江谚走上讲台,接过答题卡,秦主任却不松手,眼里是压抑的怒,“老师教没教过你作文该怎么写?”
江谚捏着另一头的手放了下来。
“秦老师,”陈景言在下面举起手晃了晃,“他刚来的,怪我忘了给他讲二十四字方针。”
“他讲过了。”江谚平平地接。
“哎……”
“大家应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没必要千篇一律。”
江谚的普通话带着股文明的傲。一双双担忧的眼睛望过来,又怕,又期待热闹更大一点,最好这节课也不用上了。
“你跟我在这讲独立思考?”
“中华五千年文明,您的二十四个字括得了几年?”
“你什么意思?”
江谚介于秀气与邪气之间的脸上,抬眼掀起了讽刺,“我以为没牙的人才吃别人嚼过的东西。”
“江谚!”秦老师勃然大怒,“你以为你写的好是不是?你能耐是不是?什么东西!给我出去!”
江谚转身往后门走,课铃声猛地响起,淹没了身后的咆哮,“还有你,也给我出去!”
陈景言撇嘴,闭着眼睛做了个哆嗦的动作。
同桌真是刚啊,心情不好就敢杠老师。那张嘴,真损,真痛快……
江谚刚走到门口,金属讲台被人砸得“通通”两声钝响,似是不满的提醒。
他看见陈景言把椅子艰难地反架在了头顶,椅子四个细腿朝天,木板下压着他可怜的脑袋,正翻着眼睛往上暼,压低声音提醒他:“谚哥,谚哥,喏。”
原来“出去”也不只是罚站而已。
江谚二话不说,书包捡起来撇在地上,抡起椅子架在头顶,手臂承了力,绷出肌肉的轮廓。
陈景言见他转身往前门走,以为后门锁住了,也艰难地掉了个头跟在同桌身后。
架椅子好啊,出去以后还能放下来坐着,反正老师又盯不住……
江谚走到了讲台前。
“诶谚哥?你走歪了……”陈景言话音未落,眼睛瞪大,嘴巴张成了个圆。
江谚架起的椅子往前一抡,“咣当”一声猛地砸在了黑板上,板擦“砰”地弹射出来,爆炸似的溅起无数粉尘,女生们吓得尖叫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把椅子捡起来,以一种娴熟的打砸姿势,再度猛砸在讲台上,秦主任吓得倒退一步。他掀起狠戾的眼盯过来,那一刻秦主任觉得自己是在与一头狼对视,狼的目光幽幽的,咬着后牙问:“体罚是不是?”
二班的上午鸡飞狗跳。
江谚挪了个位置,站到了有空调的班主任办公室。
站没站相,校服短袖下,一双清瘦的手臂松松插在裤子口袋里,鞋尖一下一下地轻碾着水磨石地面,睫毛半垂着,不知低头看什么。
不多时,班主任从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黑色制服的短发女人,边走边客气地谈笑着。
那打扮精干的女人和江谚对视,脸上的笑容马上淡了下去,远远地瞪了他一眼。
周向萍是从单位直接给叫过来的。政教主任在电话里把“个人品质”“原则问题”“犯罪”这样的字眼都用上了,她连衣服都没换就驱车赶来。
这还是她头一次来江谚的学校。一进门,人人盯着她的制服打量,愧得她脱了外套,可白衬衣里面穿了件红文胸,看她的人更多了。
她只得又把制服穿上,只狠狠地把胸前国徽摘了下来,捏在手心里。
班主任说:“江谚同学表现还是很不错的,这次月考还拿到了年级第六名的好成绩……”
周向萍说:“老师,真是对不起,砸坏的东西我们会全部赔偿的。”
班主任说:“我相信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孩子的本质肯定是好的,毕竟有这样引以为傲的父母……”
周向萍说:“给学校添麻烦了,回去我们一定批评教育……”
江谚冷眼看着两个人互相点头哈腰。
周向萍踩着黑色高跟皮鞋笃笃地走过来了:“江谚,跟妈道歉去。”
江谚瞥她一眼,不作声。
周向萍耐着性子:“听话。”
江谚扭过头:“我要转班。”
她皱起眉:“转什么?”
班主任手机响了,到门外接了个电话,办公室里只剩母子两人。
江谚抬头望着她,周向萍惊异于儿子的面容有了棱角,不知何时已经几乎褪去稚嫩。
“转哪个班?告诉我理由。”
“十四班。”少年的表情藏得很深,面上只有吊儿郎当的冷。
周向萍不是个说不通的人,她深知江谚自小长在大院,缺乏管教的缘故,骨子里那股无法无天的戾气,养到十七岁,已不好硬管了,只能慢慢引导。
她真去十四班转了一圈。
回来时怒气冲冲:“不行,绝对不行,那里面都是什么人啊?”
江谚复插着口袋低下头:“要么转班,要么转学。”
提起转学她就头痛。
就他背的那两个处分,晚乡一中好不容易才收了他,这么偏远的地方,再换更差的学校,弄不好真耽搁了。
“你生下来就讨债来的。”周向萍瞪着他,“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
江谚看着地面冷冷笑了一下:“我不是您儿子,陶陶才是。”
“你……”
班主任推门回来,陪笑:“江谚妈妈,我们说到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