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性情敦厚平和,可在讲规矩的时候亦冷肃着面孔:“就拿这火石说吧,你掉一点火星子到地上,便是要掉脑袋。”明珠一板一眼地跟着学,却见严恪拿着拂尘呵着腰走进来,后面跟了两个小黄门,手上托着礼物,约么是皇上的赏赐。同长公主叙了一会子话而后才从偏门出了。
笑盈盈地同他们打招呼,白术随口问:“怎么今日不见严大人?”
“多谢姑娘关心,干爹昨儿个撞了风,害了风寒,哪里敢到贵人眼前晃。司礼监还有事,我就不多待了。”走了两步,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又转过身对明珠道,“干爹吩咐着,明珠姑娘若是饭后得了空,往司礼监一趟,干爹有事交待。”
严鹤臣没吃晚饭,独自在胡床上躺着,一旁的红木雕翘头案上要批红的折子堆了一摞,司礼监的活千头万绪,若是不要紧的折子,大都也不会送到他面前,这几本该是十万火急的事。
可他偏不想看,昨日夜里就头疼的厉害,到现在依旧是愈演愈烈,也不知怎的又想起明珠来,她入宫果真是别有居心的,这倒是件好事,一个人有了欲望也就多了拿捏的把柄,以她的身份,送到御前再合适不过。
严恪进门的时候,看着桌上一动没动的饭菜,忍不住劝道:“干爹今日水米未进,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多少吃些吧。”
严鹤臣用袖子遮住脸,懒懒散散地躺着,过了很久才说:“该送的都送去呢?”
“正是呢,长公主还问了问干爹的身子,奴才没敢多说。”严恪把桌子上的折子摆好,又听严鹤臣接着问,“明珠……”他顿了顿,“罢了,没什么。”
严恪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外,天色慢慢暗下来,宫里又挂上了灯笼,夜风吹得人脸皮疼,远远地瞧见明珠自永巷那边走来,严恪像看见救星了似的上前:“我的好姑娘,你可算是来了。”
明珠走得急,脸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只是目光依旧明亮:“这是怎么了?”
“干爹今日一口饭都没吃,这都这个时辰了,我们轮番儿地劝,他也不理,姑娘面子大,替我们劝上一劝,他肯吃两口饭,也算是姑娘的功德了。不然明日不晓得该怎么往主子爷那边跑。”严恪说得可怜,把手里的食盒塞进明珠手里,“饭菜热了三回了,姑娘想想法子吧。”
明珠有些懵,攥着食盒的把手愣了一下才说:“你们劝都没用,更别说是我了。”
严恪推了她一下:“总归要试试。”说罢亲自替明珠挑了帘子。
屋里头光线暗得很,现下天黑的早,若不是窗户外头有依稀的烛光透进来,屋子里头只怕是要伸手不见五指了。明珠眯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正看见严鹤臣仰面躺在胡床上。
他今日不出门,身上穿的还是燕居时的闲散直裰,明珠头一次到他的住处来,也不敢左顾右盼。只把食盒放在条案上,绕过黄花梨多宝阁,走到他面前对他福了福身子:“见过严大人。”
严鹤臣的声音闷闷地从袖子底下传来:“嗯。”
又是许久无声,明珠担心食盒里头的菜冷了,轻声说:“严恪给大人备了晚饭,奴才拿进来了,大人可要吃两口。”
“搁着吧,我不饿。”严鹤臣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呼吸悠长平缓,过了一会才道,“掌灯吧。”
明珠绕回条案前头,四处找火石,严鹤臣的声音又响起:“在多宝阁第二个格子里。”
明珠拉开抽屉,果真放着火石,她把灯罩取下来,点燃了乌木八方灯。明珠这才有机会打量一下严鹤臣的住处。
他的屋子和他这个人很像,里头没有摆件陈设,除了桌案之外,没有旁的家具,只是这桌椅板凳都是上好的沉香木,单单瞧着就有一股子不容忽视的静穆沉古之气。只是这屋里头清清冷冷的,没个活人气儿。
严鹤臣把遮住脸的袖子放下,微微眯着眼睛适应房间里骤然的明亮,在眼前还迷蒙着的时候,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明珠身上,她纤细的影子投在墙壁上,身子带着朦胧的光影,她垂着眼,身上洒满了浅金色的光。
他这屋里冷透了,拢了多少个火盆都架不住寒气往骨头里钻,严鹤臣不喜欢这间屋子,就好像他不喜欢这个禁庭一样,他正想着,明珠又看向他,严鹤臣脸色白得很,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正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大人吃饭吗?”她本是没报太大希望的,不想严鹤臣终于起身了,他走到他身边,凝眸问:“今日吃什么?”
