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带她下火脉之事决定得仓促,元还并未向她解释过个中缘由,如今方细细说起。
“花家为何要改火道?”季遥歌又问。
四周热气越旺,连呼吸似乎都带着灼烫感。
“旧的火道已建成近万年,毁败得差不多,好几条都已淤塞不通,长此以往有爆山之险,所以花家才费这么大力气改建火道。”元还头也不回地回答她。
二人走过一段尚算平整的隧道,在岔道前停步。
“这火道也是花家那位老祖……长锋所建?”季遥歌看元还蹲地,也不知他要做什么,便继续问他。
元还以指扣地,似大夫诊脉般,静默片刻方收手回答她:“是他所建,但营造图不是他画的。”
“那是何人?为何会找你来建火道?”
元还立身而起,转头看着季遥歌,道:“因为火道的营造图他们没人看得懂,而那张图……”他顿了顿,才继续,“出自我的手。”
“……”季遥歌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万年前的营造图出自你的手?”
他点头:“营造图的制图方式为我独创,图上笔迹亦与我相同,我想不出这世上有第二人与我一样。我是看到营造图后才决定前来昆都的,本来我还存有疑虑,后来见你手中握有长锋所赠地匙,我才越发肯定,你我二人与昆都花家老祖之间,有些联系。”
“匪夷所思。”除了这个词,季遥歌也不知能说什么。
这事千头万绪,却连不出一根清晰脉络。
“先别想这么多,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那日。”元还耐性十足,毫无急躁,挥袖甩下数十枚青豆。
青豆落地后很快长成巴掌大的小铜人,排列整齐地站在他面前,季遥歌道了句:“洒豆成兵?”元还双手飞快掐诀,几十个铜人很快在他的施法之下分作数队隐没进眼前岔道中,他才转身回她:“再往里岔道众多,若是一条条探过去,没有十天半个月完不成。走吧。”
“我们去哪?”季遥歌朝前两步。
“我们往下。地火在最下方。”他快步朝正前方直向下的一条道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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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昆山绵延百里,火脉蜿蜒盘旋,探查起来颇费功夫。元还与季遥歌一路往下,期间并无停歇,走了足有三日,已到火脉至深处。此地越发灼热,二人皮肤都泛起浅淡的红色,元还那一囊五梅霜已耗去大半,可地火异动的原因仍未探明。
洒出去的铜人已逐一回归,却没带回什么有用消息。二人停在地心深处暂憩,季遥歌盘膝调息,一个时辰后方睁眼。
“你还好吗?”元还听她气息依旧急促,心知随着二人的深入,罡火越发猛烈,他仗着境界还能抵御一二,可季遥歌不过结丹后期,纵天赋再好,境界毕竟摆在那里,走到这里已耗费她太多元气。他本以为火脉之事稍作探查便有结果,这才带她进来,免得留她在昆都又招麻烦,不想此事竟比想像中要复杂,倒是累得她不堪重负。
“没事。”季遥歌摇头站起,脸色一片潮红,“我们继续。”
元还拉住她:“算了,别再往里。再进去就是地心岩浆,有千足猊镇守,若是将其惊醒便不好。那千足猊乃上古仙兽,其威力堪比当日萧无珩在灵海内召来的伏天凶兽,你我对付不了。回去吧,我再想办法。”
季遥歌看了眼前路,道:“都走到这里,还剩一小段路,探查完吧,我不会有事。”
元还见她态度坚决,便将水囊口打开,将余下的霜水尽数擎出,以灵力压作一点霜珠,打在她眉心之间。季遥歌顿觉灼热减缓,气息顺畅许多,不由道:“你把剩下的水都用了,你怎么办?”
“我撑得住。你既要陪我走完全程,我怎么也不能让你在此受伤。”元还语毕便转身往前,“走吧。”
季遥歌浅浅一笑,这人面上冷漠,内里却如这火脉一般,倒是烫人得很。
二人又往里行了半日时间,最后一个铜人被元还收回,他派出去的六十四枚铜人,均未探查到异、动所在。如此看来,除了地心岩浆处他们没去过外,其他地方已都探过,但若问题出在地心,那便严峻许多,一时半会恐怕难以解决。
“前面就是地心断崖,小心点。”元还指着火道正前方闪着火光的出口道。
季遥歌应了声,跟着他慢慢靠近出口。离出口尚有数步之遥时,一声沉远的咆哮,忽从地心传来。二人止步,惊疑未定地看着出口,尚未探明情况,元还忽然神情一变,抱着季遥歌将其扑到了岩壁之上。
“小心!”
