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捷推开门刚好听到张思芮在咂摸自己潦草起的群名,她当机立断转身就走,瞬时就变成了天际一个模糊的黑点。
距离下班时间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赵大千接到通知,他盯了很久的逃犯在晋市出现了。他没做耽搁,立刻点了付崇峥和张思芮跟他一起去晋市,他们要跟晋市当地的警方配合,锁定逃犯,实施抓捕。
张思芮原本跟霍蔚约好了要吃火锅,眼看要吃不成,赶紧联系他。霍蔚一周前正式进入《非死即活》剧组,剧组的拍摄工作十分紧张,他筹划了很久,最大限度地压榨休息时间,这才挤出跟她的一顿饭,所以乍然看到她的留言,情绪瞬时就落下去了,但他掩饰得极好,只除了呼吸稍微急促了些。
“要去哪儿?什么事儿?”霍蔚问。
“晋市,去逮个电信诈骗犯。”张思芮答。
嫌犯的警觉性非常高,两地警察兵分好几路不歇班地熬了两天一夜,一个个差点熬成猫头鹰,终于把他给熬到了。实施抓捕的过程总体上还是比较顺利的,晋市一个实习警察蹭破点油皮,张思芮由于生理期提前,腹痛难忍,反应略迟钝,不甚被踹了一脚大腿。
几个小时后,晋市的晚间新闻滚动播出了这条逃犯落网的消息。霍蔚平常是不看新闻的,他甚至是不开电视的,但就在新闻不知道第几轮重复播出的这一刻,他洗完澡出来,琢磨着剧本,顺手在遥控器上一按。
“王奕欢,绰号麻子,大都本地人,零七年因盗窃、强.奸、伤人数罪并罚被判入狱服刑十四年,一二年借着保外就医杀害两名狱警潜逃,期间再次犯案数起……”
在记者的聒噪声里,霍蔚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自镜头险险带到的一角匆匆走过。
天上下起了雨夹雪,十分寒冷,霍蔚靠窗坐着,面无表情地翻出张思芮的号码打过去,那端却在通话中,他隔三分钟再打过去,依旧通话中。虽然夜已经很深了,天气也不好,但晋市距离大都也就两个小时左右的路程,要赶过去也没多难。霍蔚有点头疼地这样想着,单手解着浴袍,去了衣帽间。
叶惠是个乖宝宝,十一点之前一定睡觉,不出意外的话,一觉到天明。但这夜不巧就出了点意外——大约是晚餐不新鲜,她在凌晨两点钟左右突然出现了腹泻的症状。叶惠捂着剧痛的肚子睁开眼睛,正要开始哼唧,就看到了霍蔚两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她略略一读,潸然泪下——余琼明天得活撕了她。
张思芮洗漱完刚要睡下就接到叶惠的电话,她说:“思芮姐,我刚起床上厕所看到霍蔚的留言,他两个小时前出发,去晋市找你了。风雪很大,也不知道高速封路了没有,麻烦你不要睡等一等他,不管什么时间,看到他给我回个信息或电话,好不好?”
张思芮立刻就急了,问:“什么情况?”
叶惠吓一跳,道:“我也不清楚,他只是留言说去晋市找你,要我帮他跟剧组请个假。思芮姐,他有焦虑症,发作的时候常常心跳加快,背部胸口疼,麻烦你到时候注意下……你不要跟他吵架。”
张思芮转头看着窗台上积了一个指腹深的雪,缓了缓情绪,应了。
第14章
第十四章
霍蔚深夜十一点半出发的,路上风雪太大,车速不得不一降再降,至在晋市出口下高速,刚好凌晨三点。霍蔚开着导航半个小时后来到晋市市局。张思芮前天睡觉前跟他短暂视频了五分钟,他知道她住在市局附近的招待所,但这附近招待所实在太多,根本没法分辨出是哪一个。他在簌簌下着雪的长街上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不知道应该停在哪里。正彷徨着,前面突然蹿出了一抹深黄,那人远远站着,伸长了胳膊做出拦路打劫的样子。
霍蔚下车没等张思芮调侃或抱怨,就抓她过来紧紧搂住了。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焦虑症在见到她的一刹那就发作了,心跳如鼓,心率不齐,胸口闷得就像正在被淹死,且倏地蹿起了一身汗,后背、颈侧、掌心……哪里都是汗,似乎就连眼眶里都湿乎乎的。
张思芮感觉霍蔚越来越重,好像就要虚脱昏倒,她正考虑要不要展现一下自己的女友力背起他回去,就被他推开了,跟着,他按着车头弯腰呕吐起来。她愣了下,有点犹豫地上前轻轻给他拍背。
——她自己去网上详细查了焦虑症,也咨询了医生,他的情况看起来不像是他之前说的“轻度的”。
然而张思芮到底不是个温柔的性子,原本只是轻轻拍背,结果看着路上厚厚的积雪和积雪上唯一的车辙,那力道就不由得重了,她有些不是滋味地道:“你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大的雪,你心脏又不好,出什么事儿怎么办?”
