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燕云客
时间:2019-07-15 09:20:14

  这已经是极大的恩典了,朝臣老臣都觉得自己皇帝做出了极大牺牲,各个都是如丧考妣的模样。
  三日后,严鹤臣的折子呈到御前,上头写了四个字:谢主隆恩。
  扶风城下,严鹤臣站在窗边,看着眼前那个小黄门,轻声道:“一切都安排得当了?”
  小黄门叫宁福,正是原本给明珠引路的那个,他垂着手轻声道:“都安排得当了,只等大人回宫了。”
  严鹤臣嗯了声,宁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其实奴才觉得,大人还能再等等,等到把东西两厂的印信收到自个儿手里,也不妨事。”坐地起价,待价而沽。
  宁福说得没错,严鹤臣手里是有底牌的,他能看得出皇帝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他完全可以继续拖着,可明珠那边儿却不同了。有郑容开了这么个先河,皇上若是对明珠有了什么企图,他在外头只怕是要鞭长莫及了。
  早先听说她去了太礼监,他心里还松了一口气,太后日薄西山,到底也是顾念着她,不想让她陪葬的。太礼监这个地方不错,以明珠的聪颖,也可以实现价值。可接着就是忧虑,这离皇上太近了,近得几乎触手可及。
  严鹤臣坐不住了,心里也不知晓究竟是怎么个主意,只是觉得早就应承了她,就该对她负责到底才是。这些官儿、衔儿,他也没有那么看重。一方面想起明珠,他心里也觉得宽慰,明珠比他想得更聪明些,没几日的功夫已经冠上了八品衔儿。俗话说,宰相门前五品官,这八品的官衔着实不高,可却是她凭着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在朝堂上,女子本就天生比不得男人,他听着宁福一五一十地说着明珠在太礼监的种种,脸上几乎要露出老父亲般的笑容来。
  可怜见的,这小丫头一步一步走来,也让他刮目相看了。原本只是个穿红戴绿的女郎,如今也能把宫里的大事小情安排妥当了。如今也不晓得她是什么模样,一晃竟然快有十个月了,明珠眼瞧着就十七了,严鹤臣的脑子里转过的,还是她孩童般丰盈的双腮,和黑白分明的眼睛。
  早一日回宫也好,早一日见她。
  明珠消息得地比旁人慢几分,她从内务府回来,瞧着离司礼监不远,索性迈着步子走过去瞧瞧,自严鹤臣走了之后,司礼监的西配殿一直空着,也没有旁人在住进去,她从正门走进去,里头的小黄门们瞧见她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句明珠姑姑。
  她笑着应了,缓步走到了西配殿之外,她原本在这里头同严鹤臣共度了许多时光,皇上来司礼监来的勤,严鹤臣便点名儿叫她侍候,一来二去,她自个儿都不知道,究竟来司礼监见的是皇上还是严鹤臣。如今已经到了年末,十个月光景,竟快得像一眨眼似的。
  当初竟从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细细想来,灯火昏昏,竟也是说不出的柔旎美好。
  她又绕出前院,来到了后院她原本和连翘住过的厢房,连翘被调回了花坊,日子还像过去似的那般过,她也去瞧过,也没什么旁的事,只是连翘格外惦念她。
  远处有小黄门在说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珠不欲落个听墙角的名声,转身欲走,却突然听到其中一个道:“如今严大人回来,也不知道还来不来这司礼监。”这几个小黄门是常年在御前行走的人,明珠叫不出名字,可也混个脸熟。
  如遭雷击,明珠呆立当场。
  方才还想着的人,如今竟要回来了,她想快步走上前去问,可又忌惮着身份,不好多言,偏心里惴惴的,像是揣了个兔子,砰砰砰地跳得厉害。
  究竟在慌些个什么,明珠根本想不明白,若是真要找个词来形容,那怕是近乡情怯吧。