一道炽热金光从出口处射入,直喷元还正面,元还这一扑,让二人都避过此光。只闻得几声沉泥落地的“啪啪”响动,竟是地心岩浆喷射而出。
“你的背被岩浆灼伤了。”季遥歌的目光越过他肩头望去,只瞧见他背上几处焦黑,已见皮肉。
元还眉头几近成结,揽着她的腰挨到墙边:“不要紧。”语毕缓了缓,又道,“千足猊在示威。”
语音才落,深处又传来一声沉远兽吼,整个地面乍然颤动,地底岩浆也似乎沸腾,暴戾之气冲出。
“问题不在火脉,在这只千足猊身上,但凭我们二人之力,已经不能往前。”元还抱着她道,“我们先回去。”
季遥歌却是微眯双眸,从他怀中脱出,侧耳细听道:“再等等,这只千足猊不是在示威……它……它在求人帮忙。”
元还疑道:“你怎么知道?你听得懂仙兽之语?”
她没回答,只是站于火脉之中,缓缓将元神放出,元还便见一抹蛟影自她身后浮现。
“蛟……魂?!”元还顿愕,忽然想起古藉所录。
《万华仙兽谱》有云,蛟为龙兽,乃万华万兽之王,有通天地之能,可与万兽语。
第118章 幼蛟
吼——
深沉的兽吼自地底传出,传达着元还完全听不懂的意思,地面的颤动却渐渐平复,他没有听到季遥歌发出任何声音,只看到一只浅金的四爪蛟虚影浮在季遥歌身后。这只蛟很小,相较于成年蛟的体型而言,她还只是幼兽形态,蛟千岁成年,眼前这只大约只有六百余岁,而这些并不是让元还最为惊诧之处,让他更加吃惊的,是她的蛟色。蛟大多为银、白、灰三色,能拥有金鳞的,只有蛟王一脉。
答案已呼之欲出,可元还却无心追索,目光从蛟影转回季遥歌,她闭眸站立似陷入沉睡。
不过一小会时间,洞深处的兽吼停止,小金蛟扭扭身体,飞到元还身前。蛟影有他两个人高,浮在半空,黝黑的眼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爪子,瞳眸里露出一丝嫌弃,似乎不太习惯自己的新身体。片刻后她伸出自己的龙爪往元还头上按去,玩耍般捏捏他的脑袋——其实触碰不到实物,但看他的脑袋在自己巨爪的对比下像颗球,这感觉倒挺稀奇。
“吓到你了?”她开口,还是季遥歌的声音。
元还摇头:“惊讶而已。”
“那你背上我,我带你进去。”蛟影用利爪指指自己的肉身。她处于化魂状态,元神离体,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元还走到季遥歌身边蹲下,轻而易举就将她软绵绵的身体驮起,跟着她进入前方出口。
哗啦几声,碎石滚下悬崖,出口处果然是断崖,崖下数十丈处就是滚热灼人的岩浆池,二人已经在火脉里往下走了三天,而这深渊岩浆距此尚有这几十丈的距离,足见妙昆地火之深。岩浆池的正中,有一巨大礁岛,岩土焦黑如炭,岛上地面无数裂隙,岩浆时不时喷溅而出。蛟影举爪前指:“千足猊就在那岛上,是只刚诞下幼崽的母兽。不过数月前千足猊的幼崽在地底玩耍时,不知为何物所伤以致奄奄一息,母兽无力救治,故而因恸生狂,想来便是近期这火脉异、动的原因。你可有法子帮那幼兽?”
她甩动尾巴,蛟脑一歪,似乎犹为人形时妩媚的表情,眼神透露出些许幼兽的困惑,孩子气般,与季遥歌平日的沉稳不太一样。不过身为蛟形,那模样可称不上妩媚,甚至称其为笑都勉强。
然而元还却觉得……莫名可爱。
“要看了才知。”他并没一口气应承。
她便道:“飞过去看看好了,不过你动作可要快点。如今只靠蛟魂安抚那只千足猊,但我化魂的时间撑不了太久,一旦蛟魂散去,千足猊必当再狂。”
蛟族化形化魂皆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好事。她原为半人半蛟之体,生下时就是人形,与纯蛟不同,要想化蛟龙形态,需要耗损她极大精力,而幼蛟形态也没太大威力,反而会被人发现她的身份,再加上那五十年的驯化囚禁,她一直都在抗拒这份力量。
及至后来,她变成季遥歌,脱离蛟体,便不能再化形,只剩下魂魄可勉强化出蛟魂,与仙兽沟通,然而因魂魄不全,境界不高,她能化魂的时间很有限,此番也还是第一回使用。
她真是……不习惯自己这副模样啊!
