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臣感受到凉沁沁的感觉从皮肉渗进里头去, 心里熨帖得紧。明珠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站着,模样乖顺极了。
外头有虫豸在低低地鸣叫, 严鹤臣倏而来了性质他压低了声音说:“你听,是蝲蝲蛄。”
明珠打小长在后院里长大,从没有听过这种声音,严鹤臣见她一脸懵懂, 拉开身边的椅子让她坐下:“没听过蝲蝲蛄么, 这是种害虫, 吃了植物不说,还把土底下钻得全是洞, 苗儿就都死了。”
明珠温顺地听着,只觉得像是闻所未闻的什么新东西似的,严鹤臣说完这话就不再出声了,似乎还在凝神去听着,明珠听着虫豸的低鸣,只觉得有虫声在反而衬得夜色越发的寂静空旷了。
烛影摇晃,明珠抬起头,突然发现在茜纱窗上头,他们二人的影子交叠在了一处。
大有几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味道来。
*
太后的身子骨儿越发不好了,内务府已经开始差人筹备寿材,只道是为了冲喜,白布白花也开始备起来了,明珠这阵子忙得紧,中午也鲜少能和严鹤臣碰到一起了。
这日下午,天际雾蒙蒙的一片,头顶的云彩压得很低,空气里零星地带着湿气,若是在宫里待得时日久了就能瞧出来,这样的天气怕是就要下雪了。
明珠穿着袄子,脖子上围着一圈毛领子,粉团儿似的脸越发衬得娇艳了,她手里握着一个手炉从东三所那头行来,头顶就开始零星地飘雪了,明珠抬手去接,一片晶莹的六瓣雪花就消融在她掌心。
雪花粘在她头上,也粘在她的毛领子上,她只觉得心里都多出了几分欢欣雀跃来。往前走了几步,在长街上,明珠又看见了严鹤臣。他擎着一把竹骨的油纸伞,静静地立在她五步开外的地方。
他依旧是穿玄色,明珠从没见过比他更适合黑色的人,私心里觉得,就是连皇上都比不过的。她盈盈着上前给他行礼:“严大人,正巧在这遇到您。”
严鹤臣瞧着她,似乎笑了笑,而后把油纸伞撑到她头顶:“不是巧了,是我在这等你回来呢。”
雪越下越大了,周遭是混混沌沌的茫茫然一片白,天地浩大,好像就余下他们二人了似的,明珠跟着严鹤臣的步子往前走,严鹤臣顾及着她步子小,着意又慢了几分。
明珠抬起眼去看严鹤臣的脸,到底是宫里的药,那日这般在火海里滚了一遭,不过三两日的功夫就瞧不见痕迹了,严鹤臣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偏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明珠抿着嘴微微笑,垂着眼摇了摇头,十足十的可爱模样,严鹤臣也跟着心情好了许多。
走了几步路,明珠似是想到了什么,她轻声说:“大人早先说的,不让我入宫的法子又是哪个?”皇上这几日传召她的次数多,也没什么要紧事,明珠心里头不安,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才们只能谢恩,这些个赏赉在明珠眼里百无一用,只盼着皇上千万不要看上她。
严鹤臣没料到明珠把这话茬提起来,眉心微微一动,他擎着伞把目光看向别处,突然道:“你在皇上把你纳进宫之前许了人家也就得了,皇上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和臣子们抢女人的。”