  明珠在司礼监的廊檐底下站定了,看着檐角的金银索子上下曳动,满目萧然风物,紫禁城已经又迎来了一个深秋,明珠攥紧了手指,竟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又起了波澜。像是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开了。
  *
  太礼监离西南三所不远,都是聚在同一处,明珠如今再不穿宫女的衣着了,由内务府差人,专门给她量体裁了一身豆蔻绿色的官服,说是官服,不过是稍繁复些的女裙,上头按照品阶纹了图案,明珠的撒花烟罗衫上绣了夕颜花,不是什么高品阶的花,她的头发绾成螺髻,簪了一根碧玉的簪子。
  她本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头整理内务府送来的账册,按理说在太礼监任职的女官中,品阶高的有一二位京中的贵女,其余品阶低的,也都是识字的宫女,明珠识字多,且心思细,诸多大事小情,也都愿意让她亲力亲为。
  她不过刚把账册翻开了两页,突然听见外头喧哗起来,本以为是御驾来了,可没有黄门提前知会,只怕不是,明珠不喜热闹,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动也不动的,不知听谁喊了一句严大人,她握笔的手一顿,墨汁就淋在了宣纸上,白白糟蹋了一张上好的云母熟宣,她呆呆地,不知晓自己该起身,还是该坐着不动。
  许是身子比脑子先反应过来,明珠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走上了长街的青石板路上,严鹤臣如今的身份非同一般,从一品的衔儿,确实该让百官亲迎的,那些臣子们,脸上挂着不情不愿的表情站在螽斯门附近,明珠一身豆蔻绿色的官服,掺杂在这些文臣武将之中,便显得有几分鹤立鸡群。
  她没有那么多顾虑,只抻着脖子往远处瞧,她几乎一眼就看见了被一群人簇拥着的严鹤臣,他比以往清减了些许,可一如既往的目光如炬,他穿着玄青色的曳撒,明珠仔细去瞧,竟然能看见她原本亲手绣在他衣袍上,振翅欲飞的仙鹤。他竟然穿了这件衣服,一种微微的甘甜从心底泛了上来,一直升到喉咙口。
  明珠微微咬住嘴唇,如今螽斯门附近,人头攒动,她心里估摸着,严鹤臣八成是瞧不见她的,再者说,她又是什么身份呢,保不齐严鹤臣已经把她忘了一干二净,可这都无妨,只要她自个儿没忘就行了。
  严鹤臣堂而皇之地跨过螽斯门,几乎一眼,他就看见了立在人群里头的明珠,混在一堆爷们中间儿,她一个女郎当真是分外扎眼。见多了她穿宫装的模样,今日换了官袍,竟有几分不敢认,她背挺得笔直,头发都簪在脑后,豆蔻绿色的烟罗裙外头,披着软毛织锦披风,巴掌大的脸上,衬着那双星辉灿烂的眼睛,近一年的光景,明珠比以前瘦削了几分。
  褪去了孩童般的稚嫩,亭亭玉立地站在风里,严鹤臣恍惚着觉得她美得不像凡人。
  吾家有女初长成,严鹤臣心情起伏。
  明珠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第一反应便是羞赧,她马上垂下眼不敢去看他,可下一瞬,依旧抬起眼睛看向他,严鹤臣收回目光,神色日常地往前走,越走离明珠就越近,十个月了,他的手指不露痕迹地碰了碰衣袍上的那只仙鹤,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声声入耳。
  与明珠擦肩的那一刻,她的声音细如蚊呐,却清晰可闻:“你回来啦。”
  她用了“回来”这两个字,好像此刻该是他的归宿似的,心里也多了几分熨帖,他抬起头看着明珠,她的目光温润而莹然,那一身浅浅的豆蔻绿穿在她身上,娉婷而婀娜,衬着那双空濛的双眼,严鹤臣几乎想要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早就知道明珠容貌绮秀,如今盛装起来,竟觉得眼里除了她,再也放不下旁人了。
  人群簇拥着他往前走,他到底也没来得及再和明珠多叙上两句,他只抬起头,看向紫禁城里绵延十数里的九重宫阙。秋风瑟瑟,风盈满袖,紫禁城的迷人之处就在于,权力和财富,能够在这里同时得到。
  严鹤臣微微侧头看向明珠。
  或许,还有美色。
 
 
第41章 
