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抬起手替明珠抹泪:“小姐比往日瘦了,可是日子过得不好么?”一晃三年不见,尔雅脑子里的自家小姐还是临行前珠圆玉润的模样,没料到三年的光景,明珠的变得纤细玲珑起来,原本丰盈的双腮都有了几分线条。
“哪能呢,”明珠笑笑,把她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手拉下来攥在掌心:“宫里日子过得没什么不好,你放心吧。”
“小姐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吃了什么苦也不同外人道。”尔雅还絮絮说着,严鹤臣倏而觉得她一口一个“小姐”让他听得十分不爽,本想着忍一忍就作罢,没料到越听越觉得刺耳,实在忍不住,才冷淡地说:“你这称呼要改一改,还像闺中一样可是不成了,明珠的身份不同以往,你该叫夫人。”
这句话出口,明珠一愣,而后耳朵发热,尔雅抹了抹泪说:“奴才好些日子没见到……夫人了,一时还习惯不来,大人莫怪。”
严鹤臣嗯了声,把明珠要住的屋子里里外外打量个遍,他原本也吩咐过了,要把屋子装点的有几分女子该有的样子,如今瞧着拔步床上头的床幔和八宝格上头放着的花瓶,和瓶子里插着的几枝梅花,心里头勉勉强强觉得说得过去:“你今儿先歇着吧,有事儿明儿再说。”
说罢便从屋里走了出来,宁福跟着他往外走了,屋里只留下了明珠和尔雅两个人,明珠红着眼把尔雅拉到床边,二人一同在床上坐好,尔雅的声音还带着哽咽:“这儿没外人,奴才想问问小姐,日后当真是要嫁给严大人了吗?”
明珠不知其意:“已经同皇上太后都提过了,还能不嫁不成?”
尔雅看见锦支窗是关着的,才凑得离明珠近些:“奴才原本也听过许多个风言风语,这些个阉人没有那些个本事,可偏也觉得自个儿是个爷们,也喜欢像寻常人似的娶几房妻妾,可在房事上向来凶恶得紧,不把人折磨得遍体鳞伤都不算完。”
她是明珠自小养在身边儿的奴才,对明珠忠心耿耿也口无遮拦惯了,如今说得吓人,明珠忍不住嗔她几句:“这是说什么呢,早该告诉你了,我嫁给严大人本就是权宜之计,不过是借机会从紫禁城里脱身罢了,也不是真的要嫁给他。再者说了,严大人不是你说得那样,不要放在一起相较。”
尔雅听了依然忧心忡忡:“话是这么说,可如今人都住到了眼皮子底下,咱们在京城里头举目无亲的,若真有个好歹只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主子还是自己多警惕些的好,严大人这般位高权重,奴才看了两日,这府里头一个女人都没有,保不齐……那方面有些癖好,也未可知。”
这当真是越说越离谱了,明珠赶紧让她打住:“怎么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当初我走的时候还没见你这么不着边际,如今大了两岁,全长在嘴上了不成?”
又说了几句,尔雅给明珠铺了床,对她道:“奴才还像过去那样,睡在主子的外间,主子要是有事就叫奴才。”
看着尔雅从屋子里走出去,明珠把自己陷在簇新的被褥里,上头还带着淡淡的,熏了青桂香的味道,果然不愧是严鹤臣身边的人,就连最简单不过的细枝末节,都能做得十足十的谨慎妥帖。明珠在床上翻了个身,脸朝下趴在枕头上,心里熨帖得紧。
她一个人孤孤零零的飘荡在紫禁城里,无依无靠的,总觉得心里也没个着落,哪怕有严鹤臣在许多事情上对她照拂颇多,可如今看见尔雅却不一样了,尔雅就像是她的亲妹妹,两个人一同长大,感情甚至要超过很多亲生姐妹,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是真心实意替她考虑的,也就只有尔雅了吧。
明珠脑子里又闪过严鹤臣的面孔来。这些日子里,她心里涌动着莫大的感激之情,当年的三言两语间,到如今能为她做到这一步,当真是明珠万万没料到的,尔雅方才的话还响在她耳畔,明珠在心里头默默想着,若是当真嫁给严鹤臣,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这三年来从没有像今日一样睡得这么安心,好像四肢百骸都复苏过来了似的。
在宫里头已经养成了习惯,天不亮的时候就醒了,透过锦支窗看见外头微微发亮的天光,明珠微微愣了一会儿神,如今再不用像宫里那样急急忙忙地洗漱穿戴,处处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了,还有几分不习惯。正想着,尔雅已经轻声道:“主子可睡醒了?”
