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这个一辈子只爱孙子跟钱的老人,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
郑盈轻轻拍着郑春鹂,无声地流泪。
郑春鹂已经快流干了眼泪,泪眼蒙蒙地睁开的时候,看到沉默地站着的江回,穿着一身黑色,映得脸色惨白阴冷。
即使这样,他还是那么的耀眼。
“他们没事。”
郑春鹂从郑盈身上抬了起来,对着江回开口。
“都没事,有一个人开车把他们接走了,没走多久。”
江回盯着郑春鹂,确认着她的话。在郑春鹂再次点头的时候,江回一直紧绷着的神色终于一下子放松下来,而后低着头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对着郑春鹂开口:“谢谢。”
郑春鹂静静地看着江回,声音平静又无力:“如果要谢我,可以抱我一下吗?”
旁边的钟平岩与郑盈同时看向郑春鹂。
“就抱一下,就当结束,以后我就不再喜欢你了。”郑春鹂努力地睁大眼,可是眼睛已经肿得快剩一条缝了。
郑盈不可置信地看着郑春鹂,而后又看向江回。
江回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后蹲了下来,虚抱住郑春鹂。
郑春鹂抖了一下身体,流着眼泪哽咽道:“谢谢姐夫,还有......对不起。”
而后自己主动退开来,擦了下眼泪,朝旁边的钟平岩伸手。
钟平岩黑沉着脸把吃的放到郑春鹂手里,站起身就想走。
郑春鹂一把抓住,声音沙哑:“你是孙女婿,得给我守在这儿。”
钟平岩那么大的一个子,就这么被丝毫使不上力气的郑春鹂拽着跪到了李向红跟前。
第72章
此时,郑盈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了神, 垂下眼不知在想着什么。
郑春鹂喝了一口水, 对着郑盈道轻声道:“二姐,爸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了, 你......去看看吧。”
郑富山被抬上担架的时候,人早就昏迷了, 整个左腿软塌塌的, 血水已经把下半身都染红了,那条腿.......估计是保不住了。
郑盈看向地上的李向红。
“奶奶这边有我.......还有她孙女婿,你们去吧。”
村里人迷信, 人刚走了没多久是不能把身体挪出去太远的, 怕飘飘荡荡的魂会找不着地方。
郑春鹂的声音很低很虚,整个人却透着一股平静之气,眉眼中没有了以往的尖利计较, 变得平顺又温和。
这样的郑春鹂突然就变得跟郑盈像了很多。
去县里的时候, 郑盈坐在车里一直沉默地盯着车窗外飞逝的风景,车窗开着, 阴冷的风“呼呼”地刮进来,她的胸口依旧像是压着东西,沉闷得透不过气。
在郑盈内心深处, 她一直恨着他们, 但是当面临着他们出事了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又难受又空落,像是突然被扒开血肉, “嗖”的一下抽掉了骨头,快得还来不及去体会痛苦,却已经知道失去了什么。
风刮在脸上,有些刺冷,郑盈想,或许这就是骨肉亲情。
江回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郑盈慢慢地回过了神,江回也已经把车停了下来。
是陈如树的电话,之前在靠山的那片地方一直没有信号,到现在他才打通了电话。
“江回,我们在医院,不过你别担心,他们都没事,就是挂点水。”陈如树气喘吁吁道。他是到了医院把江奶奶他们安排好了才看到手机上的未接电话。
地震发生没多久后陈如树就往富林村赶了,不过当时山路都被堵住了,等路通了,他跟着官兵进去才找到江奶奶他们。
还好江奶奶他们只是身体有些虚弱,并没有受伤。
房屋开始剧烈晃动的时候,江奶奶想到曾经罗珍华教过她的东西,立刻带着江景、江雪钻进了床底下,撑着身体护着他们。
几乎下一瞬那个本就不坚固的毛草屋就全塌了。江奶奶他们在黑暗里紧紧地缩在大木床底下,大木床是江回亲生做的,很结实,连床板都没塌一根。
“嗯,我一会就过去。”江回的眼睛里有一丝湿润。
——
县医院里到处都是人,大多数都是地震中的伤患。
郑盈跟江回到医院后就分开来了,她要去找王菊跟郑富山。
找到三楼的时候,郑盈经过一个水房,随意地扫了一眼后立刻又退了回来。
是郑春云跟钱大山,正在水房里排着队等着打热水。
钱大山的手微微撑在郑春云身上,脸上温和清淡,郑春云侧低着头对着门口,两只缠着白色绷带的手垂在腿侧,身体有些紧绷,脸上带着一股新妇才有的羞涩与不自在,眉眼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姐。”
郑盈叫了郑春云一声,眼睛立刻就红了。
郑春云听到叫声抬起头,待看到郑盈后立刻睁大了眼,而后直奔向郑盈。
旁边的钱大山虽然一直虚撑着郑春云,这猛的一下失力,还是差点歪倒了下去。
郑春云听到郑盈的惊叫,又立刻回头。
钱大山已经站稳了身体,朝郑春云摆了摆手。
郑春云的脸庞立刻浮上一层淡淡的薄红。
“姐。”
郑盈奔向郑盈云,伸出手却不敢碰郑春云,声音带着哭腔:“姐,你的手......”