“金铃炙、光明虾炙、鳜鱼丝……”明珠念了几个菜名,严鹤臣拉开椅子坐下,明珠把珐琅彩的盘子端出来,又拿了一双筷子。
严鹤臣用眼神示意对面的凳子:“你也坐吧。”
空气中有烛火燃烧的淡淡的味道,更多的还是木制桌椅散发出的久远而清幽的气味,与饭菜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严鹤臣十分平静的吃饭,不发出半点声音,微微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拢出淡淡的阴影。
严鹤臣向来是自己独自吃饭的,有人在跟前还是第一回 ,他不大习惯,可偏又觉得这餐饭熨帖得紧,比以往不同,具体有什么不同,也不大说得出来。
他停了筷子,叫了声严恪,严恪忙小跑着走进来,见他吃了饭,一时间喜上眉梢,手脚麻利地把桌子收拾干净,给明珠递了一个千恩万谢的眼神。而后屋子里又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原本是我会错了意,以为你是不愿意入宫的,”过了一会儿,严鹤臣才开口,“如今你有这个打算,我也乐意帮衬你一把,只是若想人前显贵,人后受累是逃不掉的,凭姑娘的身份,开脸入宫容易,若想一直站稳了脚跟,还得学旁的本事,这一步一步下来,半分差错也不成,你乐意学么?”
严鹤臣叫她来的意思,她多少也猜得到,到了这一刻,临门一脚的功夫,哪能有旁的答案:“我自然是听大人的。”
意料之中的答案,可偏严鹤臣觉得心里堵得慌,他端起茶杯,里头还是昨夜的旧茶,冷冰冰的冒着寒气,他就这般喝了,才说:“姑娘依旧跟着长公主,过几个月想法子给你换个地方,这阵子少抛头露面,皇上心里惦记着你,碍于面子不说,等风头过了,就好说了。”
明珠只点头。
严鹤臣识人确有一套,他看得出明珠是个心思细巧的丫头,故而才敢让她去伺候最难伺候的长公主,可没料到这日,他才跟着皇上下了朝会,跨过了东和门,远远地瞧见螽斯门的功夫,就看见严恪一溜烟地跑过来:“大人,了不得了!”
严恪是严鹤臣一手带出来的,严鹤臣最看不惯他冒冒失失,忍不住叱道:“像什么样子,路都不会走了?”
“哪能呢,您听我说,”严恪也不待喘匀了气,“明珠姑娘打碎了一个哥窑的冰裂纹双耳瓶,长公主发了好大的脾气!”
在日头底下,严鹤臣眉眼深邃了几分。
第17章
这紫檀多宝格上头的六个瓶子是明珠整日擦的,摆放的次序她都记得清楚,偏这一次,这冰裂纹的瓶子像是叫人抹了什么东西,滑溜溜的像是一条蛇,这瓶子沉得很,一不留神便脱手了。
她直挺挺地跪在长公主面前,心里却觉得好笑,入宫这阵子跪了这个又跪那个,原本的小姐,如今倒真真儿的像个奴才了。
长公主盛怒:“这瓶子是御赐,岂止三五百金就能买的,严鹤臣把你送到我眼前,便是这样做的好差事?把她给我拖出去!”
明珠抬起眼,看向长公主,而后便是站在长公主身边的流丹,她嘴边噙着淡笑,倒有几分隔岸观火的模样。
白术和紫云皆跪在长公主面前求情,就这个档口,严鹤臣就到了,他手里拿着托盘,一幅浑然未觉的模样:“这是内务府送来的蜀锦,一路从蜀地快马加鞭送来的,除却皇后和几位贵妃宫里,余下的就给长公主送来了。”
待流丹接过,严鹤臣的目光才扫过明珠身上,和地上一地的瓷片:“这是怎的?摔了东西也不捡捡。”说着亲自躬身去捡,修长白皙的手掌上托着碎瓷片,严鹤臣从容而宁静,室内压抑的空气一扫而空。
“你送来的人,这都入宫一整年了还毛手毛脚,这瓶子贵倒算不上,可偏是御赐,皇兄怪下来,我可没这个胆子担着。”襄平长公主在贵妃榻上靠着,美目冷冷的,语气却也和缓几分。
严鹤臣把碎瓷片全都捡好了,捡到其中一块的时候,他的手指划过表面,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待都收拾好了,他从容地站起身,把瓷片放到严恪的托盘上。
“做错了事,确实该罚,这样手脚粗笨的丫头确实不适合留在你身边,严恪,送明珠去暴室。”
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明珠的神色,待明珠跟着严恪出了门,他挥手把白术流丹也赶了出去,而后又看着长公主轻声道,“今儿才初四,刚过了春节,莫和底下的人置气,气大伤身。”
严鹤臣已经许久没有同她这样说话了,他来了就走,常常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这也不怪他,他们之间的利益纠缠,早就在上次静潭寺,就该一笔清算了的。襄平长公主看着他,而后轻声说:“你这样说话,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她?”