明珠嗯了一声,她就从外间走了进来,给明珠盥手洁面,而后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妃色的八答晕春锦长衣,配着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她轻声道:“这几件衣服都是从成衣铺买来的,说是严大人亲自挑的款式和码数,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明珠由着尔雅替她把衣服换好,脑子里却转过令一个念头,这些年来,宫里头每到春秋都会在体元殿量体裁衣,都是依照宫女的身份和品阶定的料子和图案,这三年来,她的衣服大都是妃色的,如今又瞧见这身妃色的女裙,明珠心中暗道,莫不是严鹤臣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对妃色格外偏爱些?
等换了衣服,绾了头发,明珠揽镜自照,竟有了一瞬间的怔忪,她穿了三年的宫装,头发也是依照宫里的规矩来的,中规中矩没有半分僭越的地方,如今到了宫外,换上了寻常女郎的衣服和发式,竟有几分瞧不惯了。
“奴才觉得主子比以前好看了。”尔雅瞧着镜子里的明珠笑着说。铜镜里头的明珠云髻高绾,眉目如画,这眉眼间烟波浩渺,尔雅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明珠的美,只觉得在她眉目深处多了几分飒沓从容来。
明珠弯了弯嘴角,而后问:“严大人呢?”
“严大人一早儿进宫当值了,我听宁福说,这宅子大人从来没有回来过,平日里也只是住在宫里,也不晓得这阵子还回不回来,不过大人进宫前特意嘱咐了,让主子好生住着,不要想有的没的,吃穿用度不会短了咱们。依奴才看,不回来也好,主子也能自在些。”
明珠在心里默默想着,若是严鹤臣不回来,确实也好,不然有他在,奴才们一个个都冷肃着脸,生怕哪点触犯了他。可也不晓得怎么了,若是这几日也见不到他,心里也没着没落的,像是悬在半空似的。
吃了早饭,宁福带着府里的丫头婆子并着小厮们一起给明珠行礼,浩浩荡荡百十号人,一个一个自报家门,每个地方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单单听着就让明珠觉得由衷的敬佩,这治家的手段,都能瞧出严鹤臣的有条不紊来。
明珠初来乍到,许多事依然没有习惯,宁福也不派人去催促,只说让她怎么舒服怎么来,明珠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躺了半天,而后爬起来看书,严鹤臣专门在她屋里命人打了两个书架,上上下下好几层,配了一个小梯子供她取书来看,各类图书都一应俱全,从四海列国到九州风物,能看上好一阵子了。
明珠捧着书本一直看到掌灯十分,宁福走进来给她行礼:“夫人可是饿了?”
