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燕云客
时间:2019-07-15 09:20:14

  明珠犹疑了片刻,轻声道:“岁岁年年花相似,不管在何处都是一个理儿,又不只有宫里是这样。”
  “倒是你长了伶俐的嘴巴。”太后笑笑,拉过明珠的手,她本是不太喜欢明珠的,能和严鹤臣攀上关系的人,哪里有简单货色,可相处时日久了,明珠分明只是一个温吞的女郎,太后向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信自己的耳朵,故而一来二去,也对她有了几分亲近。
  “只怕明年的夏天,我这老婆子就看不见了。”她也算是在掖庭里叱咤风云数十年了,从贵妃到皇后,再把自己的儿子推上王座,站在所有女人都要仰望的顶峰,她的心里如今早已没了翻云覆雨的凌厉,反倒开始慢慢变得平和了。
  明珠静静地看着太后的眼睛,年逾半百,她依然有着冷静的目光,像是能把每个人的心思都洞穿,太后挥了挥手,让旁的宫人都退后几步,而后轻声问明珠:“你为何不愿意入宫呢?做皇上的女人,得到数不清的荣华。”在她心里,天家是最显赫的家族,这意味着权力与财富,没有任何人能够抵制这莫大的诱惑。
  明珠轻轻摇了摇头,她心里对于太后的敏锐十分不安,可目光依旧坚定:“天家自然是一等一的富贵去处,可奴才粗笨惯了,只怕服侍不好主子,落人话柄,日后给母家蒙羞。”
  太后抬起头看着明珠清润的眼睛:“你实话告诉我,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严鹤臣的眼睛一瞬间从她的眼前闪过,那双常年空濛带着慈悲的眼睛,幽深而空旷,没有半分感情似的。明珠的目光莹然而坚定:“奴才没有心上人。”
  太后嗯了声,轻轻用凉扇打风,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风景才说:“哀家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想给你们都指个好去处,日后也便不用再陪葬了。”皇家讲求的排场,哪个主子死了,都要找好些个奴才,灌了水银下肚,而后埋进皇陵里陪葬,太后年轻的时候杀了不少人,从乱臣贼子到天家骨肉,如今早已不想再生杀孽了。
  “这阵子听人说你同太礼监走得近些,过阵子你收拾东西过去吧,郑容那边我早就说好了,你若过去,也会有你的位置。”太后语气十分平静,好像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事情一样,“熙和日后要去内务府的。只是内务府是后宫,归司礼监管辖,太礼监便不同了,一应事务报与少府监,只不过少府监里头有几个女官,你过去当差也好行事。”
  太后说话的样子像慈祥的祖母似的,一样一样交待着自己的身后事,都把身边的人妥帖安置了,明珠听了鼻酸,几乎要掉泪,她撩着裙摆在太后面前跪下,泪珠子就在眼眶里头含着:“老祖宗怎么说起丧气话了,老祖宗自然是福祚绵长的。”
  太后瞧着明珠,心里也有说不出的几分喜欢,这样的孩子不想去后宫,也不喜欢皇帝,是她没料到的,只是强扭的瓜不甜,若是牛不喝水强摁头,日后只怕再结怨偶,前半辈子做了许多有损阴德的事,如今她这般争高争低的心思也淡了。太后不知道她心里对严鹤臣有几分真,严鹤臣到底是一厢情愿还是郎情妾意,瞧这模样,只怕是严鹤臣自己生了什么心思吧。
  想想就这般死了,还有几分不甘心,日后只怕再没人知晓严鹤臣的身份了,他的身份怕是要随着她一同埋到土里了。太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明珠却红着眼睛连喊了几声老祖宗。
  “你这孩子,眼窝这样浅。”太后的语气里有几分慈祥,她看了看天色,轻声说:“回去吧。”
  严鹤臣离开掖庭已经半年多了,从莺飞草长到如今百草凋敝。太后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明珠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万福宫,反倒是太后板着脸让熙和姑姑把她赶走了。明珠知道,太后怕担忧自己时日不多,到时候来不及安置好她。
