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回的步子一下子就停住了，脊背僵直，周身仿佛瞬间就染上了沉重之气。
好一会，江回才低头开口，“没有。”
江奶奶立刻狠狠地剜了江回一眼，“就你这脸色，都快黑成锅底了，还想瞒得过妈？”
江奶奶又转头对着江景道：“小回，你快去看看你妈，你爸这人嘴笨，估计这会又把你妈给气哭了。”
罗珍华是当初来他们这个村的支教老师，貌似家里条件还挺好的，后来爱上了同样在山里教书的江勇成，便再也不愿意回去了，之后嫁给了江勇成便一直留在山里，因为这个事还彻底跟家里断了关系。
江勇成一开始为了罗珍华的将来，怎么都不愿意坦白心意，没少用狠言冷语对着罗珍华，想逼她回去。每次罗珍华都被江勇成气哭，可是哭了过后又可怜巴巴地跟在江勇成后面，赶也赶不走。
后来他们结婚了，生下了江回，罗珍华没少拿这件事在饭桌上一遍又一遍地说，说江勇成当初对她是如何如何的面冷心狠，江奶奶每次都帮着骂。
“好的，奶奶。”江景总算能把手拿出来了，低头一看，手背上都留下了红色的指印。
江奶奶的手劲一向很大。
江景麻溜地跑了出去，江回低着头沉默地站在床边挨训。
厨房里的郑盈还站在原地，正苦恼地看着手上的两张钱。
怎么才能让江回再把钱收下？她实在没本事把床单跟被子洗得恢复原样。当然，她也不想洗。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郑盈转过身便看到正打量着她的江景。
又一个小家伙？郑盈的眼睛猛地一亮。
“嗨，小朋友，这是你哥哥不小心丢掉的钱，你帮姐姐拿给他好不好？”
郑盈笑得像只狼外婆。
“哦？真的吗？”小家伙听后竟然眉头一挑，而后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仿佛一切了然于胸。
郑盈：“......”这家的孩子怎么就没一个正常点的？
“真的。”郑盈笑不出了，板起了脸，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地把钱往江景的兜里一塞。
真是的，跟小屁孩说什么废话。
“姐姐，我知道你在说谎。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哥哥的。”
江景看了看口袋，而后歪头朝郑盈眨了下眼。
郑盈发现了，虽然这小家伙看起来没比那个小女孩大多少，但是似乎挺早熟的，很会说话，看到她后脸上也一直挂着笑，而且屁大小子，竟然都学会抛媚眼了。
“我谢谢你哦。”郑盈微笑，而后两手放在他的脑袋上一通乱揉。
明明是跟她弟弟差不多大的小孩，眼里却装满了大人才有的凉薄与算计。
“别碰我头。”江景捂着头发出了恼怒的声音。
看来他还是有小孩子心性的。
“可是姐姐很喜欢你这可人的小脑袋啊。咦，你竟然两个头旋？哇，那你一定很聪明了。”郑盈揉得更起劲了。
“你这女人......”头立刻被拍了一下。
“......是你少见多怪，我哥哥和我妹妹头顶上都是两个旋。”江景挣脱开，后退几步，顶着鸡窝头气急败坏地瞪着郑盈。
“哦，那你们肯定都很聪明了。”郑盈笑眯眯地点点头。
江景皱着眉头看着郑盈，觉得她说得似乎是好话，却又似乎不是。就跟他平时听到的那些话似的，永远不单单是表面那个意思。
他只能狠狠一瞪，跑开了。
郑盈无所谓的笑笑，反正烫手山芋已经送出去了。
不过钱虽然被收下了，郑盈还是没敢把被子跟盆里的床单扔掉。说实话，不知为何，对那个江回，她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把盆跟被子都移到角落以防被小孩子看到，郑盈就准备离开了。
虽然现在才六点不到，但是她宁愿坐在马路上等到天亮，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了。这一家人，一个比一个奇怪。
郑盈回到西屋拿好东西，拉起地上的行李箱毫不停留地就走。
出了门，还没走出小院子，郑盈那“宁愿坐在马路上等到天亮”的心就生出了退意。
外面的天黑得浓郁，四周只有夹着奇怪声响的风声，呼呼地吹在耳边。
郑盈站住，不走了。
她从小听着李金凤各种各样吃小孩子的山村鬼故事长大，虽然长大后知道那些全都是假的，真到这地方还是忍不住害怕。
要不......趁还没人发现赶紧进屋？
堂屋突然亮起了灯，灯光一直照射到屋外。
郑盈身体一僵，回头。
“珍华，珍华，你这是要去哪啊。”屋里慌忙冲出一个人，一下子就跑到郑盈面前，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嘶。”手腕猛地被大力抓住，郑盈向前跄踉了两步，痛得皱起了眉。
“珍华，勇成是不是欺负你了？你跟妈说，妈帮你做主，你能不能不要走，小回还那么小，你要是走了他可怎么办......”江奶奶紧紧地抓着郑盈，表情带着深深的祈求。
当初罗珍华嫁给江勇成的时候，村里很多人就在说以后她肯定会跑的，他们这儿这么穷，罗珍华又是从城里来的还这么漂亮，怎么可能呆在这种地方一辈子。
江奶奶怕啊，也就更加对罗珍华好，她没有女儿，但是对罗珍华绝对比旁人家对亲女儿都要好。
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她还是要走。
“勇成他是嘴笨，其实他心里是喜欢你的，你不知道当时你哭着从家里跑出去的时候，勇成他也站在窗户边哭着呐......”江奶奶老泪纵横地哭嚎起来。
这时江回他们也从屋里跑了出来。刚刚江奶奶话说的好好的，突然说要出去一下，然后他们就听到了外面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我暗戳戳地问家里：如果将来的某一天，我可能，或许，万一，嗯......打个比方，要是是我去山村做支教老师，你们什么想法?