这是什么个馊主意,明珠几乎欲哭无泪:“大人是在同我说笑吗,儿女婚姻,媒妁之言,这都该是听凭父母意思的,我自己贸贸然在自己嫁出去算什么,平白被人作践瞧不起。”
她的反应严鹤臣也料到了,可听到了难免心里还是觉得有几分不爽快,他叹口气道:“不然你说说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仔细想想,明珠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她拢着怀里的手炉,一本正经地问:“那大人觉得我该找谁说亲?大人在御前行走,前头若是有一二位家事脸面同我家旗鼓相当的还请大人替我留意着。”
瞧瞧这像什么样子,挺大的姑娘自个儿给自个儿拉媒扯线了,他没料到明珠竟半分羞赧都没有,小脸儿绷得紧紧的:“旁的我也不挑了,年岁比我爹小就成,成事了请大人喝酒。”
严鹤臣气得心肝疼,怎么还有明珠这么傻的丫头,听风就是雨的,若他说得再过火些,岂不是一会子就要入了洞房。条条点点说得头头是道,还知道要找个和自个儿旗鼓相当的,也不知道这些没头没脑的想法被她想了多久。
嫁给旁人肯定是不成了,再早上几个月,严鹤臣眼一闭也就让她走了,如今想也不要想了,严鹤臣打定了主意是不让她配人了,被他这种人瞧上也不知是好是坏,总之是要把你咬得死死的,半点也脱身不得了。
一会儿的功夫就走到了太礼监,雪下得越发细密了,明珠回头看去,还能瞧见身后俩个人绵延到远处的两排脚印。怕是很快又要被雪盖上了吧。
严鹤臣撑着伞送她到门口,明珠轻声谢过了,严鹤臣看她走了进去才撑着伞出来,在回少府监的路上,他认真考量了一二,在他认识的人里头,有哪个适宜的青年才俊。
御前的佐领怕是不行,还没娶正妻已经有了两房妾室,兵部的参领也不成,宫里头有传言说他在宫里就喜欢和宫女们不清不楚,这样的人只怕人品不成了。
严鹤臣总觉得自己像是在给姑娘挑婆家似的,这个瞧不上,那也也不行的。操碎了心,把脑子里的人筛了一圈,竟然没有一个瞧得上眼的。
明珠性子好,某某大人的母亲强势,明珠若是嫁过去怕是要受气。
严鹤臣千挑万选了半天也泄了气,在自己的屋子里头转了两圈。
明珠在太礼监坐了没一会儿,珍珠拿着两卷卷宗走来:“这都是礼部筹备着春日选秀的银两和礼单,你呈到御前去给皇上过目吧。”
明珠对去御前怵头得很,硬着头皮接过了,绕过廊庑,走过积着雪的长街,往慎明阁走去了。
慎明阁今日依旧燃着龙涎,明珠被热墩墩的热气迎面扑来,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气,严鹤臣今日在御前听差的,明珠和他打了个照面,严鹤臣如水一般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明珠突然觉得莫名地心安起来。
她端着小心,在皇帝面前蹲安,把手里的卷宗呈了上去。
严鹤臣就在门外头站着,二人隔着一道门帘子,他能听见明珠在里头的浅浅的脚步声。以他如今的身份,大可不必守在御前了,可他依然会隔三差五往御前来瞧瞧,怕的就是万一哪里明珠被责难,无法脱身了。
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翻卷宗的声音,不知多久严鹤臣倏而听见皇帝不怒自威的声音自里面响起:“朕之前说的事,你可想好了?归音阁已经打扫利落了,内务府也拟定了几个吉利上口的封号,你的打算呢?”
