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木然拜谢主母,在小屋里胡乱收拾了这个叫小艾的十四岁女孩少得可怜的铺盖行李,匆匆背在肩膀上。
同个院子里的丫鬟在她背后小声嘟囔:“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怎么这样想不开。”
苏倾停了停,转头问道:“大夫人的嗓子怎么了。”
那丫鬟瞪大眼睛:“是夫人,可不是大夫人。”
“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大夫人只有三年前没了的大夫人叫得,让大少爷听见叫混了,扒了你的皮。”
苏倾无谓地一笑,从门口出去。
那丫鬟却追出来,附在她耳边:“小艾,你问夫人的嗓子吗?听说是她生不出孩子,喝了太多苦药,药渣把嗓子给划伤了,就这样还是生不出来。”
云天之下,苏倾意外地回头看她,小丫鬟冲她得意地笑了一笑。
脚下的落叶咯吱作响,空气中散发着雨后湿漉的凋敝的腐叶味道,院落中树荫连成一片,十分阴冷,瘦小的少女冻得嘴唇发青,一双眼睛却黑极,伸出纤细的臂吃力地推开房门。
同住一个沈宅六年,这却是苏倾头一回到东院来。东院的格局不甚好,冬天到来,阳光少得可怜,当年沈轶一个外室生子,颇得冷眼,被迫住在这“阴邪之地”,又六年发家,他还住在这里没有挪窝。
房内的帐幔随着门外的风掀起来,室内空气沉闷,隐隐的有股清苦的药味,苏倾在门口怯懦地站了片刻,背上的铺盖“通”地撂下来,掀起地上一层淡淡的粉尘。
步履迈近,停驻于床边。白色帐幔向中间合拢着,影影绰绰地露出里面人的轮廓,她伸手要掀。
身旁闪过一道影子,她让人揪住后衣领拎了起来,毫不客气地丢到了一旁,守在屋里的还有个穿着粗布短打、端着药碗的年轻人,上下打量着这个小猫样的女孩子:“你是谁啊?”
苏倾咬了咬唇:“我叫小艾,是从西院来的。”
“西院派人来?”年轻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了一声,眉宇间闪过一丝杀气,那杀气即刻散去,马上变了脸色,“哎,你说话好好说,哭什么……喂,你别哭啊?”
“我是来伺候二少爷的,”女孩口齿清楚地继续,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着,顺着脸颊悬在下巴上,润过的眼珠像是被洗过的黑色宝石一样,她也不擦,低眼看向地面,“自愿来的。”
那年轻人面色复杂地看了她好几眼,把药碗往桌上一搁,裤腰上擦了把手:“行行,自愿就自愿吧,反正我们这里缺个女人。你收拾一下,哎,你……”
一个不防,这小丫头片子又伸手拉开帐幔。
苏倾掀着帘子,怔怔瞧着绣榻上躺着的人。
他着黑衣单袍,双目紧闭,手交叠着放于腹前,他本就苍白,这三年躺在这里,皮肤愈发惨白,幽幽的两丛睫毛静静垂着,了无生气。两颊凹陷下去,瘦得厉害了,愈显出眉骨和鼻梁,倒是更贴近以前,有种羸弱的少年气。
他睡着时原是很乖的,没有那么多戾气,她伸出手指,小心地触着他苍白的嘴唇,就是嘴角还绷着,好像总是不开心。
苏倾看了一会儿,就把帘子放下来,拿手背揩干眼泪,扭身从柜子里取了一床被子抱在怀里,被子扛在她瘦削的肩头,几乎把她整个人埋在里头。
“你干什么?”
“怎么还给他穿单衣?”她淡淡地问,室内炭火烧得不旺,她的嘴唇还哆嗦着,将被子平展展地给沈轶盖好,“现在是冬天呢。”
她扭身回去,踮着脚尖,麻利地将窗户一个个推开,双丫髻上绑着的破旧的红发绳,被窗外的冷风吹得直颤。
她拿火钳捅了捅炭盆,显然是不常干这活计的,火舌几乎燎到她的袖口,那年轻人将钳子抢过来,见小姑娘冻得嘴唇发青,把炭盆朝她的方向挪了一把:“我叫临平。”
苏倾“唔”了一声,伸出黑瘦的手烤着火:“你在这里服侍多久了?”
“……我不是这里的下人。”他面色复杂地捅了一把炭盆,“我其实是……沈将军麾下左将军。”
他眉心浮现郁结之色,似憋闷了许久,不吐不快:“三年前事出突然,不知怎么的便成了这样。沈祈死老婆,关他何事?平日也未见往来,非要请旨去扶他嫂嫂的灵,回来人便不对了,谁知道自尽的女人会不会化成厉鬼害人。”他抖了下肩膀,抱怨道,“就这么一直睡着,怎也不醒,真是见了鬼了。”
苏倾垂着眼默然。
她虽不知饲魂之术具体如何,却也知道,如今她命能回春,是他以魂魄为代价换来的。失了魂的人,不就是这样睡着么?