  她别无他法,只是临走的时候跪在万福宫外头,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郑容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坐在太礼监的宝座上,她手里握着大理寺并着礼部吏部的卷宗和文书,十分平静地审视着明珠。太礼监是景帝在位时为平衡相权所设置的,太礼监、少府监、司礼监里面的人右后宫中人担当,直接听命于御前,相权三分,也算是平衡朝野。
  明珠站在她面前,神情平静。郑容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才说:“太礼监向来不养闲人,没有精钢钻就别揽瓷器活,你受太后之命前来,我照样可以把你赶出去。”郑容和严鹤臣是两类人,严鹤臣像是蛰伏着的狼,伺机而动,而郑容却像是狮子,端的是磊落光明,不喜欢给人精神上的压迫。
  明珠点头说知道了。她从心里面生出几分对郑容的羡慕,羡慕她举手投足都是飒沓风情,羡慕她有自己驱动自己的本事和魄力,故而对她的尊重非同一般。
  起初不过安排她做些寻常的杂物,整理卷宗或是旁的什么,后宫不得干政,明珠身上没有官衔儿,这些与朝堂相关的事,明珠插不上嘴,也无权过问。可若是调配阖宫用度,分配赏赐,明珠上手学得很快。她心里头对郑容的一切都发自内心的崇拜。
  直到那一日,从内务府回来,明珠瞧见院子里乌泱泱地站了两排人,看模样穿戴,分明都是掖庭里的羽林郎,太礼监里头所有的宫女女官都被赶了出来,明珠立在檐下不解其意。只得随着众人在一旁等着,过了半个时辰,就见皇上从里头走了出来,他的衣冠还算整齐,有小黄门上前整理好他的青玉佩绶、和羊脂玉带。
  皇上迈着阔步走了,也不见郑容从里头出来,明珠直愣愣地走进去,就看见郑容坐在桌边,慢慢梳着自己的长发,她鸦色的长发垂了一身,像是光润明亮的绸缎,上头半点装饰也没有,脱去了官帽,整个人也有了几分/身为女子的柔旎来。
  众人皆见怪不怪,明珠心里惴惴不安地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想不到郑容和皇上还有着这样一层干系,也难怪她深受皇恩,荣宠不衰,许许多多的赏赐,常常流水地赏给她,如今想来,皇上打得也是一手好算盘,左口袋的银子流进又口袋,里外里都是一家人的。
  郑容也并不觉得羞赧,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便开始一样一样地把事情部署下去。太礼监里头是整个掖庭,难得一处不分男女,任人唯贤的地方,只不过到底顾忌着仁义礼教,男女臣工大都各司其职,办事的地方也不在一块儿,鲜少有聊天攀谈。
  带着明珠同内务府往来的宫女名叫珍珠,到了年底就能放出宫了,她急着找人顶替她的活计,故而对教导明珠也格外用心费力。明珠学得快,也乐意用心,故而学得比旁人也要更好些,郑容对她也算得上满意了。
  半年的日子过得像流水似的,明珠仍旧是整日奔波在太礼监与永巷只见,与阖宫上下、内务府皆有所往来。她上手学得快,待珍珠离宫之后,郑容给她冠了一个头衔,倒不是什么煊赫身份,不过是个八品的小官,可明珠依旧心满意足起来。
  太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就连除夕都没有什么欢喜的气氛来,明珠从少府监回来的时候,又见着一堆人呼呼啦啦地围在院子里,轮番儿和郑容见礼,明珠不知其意,又走近了几分才说:“姐姐当真是好运气,如今入宫便封了才人,如此就恭喜姐姐了。”
  郑容求仁得仁,如今终于离她心仪的位置更近了一步。皇上算盘打得好,若是太后新丧,就算是帝王家也要为太后守上一年的孝期,日后只怕要再等上好些个时日,索性在这个时日里头迎了郑容入宫。
  赏赐流水一样送进来,送到郑容眼前,郑容单手撑着腮,十足十的妩媚模样,她对着明珠温婉一笑说:“你的风名我早有耳闻,如今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入宫呢?”