严鹤臣心头一凛,没料到皇上竟突然发难,可细想想,依皇上的性子这也难怪,这事不会等到万事皆备的时候。严鹤臣心里也没底,可也只能靠这么个法子了。
趁着明珠还没开口的档口,他撩开帘子走进去,皇上的眉眼冷肃下来:“你怎么进来了。”
严鹤臣把拂尘搭在手腕上,四平八稳地在皇上面前跪下,以他的品阶,已经鲜少有这般恭恭敬敬地叩拜天家的时候了。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知道已经演示了多少次似的。
明珠跪在一旁默默看着他,心里也怦怦跳起来,她早便知道严鹤臣的打算,听他的意思,怕是要给她提前安排一位夫婿,她知道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可心里难免闪过几缕复杂滋味。
她一点儿也不期待着要嫁给谁,明珠看着严鹤臣清冷的侧脸,默默低垂下了眼睛。
室内的空气都是寂静的,只有墙角的博山炉里烧着龙涎的声音,严鹤臣抬起眼看着皇上,姿态十足十地从容:“皇上恕臣死罪,臣已经求娶过明珠姑娘了,已经过了小定,合了八字,就等着下月向皇上告假,和明珠去河间大定,而后就过门了。”
严鹤臣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紧张,他的手心里全都是汗,偏眼睛里从容澹泊,一点端倪都瞧不出,全然一副他早已万事皆备,胸有成竹的模样。
第46章
严鹤臣的声音穿过室内热墩墩的空气, 传进皇帝的耳朵里。外头簇簇落下的雪花轻轻拍打在窗棂上,像是冰渣子一样。
宇文夔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严鹤臣的脸上,而后又扫了一眼明珠。明珠咬着嘴唇垂着眼, 手指攥着自己的衣摆, 用得力气很大,指骨青白。
“哦,这样。”
严鹤臣说出口的话像是耳刮子一样打在皇帝的脸上,他的脸色铁青,十足十的阴沉。严鹤臣向来不是个服帖奴才,平日里君君臣臣的条条框框也算是遵守得适宜,今日才知道他肚子里这许多个小九九。
这个耳刮子抽得宇文夔生疼,好久都缓不过来, 他瞧着明珠,似笑非笑地问:“哦?既然过了小定合了八字, 朕倒是好奇,严大人的礼金有多少, 八字合得怎么样,可是天赐良缘?”
明珠的心脏跳得越发快了,事从权宜,哪里有这些个从容准备, 可严鹤臣依旧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明珠的生辰在正月, 臣的生日在四月, 找钦天监掐算过,适宜合婚。至于礼金……”严鹤臣看了一眼明珠, 轻声道:“臣母亲给臣留了一对耳环,说是日后送给臣妻,如今已经送给明珠了。”
宇文夔早就见过了明珠耳朵上的坠子,自然知道这坠子斥资不菲,不是明珠买得起的料子,看着他们二人一同跪在他面前,只觉得怒火中烧偏又无处发作。当真是巧啊,巧得都让人觉得蹊跷。
明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严鹤臣却没有那么紧张,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皇上就算再厌恶他,也不得不忍过这一时,整个朝廷像是一个巨大的机簧,严鹤臣便是其中的轴心,他从容周转着紫禁城的每一处连接点,这个位置至关重要,寻常人很难胜任。
故而皇帝就算是此刻再想除之而后快,只怕都要暂且压抑一二。就算日后再发作也是无妨的,今日有可乘之机就好了。
严鹤臣想得没错,宇文夔确实不能在这个档口,因为这个荒谬的理由处置他,可这口恶气郁结在心里,让宇文夔混上上下都不爽快起来。
他瞧着柔顺地跪在地上的明珠,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和脑后的碧玉簪子,水葱一样剔透玲珑的丫头,若是这般轻易拱手,当真是大大的不甘心。他瞧着严鹤臣,心中划过一丝鄙夷来,一个阉竖,当真意外自己是什么了,竟还有娶妻的打算,当真是不知好歹。
屋中的其他人不知晓皇帝心中的所思所想,也没人敢抬起头,不知过了多久,皇上淡淡道:“周福海。”
门外站着的黄门走进来,打了个千。宇文夔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用极冷淡的语气道:“从内务府支白银一百两,算是朕给明珠添妆了。”
