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解释了,没关系,怎么样比较妥当,直接告诉我你们的结论。”
“我们没有做结论,只是有两个建议,你看行不行。第一,直接捐给美国的儿童福利基金会。第二,以馈赠或接济的形式返还给夫妻二人。”
“我选第一。”
余琼顿了顿,尝试着道:“其实同样是得不到赔偿,如果我们选择第二个方案的话……”
张思芮出神地盯着玄关处霍蔚没有收进去的灰色拖鞋,慢慢道:“你知道一个恩将仇报的人能捆住多少见义勇为的胳膊?能影响多少人的行为举止和善恶观?这种卑劣的人就应该得到实实在在的教训。我得了他们的赔偿金,再转头去接济他们,真当我是个圣母?世界上过得不如意的人多了,我为什么放着那样的人不接济,却去接济一个有劣迹的?”
张思芮惊觉自己语气不够友好的时候,最后一句话已经砸在地上了。她默默想,自己的修为看来还是不够,情绪容易占领制高地,看来还得抽时间去趟市局,跟他们特聘的心理医生聊聊。
余琼叹息道:“霍蔚也选第二种方案,跟你是一样的理由。”
张思芮的情绪倏地就被安抚了,她抿了抿唇,半响,实在绷不住,露出隐约的笑意。
余琼笑道:“本来以为找你是条捷径,好,那我明白了,我跟公司公关部说下,由他们来想办法看看怎么能把事情的影响力降到最低吧。”
张思芮张了张口,但察觉不合适,又闭上,随意应了两声就结束通话了。其实如果不是牵扯到霍蔚——大疆不容有任何闪失的“招牌”,她很愿意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给卑劣的人都看看,如果你失掉良心,你就会跟着失去更多。
张思芮最后泡面也懒得煮了,去冰箱里翻出一个火龙果再一杯红枣奶,三两口下肚,翻出斗柜里的睡衣就去洗澡了。结果洗完澡出来,正套着睡衣,一张旧的作文纸掉出来了。她疑惑地捡起来看了看,面色突然变得十分奇怪,她讪讪地正要收起来,霍蔚象征性地敲了一下门,然后没等她回应直接推门进来。
“你怎么回来了?”
“你藏什么了?”
两人望着对方同时开口。
张思芮移开目光,她镇定自如地将睡衣拉下来,再低头扣紧胸前的两粒扣子,呵欠连天地道:“啊,就一张报销单,路局签字以后本来应该交给小年一起报销的,我给忘了,塞包里带回来了。”
“我看看。”
“一张报销单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看,给我。”
“你是不是……哎不要抢……”
张思芮眼睁睁看着霍蔚展开那张纸,然后僵愣当场。
作文纸的抬头是两个十分刺眼的字:遗嘱
那是张思芮的遗嘱。
遗嘱上面只有非常简单的两块内容,一是财产分配,一是墓志铭。
其实也没什么财产,也就晋市的一套房子和卡里不到两万块的存款。晋市的一套房子,她麻烦组织帮忙将之卖出去,卖房所得,悉数捐至川贵藏地区,帮助贫困孩子上学;而卡里的两万存款,她则大方地表示要请所有同事在大都最好的酒店聚个餐洗个温泉,大家吃吃喝喝闹一闹,然后赶紧忘了她,继续前行。
而墓志铭带标点符号共十个字,十分简练:没什么意思,我走了。
张思芮小心翼翼观察霍蔚的表情,试图解释:“是当时第一次出比较危险的任务,我心态有些崩了,蹲人的时候,付崇峥一怂恿,我就写了……回来被赵局一顿狠批。其实现在想想,那两个嫌疑人根本没什么看头,卸了武器就跟个猫儿似的,付崇峥一脚能踹出去好几米,我比他差点,但也不在话下。”
霍蔚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张思芮哪敢真给他走。她一跃而上伏在他背上,就跟生根了似的,粘得特别瓷实。
霍蔚眼前起了雾,他平声道:“我去喝水,你下来。”
张思芮搂着他的脖子,埋头努力地蹭他,道:“我看着你喝。”
霍蔚慢慢走到斗柜前,他托了托张思芮的屁.股,缓缓拉开了抽屉,顿了顿,再缓缓关上。抽屉里是他之前没吃完的治疗焦虑症的药。他刚刚断药的时候特别难受,但也从来没到要来开抽屉望梅止渴的地步。
张思芮也不知道应该安慰些什么,辞职好像是最有效的办法,但她舍不得,也不光是一些比较伟光正的原因,也在于她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模式和工作模式,习惯了韩捷、付崇峥、周小年这一群人。
良久之后,她略有些苍白地解释道:“霍蔚,其实我的工作就是累了点,也没有那么危险的。”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生活似乎就是个大型打脸现场。张思芮的遗嘱曝光以后,她跟霍蔚之间就开始有了罅隙。而这罅隙还没来得及给时间弥合,张思芮就遇险了,准确地来说,是张思芮和付崇峥一起遇险了。
张思芮忍着剧烈的头痛睁开眼睛,第一时间观察周围的环境。是一个废旧的仓库,仓库最深处堆着十来个罩满油污的油桶,油桶旁边有两大块农村用来晒谷子的塑料布,西北角有个掉漆的座钟,座钟的指针滴滴答答在走着,乍一听像是子弹上膛的声音。没有人看着他们,大约是自信绳子绑得结实,或是自信位置偏远,他们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
付崇峥沉睡中突然咳嗽起来,张思芮一点点伸长腿,轻轻去踹他的脚尖,但付崇峥兀自歪着脑袋咳嗽,没有给予半点回应。
霍蔚现在在做什么呢?张思芮继续观察着四周、轻踹着付崇峥,有一瞬间突然走神这样想道。
霍蔚已经二十七个小时没有睡觉了。他是在剧组接到张思芮失踪的消息的——张思芮和付崇铮去滇市出差,然后两人齐齐失踪。路锦森一再保证他们抽调了最精锐的同事去翻找那两个人,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寻到他们的踪迹,并确保他们的安全。但他的面色依旧在三两句话间转白,就像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去订机票,去蓬莱岛。”
“蓬莱岛?”