空气里还带着新年的烟火气,严鹤臣长身玉立:“自然是为了您。”
长公主坐直了身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严鹤臣在原地站了一会,又沉声道:“御前行走,事情杂乱,就不和长公主多叙了。”行了个礼,他便想往外走,襄平长公主似乎想起什么一般,突然问:“明珠在暴室关上几日,长长规矩,再把她送回来吧。”
严鹤臣脚步顿了一下,也不转身,淡淡道:“这样粗苯的丫头,不配在长公主身边伺候了。”
长公主坐在原地,盯着严鹤臣的背影出了昭和宫,整个人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严鹤臣终有一日会和她形同陌路,在这幽深的皇庭里,她又将变成孤身一人。
明珠跟着严恪走过长长的永巷,严恪小声道:“怎么好端端的,姑娘犯了这么个忌讳,明明姑娘向来妥帖,如今这进了暴室,却不晓得什么日子才能脱身了。”
原本明珠心里也慌得紧,可不知怎的,看见严鹤臣来,心里便没那么慌了。严鹤臣今日怕是因为她过来的,明珠心里这般猜又不敢确定。严鹤臣向来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理她这个人微言轻的宫女。
可转念想着,严鹤臣如今是盘算着送她到御前的,许是她还有那么些许用处,不过估么着,也不至于在暴室孤独终老。她掖着手,也不替自己辩解,只沉默的走着。
暴室的位置离司礼监倒也不远,是宫女太监们做错了事,干活受罚的地方,严恪许是得了严鹤臣的命令,并没有让明珠直接去干活,反倒是在暴室侧面的库房里找了个屋子,道:“姑娘先进去,有什么事,待干爹回来再说,这块儿我说了算,姑娘暂且安心些。”
严鹤臣果真是有安排的,明珠悬着的心放了大半,她点点头,进了这间屋子。这屋子估计以前也是个库房,地上堆了些干草,侧面还有几个摞起来的箱子,不知是什么年月的旧物,带着一股子霉味。她掀起裙子,在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严恪见四下无人,给明珠塞了个纸包,有些腼腆地一笑:“这是我今日的份例,还没吃,就给你吧。”
宫女太监每日都由内务府分发点心,或是玫瑰酥,或是梅花香饼、如意糕,总之日日都有,这些宫女们都不敢多吃的,整日在主子眼前,若是多吃了坏了肚子,岂不是丢人。明珠也向来不贪嘴,她们这般跟在长公主眼前的人,这些精致糕点也少不了,可对于严恪这些小宦官,整日三餐每个定点,这些糕点就十分珍贵了。
明珠抿着嘴一笑,轻声说:“多谢了。”
严恪挠挠头:“姑娘就别跟我客气了。你在这待着吧,我先回去了。”
明珠坐了一会儿,眼睛才慢慢适应了黑暗,这里头阒无人声,除了外头的风声之外,没有别的声音,这屋里没有笼火盆,木门也不大严实,只觉得寒气要往人骨头里钻。
明珠昏昏欲睡地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了浅浅的脚步声,她猛地醒了,只听得木门吱呀的一声从外头开了,她微微眯着眼睛适应着骤然的日光,严鹤臣站在门外,身上穿着曳撒,手里也不知拿了什么。
他进了门,明珠才看清了,他手里提着的是一盏小灯,严鹤臣用火石打燃了放在明珠身边,才踅身把门合上。
他们二人一坐一立,严鹤臣瞧着明珠迷蒙的眼睛,心里只觉得有几分好笑,这丫头竟在这时候还睡得着,究竟是心太大,还是对他太放心。
明珠揉着眼睛,轻声说:“你来啦。”她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总让人觉得像是一片羽毛从心头划过一样。严鹤臣在她旁边坐下,明珠心里一慌,彻底醒了过来。
她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离他这么近的时候,严鹤臣身上披着风氅,许是刚从泰和宫那边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严鹤臣的穿衣,从不熏香,身上沾得最多的就是前朝的龙涎香,明珠吸了吸鼻子,一双眼睛盈盈地看向严鹤臣。
“你冷么?”严鹤臣一边儿问,一边伸手摸了摸她的手,明珠像被烫了一样把手收回来,严鹤臣并不恼怒,把自己鹤氅的带子解开,这件带着体温的鹤氅便披在了明珠肩上。
明珠是个慢性子,这时候也觉得有些不对,她咬着嘴唇瞧着严鹤臣,低声道:“大人这样,怕是于理不合。”
严鹤臣笑了:“姑娘这是说什么话,一同是奴才,本就该多帮衬些,我这么做,也是不打紧的。”
“可……”明珠犹豫着,“男女有别,我们这般……”
“姑娘说笑呢,这太监算不得男人。”他说得风轻云淡,而后伸出手指,在她脖子底下把带子系紧了,这修长的手指偶尔碰到明珠的下颌,都叫她觉得头皮一紧。
“你是冤枉的,我心里有数,只是正好借了这个机会脱身,惹了你的,只等着秋后算账就是了,你放宽心,哪个都少不了的。”带子系好了,严鹤臣看着明珠的眼睛,他们二人离得极近,严鹤臣的声音很轻,却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平添了几分暧昧来,明珠只觉得自己脸上也在发烧。
“这些日子,先委屈你几日,我已经嘱咐了精奇嬷嬷,不会给你太繁琐的活计,不过是打打络子,绣绣花,严恪给你单独安排了住处,过个三五日,就放你出来。”严鹤臣垂着眼睛说完,瞧见了明珠身边的纸包,不露痕迹地把目光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