  皇上对明珠的态度微妙,在掖庭里头早已算不得什么秘密了,明珠微微蹲了蹲身,轻声说:“人各有志,奴才不想图这些天家富贵。”说完了反倒是自己自觉失言,惴惴的不安,生怕郑容觉得她别有所指,意图嗤笑她贪慕富贵似的。
  郑容比她想得开,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个笑容,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不可忽视的风情:“我和你相反,我到底是贪图了这富贵荣华。”而后便是沉默,她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没有。
  自严鹤臣离宫之后,皇上在处理政务上,只觉得颇多掣肘,从六部的大事小情,再到鸿胪寺、太常寺、大理寺、宗正寺、光禄寺,桩桩件件的应接不暇,严鹤臣原本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朝臣们不熟悉六部架构,常常手忙脚乱。
  可偏偏没有任何人提出要让他官复原职,人人都觉得,他是朝廷蛀虫,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若是让他官复原职,只怕紫禁城又是腥风血雨。而皇上,也岂不是自打脸面,朝令夕改,毫无天家尊严可言。他是戴罪之身,若是再入宫,只怕是要洗脱罪名,这岂止是一个诏令能解决的。
  人人都在苦熬着,皇上已经广开言路,直言纳谏,又召集全天下的有志之士齐聚帝京,可政治更迭哪能一蹴而就,到底需要徐徐图之,没有人比严鹤臣更适合这个职务,他好像是天生为权力而生的似的。
  终于在立秋这日深夜,光禄寺卿率先受不了了,他在慎明阁里长跪道:“臣斗胆恳请皇上,给罪臣严鹤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剥夺他的朱批票拟之权,替皇上分忧。”
  皇上心里都是冷笑,这些个臣子嘴里满嘴的仁义道德,可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些人只怕都是想躲懒,生怕自己出头惹人非议,哪个都是在力图自保,君君臣臣的思想,只怕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了。他冷笑着,也不让光禄寺卿起身。
  看着这个架势,其余几个大理寺卿和太常寺卿皆跪地道:“严鹤臣为人可恶,可并非全然没有半分优点,若是借此时机给他将功折罪,终有一日,此子将感激涕零,为您所用。”
  皇上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连说了几个好字,掩藏在袖子里的手甚至都抖了起来,他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从没见过这样不识抬举的臣子,一个一个,竟是要让他自打脸去,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桌子,而后又转到几个卿大夫疲惫的脸上,只觉得自己像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似的。
  “那就依你们吧。”这几个字像是从他嗓子里挤出来的,他说完只觉得心里的血气一阵翻涌,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依旧是个窝囊废,处处看臣子的脸色,说出去只怕连列祖列宗都会看不起他吧。可看着堆叠如山的折子,和应对不暇的百官,宇文夔焦头烂额。
  他向来认为,举国上下,没有哪个臣子是不得替代的,可这半年光景下来,到底剩了一堆的烂摊子,他不知道严鹤臣到底是不是故意从中作梗,可如今日子艰辛,每一步都举步维艰似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吩咐道:“拟折子吧。”
  可没几日的光景,从皇陵那边传出话来,严鹤臣不愿回京,只愿乞骸骨,从此纵情山水之间,了此残生了。
 
 
第40章 
  今年秋日的收成不好, 举国上下竟有多地颗粒无收,一时间民怨沸腾,流民乱窜。而又在这个档口得了严鹤臣的消息。
  皇上得了消息, 气得摔了茶盏, 这严鹤臣当真是给了他脸面,由得他这般作威作福,且不说旁的,御诏特下,哪个敢回绝,偏他就敢。