霍蔚转头看着一脸紧张的余琼和叶惠,慢慢道:“不可能是普通的案件,思芮和他的同事身手都很好,而且是配了枪的。”
余琼立刻反应过来,她深呼吸镇定了下情绪,转头去打电话。
霍蔚的爷爷曾是公安部的一把手,虽然到了年龄退下来了,但只要他爷爷肯出手帮忙,只要张思芮至此时依旧活着……一切也许就不晚。
霍蔚出现在霍老面前的时候,霍老开心得都笑成了一朵向日葵。
霍老在央视的镜头里向来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什么时候镜头扫过,他都是冷脸冷眼的状态,你一看就知道这人是个狠角色,不能在他面前玩儿花活。
而此刻,他望着自己唯一手把手带过的孩子,表现却跟普天之下其他老人没多大区别。一面很开心笑着,一面假猩猩地推辞着:工作那么忙就不用专门来看我了,反正过年也能见到,哎呀呀呀呀,工作再忙也得记得吃饭,你看你瘦的。
结果这样温馨的画面只持续十分钟不到。
霍蔚平声陈述完当前的困境,道:“你以前说只要我愿意离开娱乐圈,你什么都能答应我。我愿意离开,我可以立刻就发声明,向所有人告知,结束郭巷导演的电影,我就不再接片了。”
霍老定定望着霍蔚,半响,意味不明地道:“行,最基本的底线还在,你还知道要把人家的电影拍完;行,洞察力和行动力也不错,没有去颠市,直接来了蓬莱岛……但你知道翻她出来意味着要把整个颠市翻个底朝天么?甚至也可能是半个颠省?”
霍蔚道:“我知道。”
霍老“啪”地搁下茶杯,没再说话,只微微溘目沉思。
霍蔚其实已经有点撑不住了,前额后背遍布汗水,但并不是焦虑症引起的,纯粹是生理上的不舒服。至此时,他已经三十四个小时没有合眼了。而前面因一场午夜淋雨的戏引起的低烧,至今也没有退烧。但他还是不松懈地以一个稍显卑微的姿态站着。
霍老定了主意睁开眼,望着他汗涔涔的惨败面色,不由忿怒,道:“我是你爷爷,不是个王八蛋。你防什么防!怕什么怕!”
霍蔚的精神力实在到了极限,他耳朵里乱糟糟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霍老在说什么。只是瞠着一双大雾弥漫的眼睛望着霍老不断阖动的嘴巴。
霍老失望道:“长高了,当明星了,我打不了你了,你就敢放肆了,是不是?你需要我帮忙,只管说,耍横耍赖都行,我都惯着,你再大在我眼里都是小孩儿。结果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要跟我交换条件!就好像我是个不近人情的王八蛋!霍蔚,你比你爸还能耐……我、我打不了你,我打你爸去,我当初就不应该把你交还给他,我就知道他养不出好孩子。”
霍蔚仓促笑了笑,只用唇形描绘了句“爷爷”,没有声息地向后倒去。
霍老蹭地站起来。
张思芮将负伤的付崇峥拽回到自己的背上,在密林里吭哧吭哧往前挪着,行进得十分艰难,她和他此时都出现了脱水症状。
两天前,她跟付崇峥打配合,引诱废旧仓库的看门人进来,在打斗中两人合力扭断了看门人的脖子。看门人咽气前最后一刻开了一枪,两人侥幸躲过了子弹,却跟枪声引来的其他绑匪狭路相逢。二对八,最后险胜,代价付崇峥替张思芮挡了一枪。
两人近距离击毙六人——付崇峥四人,张思芮两人,用的是绑匪自制的杀伤力极大的霰.弹.枪。而付崇峥替她挡的那一枪却是警察制式的6.4式。否则付崇峥生命力再强悍也不可能撑过两天。
“思芮,你、你自己走,你听我说,你自己走能走得快些,你越快出去见到人,我活命的概、概率也就越大……”
“你就闭嘴歇歇吧。破地儿太大了,而且哪儿哪儿都一样,我现在脑子里全是浆糊,一旦走开肯定就找不回来了。”
“不要犟,不然我们俩都会没命,你杀、杀人之前不是说了,你得活着,不然他真会来刨你坟、坟的。”
张思芮闻言将他往上托了托,顺便狠狠掐了一把他的大腿——他受伤的是左腿,她掐的是右腿。
“杀人”俩字太血腥了,且不够伟光正,她只是击毙了歹徒而已。她这样想着,低头默然看了看自己红的刺目且散发着浓郁铁锈味的短袖和牛仔裤。
“思、思芮啊……”
付崇峥依旧在唠叨着,似乎生怕自己一闭上嘴就离死不远了。
张思芮呼哧呼哧喘着气,实在没有余力再听他在说什么。她望着前进的方向,用力嗅了嗅,再侧耳听了听,面上蓦地露出喜色。绑匪截他们来的路上,她曾微末有过一刻意识,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之”字形山峰,听到了水流声,也闻到了一股奇怪的草木味。而此时,在不惜血本赌掉大半条命后,她终于再次听到了水流声,也再次闻到了那股奇怪的味道。
“付哥,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像是呕吐物的味道?”