  严鹤臣回到紫禁城, 领了少府监监正的差事,当真是彻彻底底地坐到了第一把交椅上。少府监和太礼监一起位于西南三所,大小部门都如众星拱月之势围绕在少府监四周。
  各部监正都要带着自己各部的奴才们给严鹤臣磕头。刘全有带着司礼监的人来了, 他跪在地上, 扬声道:“奴才刘全有给大人请安了。”
  脑门贴在地毯上,刘全有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复杂来。
  严鹤臣抬了抬手,从容道:“起来吧。”刘全有抬头看着眼前的旧主,他眉目舒朗地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瞬间,刘全有竟有了一种无处遁形的错觉,好像被人从来到外都看穿了似的。
  不过是依礼前来,二人说了几句场面话, 可刘全有觉得像是如芒刺在背,惴惴不安, 门外宁福拖长了尾音说是太礼监来了,刘全有如蒙大释, 急忙告退走了出去。
  太礼监么?严鹤臣坐直了身,抬眼看去。郑容入宫之后,太礼监的监正被一个叫千山的女官领了,她冷肃着眉眼, 一板一眼地给严鹤臣行礼。
  严鹤臣的目光越过她, 越过跪在地上的几十个女官, 最后落在了明珠身上。她穿着官袍,不再像过去宫女行礼似的蹲安, 而今也像个臣子一般端端正正的行礼了。
  明珠抬起眼,撞进了严鹤臣的眼里,蓦地,一丝微不可见的红晕爬上了脸颊。严鹤臣的眼中闪过笑意,他收回目光,四平八稳道:“都起来吧。”
  千山也是按照旧例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严鹤臣向来不喜欢这些场面话,可今日依旧耐着性子听,等千山说完了,就是时候跪安了,严鹤臣本想开口让明珠留下,可顿了顿,还是犹豫了。他虽然初来乍到,可如今手握重权,自然无所畏惧,可明珠却不一样了,她如今还在太礼监当差,若是让旁人给她上眼药就不好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抹娉婷的绿色绕过大开的木门,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明珠出了门,秋日萧瑟,万物凋敝,百草摧折。她随着众人向前走了几步,刚出了少府监的门儿,突然惊讶地呀了一声说:“我的耳坠子怕是落在少府监了,姑姑可否容我回去瞧瞧。”
  千山比不得郑容圆滑,她待人也冷淡,她在队伍最前站定了身子:“早都说你端庄持重,怎么今日也做了这般冒冒失失的事情,严大人新官上任,若是这三把火烧到你头上,太礼监怕都是要跟着落人话柄。”
  明珠咬着嘴唇,轻声道:“奴才加着小心,定不让严大人这火烧到咱们这。”
  千山点了个头,明珠转过身又向少府监走去,等身后的人再也看不见她了,四下无人,明珠深深吐了一口气,拎着衣摆,竟小跑了起来。
  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只觉得若是去得晚了,若是别的部里差人过来,只怕是再也没空叙话了。
  她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正看见严鹤臣站在灯下,侧过头来看向她。
  明珠跑得急,在这深秋的日子里,额角上微微出汗,她的双腮绯红,眼眸温润,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严鹤臣,方才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可真的走到他面前,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严鹤臣看了她一会儿,转过身走到她面前:“你怎么跑来了?千山性子冷,没得回去要被她说。”
  严鹤臣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离了掖庭,他的眼睛依然留在这,人情往来,人员调配,哪个都离不开他的眼睛。