郑春云用腕部碰着郑盈,“春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姐没事,就是一点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其实根本不是皮外伤,郑春云被钱大山拉到医院的时候,医生看到这两只手当场就倒吸了一口气,那两只手整个就是血肉模糊,掌心的肉上扎满了瓦屑砂粒,十个指甲全部翘裂了起来,指头的肉都被磨掉了一半。
郑春云却连一声疼都没喊。
郑盈当然不信,忍着鼻头的酸胀道:“我也是刚到。”而后抬头看向钱大山,“那边的是姐夫吗?”
郑春云侧着脸点了点头。
郑盈朝钱大山叫了一声“姐夫”,而后走进水房朝钱大山伸出手:“姐夫,让我来吧。”
这一个伤的,一个残的,哪里能做什么事。
钱大山也没推辞,把水壶递给郑盈,对着郑盈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谢。
钱大山的声音清润,说话的语调不急不缓的。
郑盈借着接水壶的空,轻轻地打量了一遍钱大山。
钱大山虽然穿得破旧寒酸,但是相貌英俊、气质儒雅,一条腿虽瘸了,但是站姿依旧笔挺,眼神也是平静宁和。
这周身的气度绝不像是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村里能够培养出来的。
郑盈压下心中的想法,也对着钱大山点了点头。
不管他到底是什么人,只要他能对大姐好,能跟她平平稳稳地过一生,这就够了。
因为医院里的病患太多了,很多人都是坐着或是躺在走廊里挂着水,郑盈跟在郑春云跟钱大山身后,小心翼翼地穿过走廊,一直走到底。
走廊的最里面躺着郑富山,郑富山才刚做完截肢手术,正沉沉地睡着。
郑盈看到郑富山左边腿的位置已经完全瘪了,边上的王菊跪坐在地上靠着床,一会探探郑富山的额头,一会给他擦擦手、擦擦脸。
郑春云跟钱大山站在一边没有走上前去,郑盈又看了一会,才走过去把热水壶放到床底,而后直起身看着王菊。
王菊以为是郑春云,刚抬起头要说话,突然就怔住了,“春水......”
郑盈点了下头,叫了一声“妈。”
郑盈本来以为她肯定会见到一个眼睛红肿,满脸憔悴迷茫的王菊,结果却并没有。
王菊的脸色是有些憔悴,但是神色却不见一丝迷茫,甚至变得坚毅了很多。
人都是被逼到一定的份上,才能自己扳直后背那根弯骨,抬起头,顶起头顶的天。
王菊就是。
她的天塌了,所以她自己顶了起来。
王菊看了眼床上的郑富山,而后问着郑盈,“看过你奶奶了吗?”
郑盈沉默着点点头。
“那就好,现在看看你爸爸......然后就回去吧。”
王菊面色平静,声音也是,“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你都已经被卖了,早就不是我们老郑家的人了,也就跟我们没关系了,还回来干嘛?”
郑春云一开始还猛地抬头想要说话,后来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沉默了。
“你大姐说那三十万是你给她的,这个钱被我拿了一部分,要给你爸做手术,后头还要什么治疗费......这钱妈就厚着脸皮不还了,当你孝顺我们的,好歹......妈也生养了你一场。”
郑盈的脸色从一开始的惊讶、难以置信,到最后,只剩下漠然。
“好。”
郑盈冷冷地说完,转身就走。
郑春云看着郑盈的背影,忍了忍还是追了上去。
郑盈直接冲去了楼梯间,而后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有心,活蹦乱跳的心,所以会难过,会受伤,会有所有不受控制的感受。
“春水.......”
郑春云看着背着她明显在伤心的郑盈,忍不住开口了:“你别怪妈,其实她不是那个意思,她那是.......”