“嗯,你形容的真贴切,死、死亡就是这个味道,闻到了。”
张思芮再次狠手掐下去。付崇峥怀疑,如果自己真的就这样死了,以后许言午来给他尸检,翻至右腿恐怕是下不去笔。
两人听着水声往前走,结果眼看着清澈的小溪已经在望,就听到了一声嘶哑的“不许动”。张思芮背着付崇峥慢吞吞回头,一个穿着警察制式长裤的鹰眼男人自树后转出来,端着霰.弹.枪冷冷望着他们。
男人三十五岁上下,鬓角底下耳根前方有两道交叉的疤。付崇峥和张思芮同时用飙脏话的语气默念出了他的名字,是一号通缉犯金阳。
金阳,大都人,早年是大都市局的缉毒警,在2009年的一次卧底任务中不幸染上了毒.瘾,至此就一脚跌进了戒毒、复吸、戒毒、复吸的循环。在这个循环中,他的父亲和妻子相继去世,他的母亲带着他的孩子不知所踪。
金阳在第六次戒毒成功后第一次作案,他杀的是市局的前任副局长,深夜入室,一枪毙命,枪带了消.音.器,没有惊动副局长的老婆孩子。半年后,他再次作案,杀了曾经跟他搭档一起出任务的一个老警员和鉴证科刚刚转正的一个小科员。至此之后,金阳杳无音讯。市局有人透漏,有线人曾说有个疑似金阳的人现在在做毒.品生意,但缉毒警去做毒.品生意,实在是好说不好听,且一直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这个说法就被搁置了。目前公安系统里,金阳的名下依旧只有杀人的罪名。
张思芮慢慢将付崇峥放下来,然后站到了付崇峥前面。她知道,她面前这个人曾经是市局最铁血的警察之一,面对此人,什么威逼利诱都不起作用。他们没有枪,且都出现了脱水症状,绝对是干不过金阳了。
付崇峥拽着张思芮的裤腿奋力想将她藏到自己身后,但承载他所谓“奋力”的,其实只有两根指头——他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付崇峥嘴唇的裂缝里钻出了血,他舔了舔唇,商量道:“哥们儿,我认、认命了,你让她走,行不行?”
金阳不为所动:“不行。”
付崇峥道:“我看了你以前的案子,你没有杀过不相、相干的人。”
——副局长是大都最大毒.枭的“保.护.伞”,间接造成了金阳的悲剧,而他的搭档和鉴证科的科员拿了脏钱,是直接推手。
金阳嘴唇微掀了掀,平静地道:“后来也杀了。”
付崇峥压着胸口轻咳了咳,道:“我给你介绍下,哥们儿,她叫张、张思芮,她爸爸也是个警察,因公殉职,殉、殉职多年后,她的人头被越狱的毒.枭惦记上了,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差点给人锁屋里烧死……劳、劳驾,给她家留个后。”
金阳像是被说动了,转头去看张思芮,张思芮抿了抿唇,望着面前大口径的霰.弹.枪,哑声道:“如果你要开枪,麻烦先打我,再打他,临死前的两分钟我不想再为他揪下心。”
金阳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底就红了,与此同时,眼里恶意大盛。
他最开始也以为他身边的人都跟他一样有一腔热血,他最开始也以为那个“誓与毒枭不共戴天”的副局长真是个铁骨铮铮的人物,他最开始也以为他跟他搭档的关系也是像他们这样不惜死在对方前头的……即便他后来遭逢背叛,他也依旧怀有最后一线希望,他以为他们最起码会怀着愧疚善待他的家人。但他们并没有。他们就像阴间没有感情只知勾命的黑白无常,砸烂了他的生活、捣碎了他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