  他正在这里头窝着火,外头黄门说是郑才人来了。宇文夔摆摆手,让别人都退下, 就看见郑容款款地从偏门进来了。
  郑容算是他的臣属,可在天家眼里, 普天之下的女子,除了亲族里头的, 哪个都可为他的女人,不过却在臣子们中间引起轩然大波,当真是闹了一场。皇上被闹得脑壳疼,终是下了旨意封郑容做了才人, 她原本是四品官儿, 如今降了级也不见她闹, 依旧是个笑模样。
  皇上心里依旧惦记着明珠,有话儿说得好,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原本她戳在太后身边,他碰不得,如今来了太礼监,只怕就比以前方便多了,如今开了郑容这个先河,明珠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见郑容来了,宇文夔招招手叫她过来,郑容柔顺地给他蹲安,皇上道:“这几日过得如何?吃的住的还都习惯么。”
  “皇上安排的自然是最好的。”郑容曼声道,她眉眼秾丽,比起后宫里那些环肥燕瘦的莺莺燕燕,她后背挺得笔直,行为举止端庄却不忸怩,自有一番飒沓风情。
  皇上轻轻吸了吸鼻子,似乎笑了一下:“你这身上是什么香?朕早就想问了,感觉比其他宫里的好闻多了。”
  郑容莞尔:“臣妾在家的时候看过制香的方子,随便调的,只是这香小气,不能送来御前了。”
  她说话的时候眉目缱绻,好似有无尽委屈似的,皇上把她拉到面前,笑说:“送不到又如何,朕晚上亲自到你宫里闻。”
  出了慎明阁的宫门,正碰见姚皇后来了,姚皇后身边的惊蛰咬碎了牙,狠狠地盯着她,郑容视而不见,只亭亭袅袅地对皇后蹲安:“臣妾给主子娘娘请安。”
  姚皇后抬了抬手让她起身,郑容道:“主子爷还在里头,方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
  “本宫知道了,”姚皇后的目光扫过郑容脖子上的红宝石坠子,收回目光,“这几日你新入宫,有什么不惯的大可告诉我,你我姐妹,无需客气。”
  这都是场面话,郑容笑着点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整日笑着,也没人能和她发作得起来。
  等她走远了,惊蛰才恨恨地说:“也就是主子娘娘好性儿,这般狐媚惑主的东西,就该发落了赶出去,这半个月,主子五回有四回宿在她宫里,原本还没入宫,就在太礼监做些个腌臜事,哪有这样的臣子和奴才?”
  姚皇后心里也不痛快,只是她是皇后,犯不上和一个小才人置气,反正她膝下还有两个儿子可以依傍着,她摆摆手,手上的护甲在日头低下闪闪的发亮:“不提了,去慎明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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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鹤臣的奏疏被快马送到了前朝,硬皮的奏疏表面上纹路清晰,里头说得竟都是大不敬的话。
  太傅老泪纵横,跪在地上道:“难不成我乾朝无人不成,要看一个阉竖脸色。一个阉竖,竟胆敢要加九锡,那是举朝亲王都没有的恩典,就凭他一个奸臣贼子,他也配么?”
  朝臣们面面厮觑,若说找到一个臣子,确实是不难,可说真的,没人乐意顶严鹤臣这个缺,谁也不是傻子,严鹤臣这位置,当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来的,看似风光,只怕背后不知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严鹤臣是个酷吏,是个尖刀,能伤自己,也能伤别人。
  只是这九锡也不是轻易加的,就算是加,也不该加在他严鹤臣的头上。这泱泱大国,各部各司其职,也算得上是有条不紊,可偏偏东西二厂,司礼监和少府监周转得越发艰涩了,严鹤臣定然是在其中作梗,推波助澜。
  这是个哑巴亏,正巧赶上了旱灾,宫内宫外的大小事宜周转不开,朝廷用人之际却找不出可用之才,皇上急得生疮,最后恨恨道:“告诉严鹤臣,朕可以让他给你去领少府监的差事,秩比从一品,若是他不从,就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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