明珠正看书看得兴致勃勃,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摆了摆手说:“我还不饿,再晚些摆饭吧。”
宁福脸上带着岑岑的笑意说:“这便是整好了,大人一会子就到,夫人若是看好了书,就去花厅就成了,今日的晚饭摆在花厅了。”
待宁福从屋里走了出去,明珠脑子里一片空白,早就知道严鹤臣不喜欢宿在宫外,因为一早要进宫的缘故,颇费些周折,不然这屋子也不至于空上这么久,可没料到他今日就回来了,竟还要叫她一同吃饭。
明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虽然如今也知道自己不再是奴才了,可心里总觉得现下不过是权宜之计,自己目前所拥有的东西,都不过是窃取来的,日后迟早还是要还回去的,再加上严鹤臣说过这些都怕是隔墙有耳,明珠也还算得上是坦坦荡荡。
可想到要和严鹤臣坐在一起吃饭,还是难免有几分不安。
她又看了几页书,实在看不下去了,叫尔雅过来:“你瞧瞧,我这头发是不是有几分乱了,你替我重新绾吧。”寻常的简单发式,明珠也会上几种,可再复杂的还是要让尔雅帮忙。
尔雅给明珠绾发,而后打开了妆奁盒子,里头有几样首饰,出了之前那套红宝石头面之外,其余也是严鹤臣让人特别给明珠置办的,尔雅看着眼花,忍不住问:“主子今日想用哪个?”
明珠的目光在妆奁盒子里头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在了那个红宝石簪子上,用手点了一下说:“戴这个吧。”当初宁福把话带到的时候,还让她脸红了好一阵,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明珠觉得,也的确该让他好好瞧瞧。
等装点完毕,明珠扶着梳妆台站起来,走路的时候,脸上虾须的钗环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曳着。由尔雅带着,向花厅走去。
花厅外头垂着一排水晶帘,隔着帘幕能瞧见里头影影绰绰的人形,严鹤臣竟已经到了,正坐在首位上喝茶,前菜上了两盘,也不知是什么菜色,明珠定了定神,伸手撩开了珠帘。
严鹤臣听见动静,闻言抬起头来看,二人四目相对,一瞬间,明珠只觉得自己隐约在严鹤臣眼中看见了燎原的火。
第49章
严鹤臣看着明珠一步一步走过来, 步子稳当端庄。早就知道明珠美貌,可今日见还能瞧见又多了几分端庄来。这也不奇怪,本就是有头有脸人家的正经女郎, 这些规矩学得自然都不差。
明珠在严鹤臣面前站定了, 给他行了个礼,叫了一声严大人。这严大人叫得生疏,严鹤臣心里听了也不大喜欢,可又不知道该怎么改这个口,就只能勉强着这么将就地听着。
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凳子,淡淡道:“坐这来。”他似乎有几分架子,可心里也有几分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就这么突兀地让她坐到身边来到底合不合适, 可眼瞧着她和自己生分着,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宁福会看主子眼色, 立刻招呼着明珠:“屋子里还冷,紧着坐些暖和。”
好在明珠向来是顺从的性子, 轻轻点了点头就坐在了严鹤臣身边。俩人离着很近,若是拿筷子夹菜的功夫,两个人的臂膊就能碰到一块。
现下好了,两个人坐在一块儿, 可谁也不说话儿, 冷冷清清的也没有人气, 这该怎么吃得下饭呢,到时候都怕是要存食了吧。
严鹤臣在宫里头就独个儿吃饭, 八个小碟菜,配上糕点茶汤,能满满当当摆一个桌子,自然没有说话的习惯,明珠做奴才久了,都是宫女们坐在一屋子里埋头吃自己的,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不然也会被罚没饭吃。哪个都不是惯会在吃饭时说话的人。
这可急坏了宁福,他自己瞧得清楚,自己主子向来是对明珠极是上心的,早些年就吩咐他观察着明珠的动态,那殷切的模样当真是闻所未闻了。