  “就这么一会,不碍事。”明珠咬着嘴唇,看着严鹤臣,这次离得近,看得也更清楚,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除了越发清癯之外,整个人一如既往。只怕他过得不好,从侧面看,下巴瘦削得棱角分明。
  “大人过得还好吗?”明珠垂下眼,轻声问。她不安地捏着自己的衣角,也不敢看他。
  明珠已经是司礼监的女官了,宫里头的小黄门见她都要打千儿叫她姑姑的,如今又成了当年那个初入宫中,小心谨慎的女郎了,说话细声细气,不敢高声。
  若不是早听宁福绘声绘色说过她的手段,严鹤臣几乎会自我怀疑,眼前这丫头,怎么能凭借自个儿的本事,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呢。
  “我好得很, ”严鹤臣找了张椅子坐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叫了一声宁福,明珠就瞧见一个相貌平平的小黄门走了进来,看着脸熟,她脑子一转便想了起来,这分明是当初那个,给她引路的小太监。
  宁福对着她笑笑,严鹤臣淡淡道:“一会儿把少府监的门儿关上,说我下午有事儿,见礼就免了,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用这么多规矩。”
  宁福嗻了一声走了出去,顺手把宫门带上,屋里头只余下了他们二人。严鹤臣难得这般贴心,她心里又涌动着几分复杂来,好像有几分熨帖从内而外地冒了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帕子,里头好像包着什么东西,她送到严鹤臣面前,温声道:“大人原本让我保管的东西,明珠今日原璧归赵了。”
  严鹤臣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并不接过,只是淡淡道:“你留着吧,不过是一对儿耳环,我用不上。”
  宫里头有头有脸的大宦官都是有对食的,这不是宫里头的秘密事,主子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只要不闹得太难听,便是民不举官不究了。
  明珠犹疑了一下,心说难道以严鹤臣的身份,竟然连对食都没有,不过这么长时间以来,确实没有听旁人提起过。她的手还停在半空,严鹤臣突然伸手招了招她:“明珠,你过来。”
  印象中,严鹤臣也有几次是这般唤她的,像是在叫阿猫阿狗,她的名字缱绻地在他的舌尖上唇齿间头滚过,说不出的柔旎与风情万种。
  明珠走到他面前,严鹤臣把她手上的手帕拿了过来,缓缓打开,里面的那对翡翠耳坠子在灯下闪着柔润的光。
  他站起身,走到明珠身边,离她很近,他抬起手,撩起了明珠鬓角的头发。明珠的耳垂上挂着一对珍珠耳环,是寻常的淡水珠,值不得几个钱。严鹤臣把耳环小心地拆下来,明珠抿着唇,只觉得半边儿脸都烫了起来。
  这小小的珍珠耳环落在他手里,明珠的耳垂很柔软,在灯下莹莹的十分白皙,严鹤臣把翡翠耳坠拿起来,给她戴好。然后又再换另外一侧。
  明珠的两边脸都热起来,耳朵上都泛出了粉色,她惴惴不安,又不敢抬头看他。严鹤臣静静地看着自己掌心的两只耳环,十足十的小巧玲珑,再看向明珠,这翠绿的颜色,正称她的衣着,整个人都像是钟灵毓秀的玉石,由内而外地水灵。
  早知道明珠好看,如今离得近,只觉得越看越赏心悦目。
  “就这般戴着吧。”严鹤臣笑了笑,摊开手掌,“你这对儿放在我这,我和你换,好不好?”
  明珠自然知道严鹤臣这对耳环价值不菲,原本替他收着,都只觉得整日战战兢兢,更别说戴在自己耳朵上:“这也太贵重了……”
  “你若是喜欢,那就只是个玩意儿。”严鹤臣笑着说。
  日光照进来,和屋里的烛光撞在一起,严鹤臣眸如深海,眉目端方。
  明珠只觉得自己的脸越发地烫了,她对着严鹤臣行了礼:“太礼监事务冗杂,奴才先走了。”她十分慌乱,甚至忘了如今已经不用自称奴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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