我：......我知道了，一定是我说的还不够含蓄←_←请问如何说的更含蓄一些？比如：山里刚采的蘑菇好好吃？
第6章
郑盈又痛又惧。这是......疯子？
郑盈曾经遇到过一个疯子。那天她去上学的时候刚下公交，突然就冒出一个男的，张开双臂拦在她面前，特别激动兴奋地对着她大叫道：“我考上了，我考上了，我终于考上清华了。”
话说完表情突然又是一变，然后用手狠狠指着郑盈瞠目龇牙道：“你这个废物，你这个废物。”而后拉着郑盈就要往旁边的站台牌子上撞。
郑盈当然拼命呼喊挣扎。不过路人却不敢过来帮忙，只远远站在一边看着。
那个疯子没拉动郑盈，不耐烦了，突然自己把头撞向站台牌子，脑袋磕得砰砰响，嘴里还在疯狂喊着：“你去死，你去死。”
郑盈直接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后来才知道，这个男的其实是个高材生，当初高考成绩非常好，离清华只差了一分。但是他家里却很不满意，非要他考上清华，怎么都不愿意让他上其它学校。最后他被硬逼着复读了一年。
第二年高考，听说他前几门考得非常好，稳定发挥的话清华肯定没问题。结果天意弄人，考到最后一门的时候，他竟因为太紧张直接晕倒在了考场。
醒来后这人就疯了。
最后那个已经磕得头破血流的疯子被赶来的家长接走了，站台旁的人都在说这人可怜、父母作孽之类的，郑盈只觉得可怕，腿软得站不起来。
“你们快拉开她，她是个疯子。”郑盈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年少时的噩梦仿佛又重现在眼前。
江回拉着江奶奶的手一顿，而后目光狠狠地刺向郑盈。
郑盈惨白着脸，身体僵硬，嘴唇发抖。
“珍华，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勇成，你快劝劝珍华啊，你快劝劝她。”江奶奶还在苦苦哀求着。
江回垂着眼：“好。那您先把手放开好不好？我单独劝她，她脸皮薄，人多的话她会不好意思。”
“对，对，珍华脸皮最薄了。走，我们都走。”江奶奶立刻松开了手，连连点头，而后左手拉着江景，右手拉着江雪一步三回头地进屋了。
郑盈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浑身的鸡皮疙瘩却还没消。
旁边的江回直直地杵着，虽然年纪还小，但是身形已经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往那一站，就遮住了大半的光。这让她身体发冷、心里没底，她刚刚似乎又说错话了。
好一会。
“对不起。”江回突然出声。
少年低着头，大半张脸都在阴影里，郑盈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就是一颤。
之前他刺向她的那个眼神，让她想想就浑身发毛。
郑盈咽了下口水，立刻听话地道歉：“对不起。”
“那个，我刚刚......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是吓傻了，脑子都一片空白的那种。
江回没料到郑盈会反过来道歉，待看到她谨慎又害怕的目光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个目光他不陌生。
十三岁那年，他拿石头把欺负江雪的人脑袋砸开花的时候，别人看他的就是这种目光。后来他大了，遇到的便更多，但是他无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江回，从来就不是个善茬。
少年突然抬高了下巴，脸都现在光里，盯着她道：“奶奶她不是疯子。”
郑盈无声地在心里吐槽：不是疯子是什么？疯疯癫癫地对他们叫着乱七八糟的称呼。但是她却识趣地没反驳。
江回扯唇，没解释，只目光阴阴地笼罩住她：“但是，我是。”
郑盈：“......”