可也瞧不出明珠姑娘是什么态度,如今人已经留在家里了,可宁福总觉得自家主子有几分趁人之危的味道,这怕是不妥,两个冷冰冰的人凑在一起,无论如何也捂不热啊。
他觉得自个儿也该替主子分分忧,正巧有侍女过来送菜,这一道菜是鹅块,宁福忙介绍道:“这鹅块瞧着简单,却是从蓼城那边快马加鞭送来的。全国上下,也就是蓼城的鹅最是金贵了,喂的是草虫不是饲料,肉质也是最好。”
严鹤臣嗯了一声,把话接过来:“你知道蓼城么?就是豫东南那边的固始,光武帝取“事欲善其终、必先固其始”之意,封了固始侯。早些年我南下去过一趟,那边的厨子做鹅块独绝,这厨子也是专门找来做豫菜的,你尝尝。”
旁边有奴才给她布菜,明珠尝了一口,点头赞道:“味道做法确实和我们河间那边不大一样,早些年,家里的厨子做过御土荷叶鸡,和之前说的叫花鸡异曲同工,拿承德离宫的黄土配上热河行宫的泉水,吃起来也别有风味。”
这不叫聊起来了么,宁福心里觉得十分欣慰,正巧又上了一道杏仁露,他又道:“早知道承德那边的杏仁生得好,每到夏日里主子爷和太后总要去避暑山庄里小住上几日,这杏仁露是避暑山庄里常备着的。”
明珠弯着眼睛,细声细气道:“没料到你还知道这些,杏仁露向来都是山庄里给主子们特供的,我们家里也有专门的厨子做,可到底水不是那个水,吃起来到底还差了些味道。我也许多年没尝过避暑山庄里的杏仁露了。”
莫名其妙的,就见明珠和宁福这个狗奴才聊得开心,反倒是把他晾在一边,宁福根本没料到自己做了一桩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依旧絮絮地说着,严鹤臣听烦了:“你去瞧瞧后厨还差什么菜,保定府有个特色菜叫南煎丸子,加一道给夫人尝尝。”
听着严鹤臣这声夫人,明珠微微红了脸,宁福说得兴起,被支走干活,总有几分悻悻的,打了个千儿才从花厅里头退出去。
一时间,室内又冷清下来,严鹤臣也不晓得该和明珠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你先在这歇两天,等我把宫里头忙的事都解决,腾出手来和你去一趟河间,横竖也不远,三两日的光景就到了,至少该和你父亲见个礼,到时候要把日子真定下来,过了大定才算真的妥帖了。”
明珠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些,似是有几分难以置信,她自从离开家之后,再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再回来,家里人本以为日后能靠着她攀上皇亲,如今嫁给严鹤臣,虽然也说得过去,可严鹤臣的身份微妙,到底和皇亲差得多些,难免也让她觉得心里头惴惴不安的。
严鹤臣看她的神情,又开始不痛快起来,他心思细,总会想得多些,明珠这正经人家的女郎,怕是觉得带他回去要蒙羞了吧,忍不住脸色冷了几分:“若该带什么礼物,都由你定,我知道你父亲巴望着让你嫁给万岁爷,你大可放心,该备的礼物和规矩,半分也不会少的。”
明珠听这话知道他想差了,她向来不太喜欢解释,也不想在这样的事情上多费口舌,可今儿瞧着他的脸色,明珠心里也不大舒服,忙说:“大人这是说什么话呢,大人乐意百忙里抽空陪我回母家,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么能挑肥拣瘦。这旁的东西,自然都是听大人的,哪能轮的上我置喙。”
看她的神情,也不像是十分抗拒的模样,严鹤臣心里觉得舒服些了。他本也不是在儿女情长上头上心的人,上面对宫里结对食的事儿已经网开一面了,更别提他这种有头有脸的宦官,娶妻也是允许的,可他这么多年身边也没有旁人。
一来是因为心里不大相信别人,二来也是严鹤臣当真的嫌麻烦,他向来也不觉得自己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如今有明珠在,一切都是头一遭,他也不晓得自己这是怎么了,像是对她没个细微表情都要揣度一二似的。
想当年对着襄平长公主,甚至对着皇上,都没有这般拿捏别人的语气,真是平白让人笑话,严鹤臣自己心里觉得千不该万不该,可明珠一抬眼,微微把眉心蹙起来,严鹤臣的心也跟着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