霍蔚捉住她的胳膊扔下去,晚餐没吃什么,眼下就也吐不出什么,却依旧没有直起身,只微微喘息着,道:“你撒谎只是个诈骗犯,没什么危险,你也没接我电话,张思芮……都是你的错。”
张思芮顿了顿,霍蔚愤懑的“都是你的错”听起来像个任性的高中生,虽然高中两人在一起时,其实是她比较任性。
她看他情绪上来了,也不做没意义的指责和辩解了,忙不迭地一味道歉,就像个粗手笨脚哄娇妻的大老爷们。
“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
霍蔚给这种一副“我不跟你计较”的“认错”态度气得头晕眼花。
路灯仿佛也惧了这样极寒的天气,灯光看着竟比往日里稀薄了些,风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雪纷纷扬扬下着。街上安静得仿佛世界上就剩下他们两个。张思芮过了那个极限,也就不困了,霍蔚也是如此,两人便不急着进门,靠着车站着。张思芮解了自己的围巾,原本是要给霍蔚围上的,但霍蔚顺着她的力道一低头,她就起了坏心思,踮起脚在他脸颊上狠狠一啃,差点给他啃出牙印。
“你是狗么?”霍蔚擦掉她的口水。
“我给你叫两声?”
“……”
“你说如果刚好这街道两边的楼里有你的粉丝,刚好你的粉丝这个点儿起夜,迷迷瞪瞪往窗外街上看了一眼……”
“如果有人来问我就承认。”
“大疆靠你赚钱的,能准你痛快承认?”
“大疆不管。”
“抱歉,我忘了,顾闻是你表哥。”
“……”
张思芮个高腿长,用袖子把车前盖上的落雪一扫就坐上去了,而霍蔚却只能站着,只有这样,身体上的那些不适才能有所缓解。她看着他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小臂,伸手拽过来,轻轻给他捋着。她不知道焦虑症的“濒死感”是什么感觉,他的面色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苍白如纸,她想应该是极不好受的。
张思芮缓缓道:“霍蔚,我看得出来你是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开夜车来的。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你害怕什么?”
霍蔚抿直了唇角,有些抗拒,但大约是长期一个人战斗,他也感觉精疲力尽了,遂慢慢道:“我以前找不到你,总怀疑你是不是已经死了。我大三就开始接戏,第一部戏话题度就很高,你不可能不知道,怎么你不来找我?我使劲儿打磨演技,在顾闻的牵线下,跟各位名导合作,很快就爬到了大疆最高点,哪里都有我的海报,怎么你还不来找我?”
“你在影视城开枪,照片被人传到网上,我终于找到了你。你看,是我找到了你,而不是你找到了我。你并不想找我的。我不安心……所以如果突然联系不上你,我就会很慌张,我总是害怕哪天跟你吃完一顿饭就是最后一次见面,跟你打完一次电话就是最后一次听见你的声音。”
张思芮闻言微微瞠大眼睛张口结舌。
霍蔚从未向人剖白过自己,实在不习惯,他有些难堪地笑了笑,转身去取车里的保温杯。但他出门匆忙,哪里记得要往保温杯里蓄水。大雪花越来越密,即便他站得距离张思芮这样近,不足一米,却还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慢慢放回保温杯,突然惦记起明天的工作,他想,她没事儿就好,他应该要走了,其实一切都可以慢慢来的。
“我们同居吧。”张思芮猝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消极妥协,她盯着他的眼睛,慢慢道,“我搬去你那里,你那里离分局近,我上班也方便。我的工作内容你知道的,有时候上下班时间不太准,但如果我需要加班,我一定准时给你报备,如果下班以后有别的事情要做,我也告诉你。这样行不行?”
霍蔚愣愣地望着她,似乎不太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刚好有一片雪花自睫毛的缝隙里漏进去落进眼里,再被眼里的温度给融化,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跟重逢那天的情景一度重合。
他转开脸,平声道:“你在胡说什么,又不是在坐牢,是我自己的问题,不需要你……”
她再度打断他,表情颇认真:“是我想跟你同居,我想帮你尽快把病治好……”她顿了顿,舌尖在牙齿上轻轻一刮,补充道,“……然后跟你结婚。我也不小了,也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了。”
——霍蔚跟着你算白瞎了。韩捷在很久以后得知张思芮这次直奔主题且目的赤.裸的“求婚”,如此评价。
霍蔚看着她笑意盈盈直言直语的模样,仿佛沿着时间的轨迹回到了过去。她那时小小的个儿,往他面前一杵,也是直言直语地道:喂,我看到了,就是你推的琪琪,你要是不道歉,我就把你打哭。
——那个缺牙的小姑娘一路追着他叫他“小美人儿”,由于口齿不清,“小美人儿”变成了滑稽的“小美银儿”,听得他火冒三丈;她还一直试图去牵他的手,她刚吃完甜筒,小爪子黏乎乎的,十分恶心。他趁人不注意转身推了她一个屁股蹲儿,结果一回头,就被她叉腰截住了。
张思芮也不在意他走神,继续道:“霍蔚,我神经比较粗,很多事情你要是不说,我大多是察觉不到的,所以以后住在一起,如果你感觉我哪里做得不好,一定要直接告诉我,我是很愿意去改的。”
霍蔚有点不自然地向着张思芮出来的那个方向走去,道:“那只要有人伸手你就愿意跟人走这个毛病,你能不能改改?”