一百两算是不小的数目了,这事儿竟就这般翻篇儿了?明珠伏在地上,额头贴在长绒地毯上,恭恭敬敬道:“奴才谢皇上恩典。”
严鹤臣与她一起行礼,明珠的余光能看见严鹤臣与她一起缓缓弯下腰,蓦地脸竟有点发烧,这算是什么事呢?口口声声说是要替她选个良家子,倒最后反而把他自己搭进来了。
两个人行了礼,一起从慎明阁里退了出来,外头骤雪初霁,天空微微放晴,已经有小黄门们拿着扫帚扫去门前的积雪,露出青石地砖来。
外头微冷的空气迎面吹来,脸上还带着方才屋子里的热气,这冷热交替的功夫,明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冷是热,脸上滚烫着,手却冰凉。
这下子算是彻底把皇上得罪了,她自己是个奴才也就罢了,严鹤臣却还是要在御前行走的,以后要看着皇上的眉眼高低行事,如今没得要被穿小鞋上眼药。
方才在屋里头,听着严鹤臣说着那些合婚和八字的事,只觉得心里生出了很多不真实的感觉,只觉得他像早就准备好,胜券在握了似的。到底是严大人,事事想在人前,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她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转过什么年头,只觉得脑子里混乱成一团,莫不是真要嫁给他吧,且不说明珠自己,但是严鹤臣这般的人,可选的余地太多,哪怕他是个宦臣,也会有数不清的人乐意把女儿塞给他。
一个庶出的女儿又如何,嫁给严鹤臣便成了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和权势,那是多少人渴求不得的。
她的身份只怕是配不上严鹤臣的,她小心地问:“大人方才可是认真的?”
这话落在严鹤臣耳中却是大大的变了味道,他微微偏着头看了一眼明珠,她迟疑地立在原地,眼里闪烁着些许茫然。严鹤臣觉得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似的。
他如今成了人人唾骂,遗臭万年的奸佞贼子,明珠是簪缨世族的锦绣嫡女,哪怕如今入宫做奴才,那也是高身段的女郎,如此放在一处,在如此重视门阀制服的乾朝,明珠的身份才是亮闪闪的金字招牌,是远远胜过他的,她原本不也早提过么,要门第脸面相当的夫家,哪怕年龄大些也无妨。
严鹤臣只觉得心里凉嗖嗖的,像是漏了风一样,又空又冷。他瞧着明珠,眉目沉静:“横竖我是太监,嫁给我你也吃不得亏,事出权宜,实在是不得已为之,旁人的人品好坏不知,我也着实放不下。日后若是有合适的,我们再和离,到时和你的夫家解释清楚,绝不坏你风评,可好?”
明珠张了张嘴,一时语塞,却再不知自己该说点什么,严鹤臣心思如海,她听不出严鹤臣背后的意思,只觉得他阴阳怪气地吓人。严鹤臣见她垂眸不语,只道是自己猜对了,心里越发不舒服起来。
他冷着脸不说话,默不作声地送明珠回司礼监,而明珠见他这个模样,心里猜测着保不齐他心里觉得也是十足十的勉为其难呢。二人今日便各怀鬼胎地到了太礼监门口。
原本到了太礼监门口,严鹤臣便止住步子不前了,可今日却一道送她进门,绕过廊庑直到走进暖阁里,暖阁里头的女官们站起身,严鹤臣淡淡道:“明日明珠就不过来当差了,该托付交接的手续都办得齐全了,别有什么遗漏。”
有人细声细气道:“大人说说这是怎的了,明珠姐姐的活计向来最是谨慎妥帖的,哪里让咱们有空在这个时候找人顶替呢。”
而后又有人搭腔道:“可不是么,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延几天,等把手里的这些个活儿忙完了,再做打算呢。”
严鹤臣凝眸听着,明珠不安地用手捏着下摆,亦侧着脸瞧着他,往日严鹤臣也会体恤着旁人不易,适当让步,可今日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让了:“只怕是不成,明珠打明日起便不留在宫里了。”
“这……”几个女官面面厮觑,“明珠妹妹日后在哪里高就呢?”
也不等明珠做回答,严鹤臣掖着手冷肃着眉眼回答:“我在缎府胡同有一个三进的院子如今空着,打明儿个起,你就住在这。奴才丫头都是现成的随你挑也随你使唤,短了什么只管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