郑春云叹了一口气,解释起来。
郑春鹂把卡给郑春云的事一直好好地瞒着李向红他们,所以李向红他们一直不知道这个钱的事。直到后来李向红收了钟平岩的钱,要把郑春鹂硬绑着嫁人的时候,郑春云听到消息,攥着卡跑了过去。
郑春鹂不像她,遇到事会忍下来,她的性子急躁又极为要强,如果这次被硬嫁过去了,以后会过什么日子她根本不敢想象。
反正,这一辈子肯定是要毁了的。
郑春云当时来不及多思考,她只想把李向红收的钱还给钟平岩,好让他放过郑春鹂。
哪知道钟平岩坚决不要钱只要人,还一脚踢散了一只凳子闹出大动静问他们是不是想耍赖。
郑春云没能背地里说软钟平岩,还惊动了郑富山跟李向红。
郑富山对钱的嗅觉比狐狸还要敏锐,一眼就看到了郑春云手里的卡,而后直接一把抢了过去。
旁边的李向红眼睛一眯,她还认得那张卡,是郑盈的。
“二丫头她留下了多少钱?”李向红接过卡,耷拉着眼问着郑春云。
郑春云当然不会说。
哪知道刚刚被王菊解开绳子的郑春鹂听到这话立刻声音尖利地叫了起来:“多少钱?三十万,二姐她留了三十万给大姐,可惜啊,你们没密码,你们就是一毛钱都别想拿到。”
郑春鹂当时是真恨。
她一直为这个家辛辛苦苦地挣钱,结果李向红竟然丝毫不过问她的意思,背地里拿了钱就把她卖给了钟平岩,让她嫁给那个她最厌恶不屑的粗人,她当然恨,恨的心中的怒火快用从胸口里喷出来了。
李向红当时听到这话,眼里立刻一阵刺亮,她只看得到钱,郑富山却看得更远,他有了更好的打算——去城里找郑盈。
找郑盈干什么?他是她亲爹,王菊是她亲妈,她现在发财了当然要把他们都接去城里享福,城里的生活啊,想想都觉得舒畅啊。而且郑春林毕业后肯定也是要留在城里的,他们去郑盈那,到时候让郑盈给郑春林在城里买套房子,再给郑春林娶个城里媳妇,以后他们老郑家的种可就再也不是贫民出生了。
如果不是这次地震,郑富山真要动身去城里找郑盈的。
“妈那是怕爸醒来还想去找你,不如就让你远远的,再也不出现,让他看不着也就惦记不上。”
郑盈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心里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汹涌而来的各种情绪冲击的她的胸腔,让她简直想狠狠地把那股憋屈喊出来,对着他们所有人喊出来。
最终,郑盈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嗯,姐,我知道了。”而后把头轻轻地搭到了郑春云的肩膀上。
让她歇一会,一会会就好。
郑盈想,这个地方,或许她这辈子真的不会再来了。
那边的江回也找到了江奶奶他们。
江奶奶跟江雪、江景都躺在铺着被子的地上输着液。
旁边守着的陈如树看到江回后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些歉意。因为医院全部都是伤患,江奶奶他们又没有受伤,所以他就没找关系去占病床,只找了几床被子过来。
江回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安静睡着的三人,而后突然深深地朝陈始树鞠了个躬,”谢谢您。“
陈如树一阵惊讶。哟,这可是这小子第一次向他低下头啊。
陈如树笑了一下,而后拍了拍江回的肩膀:“不用谢,之前说了要让你无后顾之忧地去学习,那肯定就要做到,你要谢我,那就好好学习,将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材,这就是对我、对所有老师的最好的回报了。”
江回抬起头,轻轻地点了点头,年轻的面庞显得越发坚毅。
陈如树有事走了后,江回坐在地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江奶奶与江景、江雪。
江奶奶似乎又老了很多,头发已经全白了,眼皮紧紧闭着,沉睡的模样竟让人心里生出一阵恐慌;江景明显长高了很多,展开的腿比江雪多出来一截,即使睡着了,他的眉头也紧紧绷着,一副平时多思多虑的模样。
明明他也才十岁。
江回给边上的江雪掖了一下被角,摸了摸她的脸蛋。江雪的脸色很苍白,手指紧紧抓着旁边江景的衣服,身体也缩成一团,可想而知她当时有多么的恐惧。
江回垂着眼,脸部的线条绷得坚利冷硬。
他是不是真的自私太久了。
江回拿出手机轻轻地摩挲着,过了好一会才抬起手指,几根修长的手指飞快跳跃。
编辑好信息,江回刚要点发送的时候,郑盈已经找了过来。
“江回。”
郑盈快步朝江回走过来,面色平静,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异常。
郑盈走过来,在江回的边上坐下,,看了一遍江奶奶跟江景、江雪后才开口:“江回,那个......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江回看向郑盈。
郑盈眨着眼,弱弱道:“嗯.......就像我之前提过的,我想让奶奶还有江景、江雪他们去H市,这次我们走的时候就把他们带上,你看.......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