张思芮大步追上去,伸手挽住他的胳膊,道:“这个毛病我已经改好了。”
大都某间公寓里,叶惠裹着棉正困倦地打着呵欠刷微博,她前面的小桌上搁着一杯几乎要见底的温水和只剩下一口的芒果蛋糕。男朋友在她接窸窸窣窣的动静里醒了过来,他转头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刚过三点半。
男朋友微微仰起上身揉着眼睛看着她:“喂,你不睡觉干什么呢?”
叶惠的面色在幽暗的落地灯下白里泛青,她细声细气道:“我在等霍蔚的信息。”
男朋友默了默,幽幽道:“真好,大半夜的,我差点以为霍蔚是你男朋友。”
叶惠温柔地点头:“借你吉言。”
男朋友:“……”
“叮咚”一声,新消息到了,叶惠一时蹭不掉指缝里的蛋糕残渣,直接用曲起的指关节滑开了屏幕,果然,是张思芮的回复:霍蔚已到,勿念。
叶惠吸吸鼻子再度潸然泪下,张思芮是她的保命真人。
霍蔚跟着张思芮走进招待所的时候,面上微微露出了一点情绪。他自小家境优越,做了演员以后情况愈佳,从未住过这种地方——逼仄狭长的走廊、没有灯罩的廊灯、看不出年代的老花地毯、几乎要被握出包浆的门把手。
张思芮轻轻推着他进门,再反手关上门。房间有两张门卡,她出门前留了一张在卡槽里,以保证室内不断电,水壶里的水能顺利煮开。
霍蔚继续打量房间。房间内的情况反倒好些,也干净些,但空间实在太狭小了,他跟她两个都站着,就好像塞满整个空间了。室内有开得极大方的暖气,只进来几分钟就有了热意,他慢吞吞脱掉大衣,正不知应该挂去哪里,张思芮就接了过去,他看见她推开一个跟墙壁同色的柜子,将大衣挂了进去。
“局里经费不足,就批了两个房间,看情况,两女一男就男人住单间,两男一女就女人住单间,不分品级。”她出门前晾的水刚好能喝了,她闲聊中端过来,正要递给他,倏地想起什么,回头看向一米五的“大床房”,顿了顿,破尴尬地道:“单间是个大床房,你克服一下。”
霍蔚闻言只低头喝水,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接她的话茬儿。张思芮的性格没变,但是言行举止却比高中时期开朗大方得多。这样讲起来,他们交往时,她正在一生中最敏感的时间段里——青春期和姚若沫刚去世——所以她那时的“敏感易怒”反而是个例外,她此时的状态和她小时候倒是像的。
两人简单洗漱了下,相继上床。他们高三那年第一次躺在同一张床上,中间还象征性地放点毛绒玩具隔开,此时倒是不需要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不矫情,也不磨蹭,但在火候未到的时候也有足够的自制力。
张思芮这样想着,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结果不过须臾,她就十分罕见地红了脸。霍蔚蹭了蹭她的脸颊,亲了亲她,然后隔着被子把她搂进了怀里。
第15章
第十五章
霍蔚睡了长长的一觉,睁开眼睛时,午饭时间都过去两个多小时了。张思芮早就起来了,她正戴着耳机擦头发,刚刚能扎起来的头发,有几缕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显得她蓦地年轻了许多,像个可以不闻世事只埋头看书的高中生。
他起床的动静惊动了她,她转头看过来,眼角弯了弯,跟着扯掉耳机线,往桌上一扔,直接用电话跟人沟通。
原来不是在听歌。他想。
张思芮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床尾放着她的小行李箱,里面扔着两件毛衣一条长裤以及一只敞着口的化妆包,虽说是化妆包,霍蔚前一晚在浴室里略略看过一眼了,也就是最基础的水乳洁面。她正跟周小年争辩:“嗯,是的,他的口述记录我看了,跟现场基本吻合,确实有个脚印,窗帘也确实是撕烂了,但是……”
“……”
“我明白,但这太巧了,你留意下我特别涂黄的那部分细节,我这两天一直在琢磨,真有点不对劲,我觉得你跟韩捷或俞晏一起再审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