“所以，你配合一点，现在进屋。”
江奶奶这种情况这两年发生过几次，但是时间都不长，有时一天，有时只有几个小时。只要顺着她，什么事都没有。
就怕被刺激。
门边一直若隐若现地出现一点身影，是江奶奶他们。
江回继续：“疯子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
郑盈当然知道。
那个高材生疯子后来在学校附近又抓住了一个女学生，拽着人就往围墙上撞，硬生生地把人脑浆都撞了出来。最后，那个疯子还无罪释放。
郑盈知道后整整吐了三天。
为免一个好好的未来国家栋梁走上歪路，郑盈只能拉起箱子往屋里走去。
江奶奶在郑盈回来后很高兴。脸上笑开花地进屋，一会从屋里拿出两个鸡蛋捂在手心，“珍华，你刚生了孩子，要多吃点鸡蛋补补。”
郑盈：“？？？”她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呢。
“唉呀，珍华，赶紧进屋啊，你现在可不能吹风，以后落下头疼的毛病就不好了。”
郑盈一脸懵地被推进了西屋，接不上江奶奶的脑回路。
屋外江奶奶正对江回说话：“勇成，你去我那屋把那床新被子抱过来，你们那屋被子脏了，不能再让珍华睡了。”
“......”
看来江奶奶是看到那角落里的被子了。
郑盈以为江回只是听听而已，没想到一会真的抱了一床被子进来，跟他床上的那床被子一样大小。估计这就是学校发的另一床新被子了。
郑盈尴尬地站在一边，看着江回铺好被子，再铺上床单。
没一会江奶奶就端了只碗进来，里面是黄黄白白的汤体，“珍华，快躺床上，我给你冲了碗鸡蛋花，你快趁热喝了。”
郑盈脸色僵硬地看着那碗东西。这是......鸡蛋？
郑盈不想接，旁边的江回抬眼看了过来，黑漆漆的眼睛平静如深潭。
“谢谢。”郑盈伸手接过。
“傻孩子，谢什么。”江奶奶摸了下郑盈的头，目光慈爱地看着她，心里的满足溢上了整张脸。
郑盈愣了一下。她从小跟在奶奶李金凤身边长大，李金凤却从没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这种真心怜爱的、疼惜满满的目光。后来弟弟赵新阳终于出生了，李金凤倒是经常露出这种目光，她却依旧没能感受过，哪怕一次。
因为她不是她的亲孙女。
郑盈的鼻子突然就有些酸，她赶紧低头对着碗喝了起来。
开水冲的鸡蛋很腥很腥，郑盈从来没有喝过，这味道让她胃里有些泛恶，不过她还是硬逼着自己喝了下去，“咕咚咕咚”喝得一滴不剩。
老人家的心意，还是不要糟蹋的好。虽然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老人。
果然，江奶奶拿着空碗，笑容满面，“孩子，快躺着好好休息，你爱喝明天还给你冲。”说完对江回打了个眼色，就乐呵呵地出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空气里是有些奇怪的静谧。
郑盈舔了舔嘴唇，对着江回露出微笑：“我配合的还行吧？”
其实想想这个少年挺不容易的。家里老的小的，疯的弱的......他挺可怜的。
郑盈心里挺同情江回的，也理解了为什么他那么爱钱贪财。说来说去还不都是生活逼的，生而为人，谁不想活得有尊严一些。
“那两个鸡蛋应该江雪江景吃的。”江回只说了这么一句。
郑盈：“......”
当时她就应该把那碗“鸡蛋花”吐他脸上。
江景突然推门进来了，身后背着一个娄筐，占了他大半个身体，“哥，我上山了。”
“嗯。”江回点点头。
江奶奶又不清醒了，江回就不能再出去干活，要在家看着。
上山？郑盈惊掉了下巴。
虽然外面的天色晕开了一点，泛起了青灰色，但是他们竟然让这么大点的孩子一个人上山？何况这个地方这两天应该还下过雨。
郑盈看着江景身后的大娄筐，又瞅瞅他的小身板，手指着他看着江回：“这么黑的天你就让你弟弟一个人上山？你不怕有危险？”
她弟弟赵新阳都快九岁了，上学的路只有十分钟不到，还要人来回接送。
“你这个女人家家的知道什么？”江景轻嗤一声，横着眉。他不喜欢别人拿他当小孩子看待，他简直想一夜长大，像个真正的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