不过不必怕,她此番回来,便扎下不走了。苏倾于人世再无亲人,只有守着他。
“沈祈明面上加以照顾,不过是为了要一个德行兼备的君子名声,哪里是真心待他?近两年,房中丫鬟让沈祈遣散一批,又配给小厮一批,剩下的留不住,买了也总想着往外跑。老奴老得头昏眼花,早用不得了。这里实在没人伺候,弟兄们便约定好了轮番照应一下,不过时至今日,编在各个队伍中,来的人越来越少。”打量她两眼,“你还是第一个主动来的,就是年纪太小,不顶什么用。”
他见丫头半天不说话,有些尴尬道:“我说这些,是不是吓着了你?”
苏倾摇了下头,从床下摸出一把扫帚来,低眉轻轻吹了吹灰尘:“临将军军务繁忙,可先走了。”
临平走时,苏倾在扫院子里的落叶,袖子挽到臂口,青白的小臂好像一折就断似的,汗湿后背,脸上却安稳恬然。他走过去,摸了几片金叶子给她:“劳烦你了。”
苏倾将钱收了,打了盆水来,给沈轶擦身。木盆里的水面上倒映出她的脸,她第一次看清自己现在的样子,皮肤黝黑,其貌不扬的脸,但她心里并无多少波动。帕子投进去,搅碎了镜面样的水面。
要那皮相有何用呢?当她自由地站在院落里,感受到人世的风,带着铁锈味的雨点落在她鼻尖,听到枝头的鸟叫声,感觉到身体里细微的病痛,她对重来一次的生命,已经充满感激和眷恋。
这会儿,房里唯独她和沈轶,她捏着帕子迟疑了一下,滴滴答答的水落在床单上,她唬了一跳,马上用手掌接住。
屋里炭火燃得很足,被子掀开来,他还是那样闭着眼睛,浑似不通人情。
苏倾咬了咬唇,触了一下他的眉心:“我得脱你的衣服了。”
话毕,伸手解开他腰间系带,艰难地将单衣褪下来,却不知道她紧张甚么,一直没敢往他身上打量,明明他也不可能跳起来打她。
散开的襟口里,露出他□□的胸膛,纵横密布,好多道隆起的伤痕,最近的离心脏只有半掌宽,她伸手轻轻抚过去,数也数不清楚:“原来挨了这么多下呀。”
在边关四年,风吹雨淋,靠的是这一道一道的痕迹,换来他加官进爵,出人头地,等着能回来娶卿相嫡女。
不过他不说,从不说,在他嘴里,只吐得出“你要信我”。
苏倾爬上床塌,艰难地帮他翻了个身,发觉他背上生了细小的暗疮,她擦净后把药涂上去,吹了吹,拿扇子扇着,一点点加速晾干,额头上生了细汗。她知道暗疮不加处理,会连成一片,不久后溃烂,人便感染。她小心地涂着药膏,像是在细心修补一件古董文物。
第二日临平来,见床上人变成趴着的,脊背□□着,还涂着药膏,下面盖严了被子。床单床帐全换过了新的,屋里漾着股淡淡的香味,仿佛这房间里刹那间有了人气儿。
他一路往院子里找,见苏倾正在垫着脚挂床单,忙上去搭了把手。
“你帮他擦过身了?”
“嗯。”
临平大惊失色:“那,那里呢?”
“也擦过了。”这日是个好天,她拿竹竿熟练地打着被褥,轻盈的日光落在她的睫毛上。
那凝了光的睫毛颤着,低下头从盆里取衣裳时,脸上泛了薄薄一层红。
她说了谎,她毕竟不好意思,将手帕塞进他手里,同他打商量:“你自己来,不算我的。”借着他的手蹭了蹭便算过了,晚上心里便愧疚起来,辗转反侧地惦记着:他都不能动了,你怎还这样对他?万一从前的伺候的人也像她这般,生了暗疮怎么办。
她从床上披衣起来,摸了蜡点起来,又打了一盆水,掀开帐子看着他,歉疚道:“我给你好好擦一遍好不好?”
可是这回她才碰一下,它就活了起来,惊得她立即拿衣服遮掩起来,面红耳赤,迟疑道:没有魂的人也可以么?
临平想她十四五岁,面皮正薄:“小丫头,以后这活儿不用你干,可知道了?”
“喔。”
苏倾瞧他一眼,别了别耳边碎发,摊开手掌,“临将军能再给些金叶子吗?”
临平哧地一笑,从怀里摸出几片金叶子给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可是在外头偷偷买糖吃?”
上来想摸一把她鼓包包的双丫髻,苏倾灵巧地躲开,把金叶子仔细揣在怀中,认真嘱咐道:“你可好好擦,他已生了暗疮。”
临平回头开玩笑似的啐她一口,心想,那口气哪里像丫鬟,简直像是东院的女主人。
第92章 菩萨蛮(二)
苏倾把积攒的金叶子揣着, 往西院去找雪花。当年雪花和锁儿都是她的丫鬟, 雪花更实在一些,就是没有主见。
她穿行于西院, 见她的无不躲开几尺远,怕沾了晦气。有人笑说:“可仔细着, 二少爷躺了那么多年, 别让你伺候, 给克得仙去了。”
苏倾过耳就忘, 走在廊上, 听着扫地的丫头们“唰唰”地拨拉着落叶, 连这声音也悦耳,那些丫头放下扫把, 对她指向后园。
这三年过去,锁儿已成了沈祈的填房,雪花却仍然是个大丫鬟,锁儿总见她, 就忘不了过去的历史,便赶她去看守后园。雪花胆小怕事,纵然不情愿, 也诺诺地接受了命运。
苏倾见到雪花时, 她正弯腰给香草浇水。白芷的草叶上沾着晶莹的露珠,满园混杂的香味。
眼前这片正是苏倾生前栽种的香草,如今被打理得葳蕤茂盛,那丛紫色仙客来长得枝叶肥硕, 没人知道下面埋着她早已腐烂的、象征着过去荣光的旧书册,还有她整个不识愁滋味的前半生。
春风多忘事,逝去这样一个悲苦无依的人,依旧年年早来,吹开花朵无数,邀请世人踏春。
她现在这幅小丫鬟的身躯,个头小小的,眼皮和嘴巴也小小的,就像单朵的夕雾花,说话时竟显现出几分精致的秀气来:“这片园子竟还留着。”
雪花消瘦得多了,也有些驼背,眉毛苦闷地下撇着,却比从前沉稳许多:“从前大夫人最喜欢这处园子。”
“听说夫人酷爱牡丹,怎没将它铲掉?”
以锁儿的性子,这应当是情理之中的。
“大少爷不许。”雪花说,“大夫人生前一切,全都原样保存下来,夫人也不许干涉。”
苏倾疑惑:“这是何必?”
“大少爷对大夫人用情至深,大夫人死后,大少爷像丢了魂一样,三天三夜水米未沾,拿头撞柱子。每年大夫人忌日,大少爷都会在她房里住一晚。”
苏倾慢慢地回想沈祈的脸,能回想起的只剩一点像小针扎了似的屈辱,她觉得沈祈应该是不喜欢她的,却不知为什么又用情至深。
不过,她觉得这些都同她无关。她把金叶子点了一遍交给雪花:“雪花姐姐,出府买种子的时候,帮我从人牙子那买些丫鬟吧。”
雪花是个不懂拒绝的人,郁结了一会儿应下了:“要什么样的,多少个?”
“要不好的。”
“……”
“要旁人挑剩下的,越多越好。”
雪花看了看她,忽而跟她说起别的事情:“你的眼睛很像大夫人。”
她又扭过头去,接着浇花:“可惜她从来没像你这样笑过。”
苏倾摘几根草编着蚂蚱:“也许是你没见过。”
三天后临平再来时,东院里热闹得将他吓了一跳,院子里有了好些丫头在洒扫,不过细瞧上去,个个都不妥当:挑水的那个是个跛的,走路一拐水一晃,看着人替她心惊胆战;晾衣裳那个,没看见眼睛,先看见脸上一大颗痦子;一个穿棉服的小孩跑来跑去递东西,离近了才发现,那是个两坨红脸蛋的侏儒,好容易见着一个生得端正的,临平走去问她“小艾在哪儿”,她只是茫然看着他笑,半晌,伸出手来比划着——竟是个聋的。
还有一个瘦杆儿少年,在院子里指挥吆喝,生得一副女气的瓜子脸,丹凤眼,走路怎也弱柳扶风,见他进来,一溜烟跑过来接过他的披风,千娇百媚笑着喊声“爷”,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了。
这是个倌儿。
门让他“砰”地一声急促地推开了:“小艾?”
屋子里的碳烧得足足的,兽首香炉,暖香流转,塌边摆着把圈椅,圈椅上歪着个大红新袄的少女,正端着碗雪白的芋头粥小口小口吃着,吃得额上一层细细的汗珠,一面吃着,一面同塌上的人说话,姿态不敬,随意得近乎亲昵。
他看沈轶还那么孤独地躺着,再瞧着那小丫头舒服的样子,恨得牙痒痒:“呦,你还当上地主婆了,外面那是什么?”
苏倾把碗搁下了,一双眼睛礼貌地注视着他:“是我买的丫头。”
临平侧眼看窗户外头,那跛了的丫鬟还在一拐一拐地走,火气涌上来,“你是故意作践二少爷?”
“东院要人伺候,我一个人顾不过来。”
疑心她挪了银子,还装傻充愣,“我知道,钱给够你了,怎也不挑好的!”
苏倾也侧头看了看外面那几个人,轻轻道:“要是好的,呆不长久。”
临平愣了一下,确是想起来过往那些不安分的,恐怕是想着自己全手全脚窝在这死气沉沉的东院没个盼头,忙往外打点,人都是往高处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