元还足尖一点,已背着季遥歌掠向礁岛,边飞边问:“你是蛟?”
蛟影紧随其畔:“原身半人半蛟,但现在不是了,我只有蛟魂而已。”
“原身是白韵?”
“嗯,她贪我修炼天赋,所以出手夺舍,却不知蛟有九次鳞褪之变,每一次都是生死关劫,而半人半蛟之体尤其困难,她又没有蛟魂,更是艰难,纵然我不取她性命,怕也活不过千岁。不过有谢冷月在,倒也难说,我一直没弄明白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听你这语气,你不打算报仇?”
“报仇?你说白韵?有机会我自然要杀她,不过若要我为报仇而存,也未免太看得起她。”她身为修士,首要之务,当然是“修”。
“不,我是指蛟族之仇。”若他没记错,蛟族被谢冷月覆灭了。
蛟影身上传来的气息忽然一冷,她没立刻回答。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已落到礁岛上,她才又开口,语气冷极:“蛟族与我何干?”语毕蛟影往前飞去,礁岛地面忽隆隆作响,石岩裂开,无数岩浆喷溅而出,庞大兽体自地底爬出。蛟影无实体,不受其扰,元还已背着季遥歌飞到半空,避开四溅的岩浆。
炽焰鬃毛大张,千足猊形似狮,通身火红似焰,双眸点朱,威风凛凛似一座火焰小山般,随着它的出现,焰池中爬出无数火红长蜈,聚拢在千足猊身边,仰首看着来人。此猊号千足,不因它生有千足,乃是因它能召唤这地底火蜈而已。
火蜈身形巨大,千足不断爬地,看得人头皮发麻。
元还可不敢将季遥歌放在地面,他施了个浮光术,将季遥歌放在光罩中浮于半空,这才飞身落地,按着蛟影所指的方向朝猊兽座下走去。猊兽虽未发难,可身为古仙兽的威压却强悍如山,笼着元还与幼蛟。
“小猊在母兽腹毛之下,你快些。”季遥歌的声音有些弱,她快要撑不住了。
“吼——”在元还接近千足猊时,猊兽突然警告般张嘴一吼。
带着腥味的热风刮得元还衣发皆往后飞,他顶着这压力,面色如常地步入猊兽腹下,果然从里面拖出一只幼崽。对比母兽,这只幼崽十分之小,不过成狼大小,一身的火红短毛,眼睛倒大,朱红的眼珠可怜巴巴地看看元还,又望向蛟影,出不来声,张嘴就只发出嗝声,气息微弱。
元还伸手探向小兽,片刻后收手。
“怎样?可救得?”季遥歌问他。
“可以。这小家伙……”元还有些无奈,“只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季遥歌无语——所以这只是消化不良?
时间不多,又有母兽在旁虎视眈眈,二人没有再交谈,元还取出根腥臭无比的草根,自己捏着鼻子,把草根送到幼崽鼻下。幼崽嗅了几口,一张兽脸顿时纠结扭曲,舌头伸得老长,元还便趁此机会一掌按上小兽隆起且发硬的腹部,掌心青光一团,压它腹中硬物往上推去。
母兽看得焦灼,不住以爪刨地,低嘶连连。
小兽却是脸色发青,两眼翻白,张着嘴似被梗住般上不来气,如此空呕两声,突然“哇”地吐出一枚巨大光球。元还满脸是汗是收手,那小兽却似突然活过来般,猛地从地上跃起,活蹦乱跳地绕着他跑了两圈,又冲到母兽跟前,细声吼着。那母兽先是一喜,继而又愤怒地一掌压在小兽脑门上,嘶吼连连。
“这是何物?”蛟影飞到那光球旁问道。
“虚灵印?这里怎会有此物?”元还也已走来,面露不解,“此印用来封存物品,是花家的法术,一时半会我也解不开,不知其中封有何物。”他正说着,不妨一只巨大兽掌凌空踏来,砰地一声压在那光球之上。
竟是母兽对这个害其幼崽的玩意儿动了怒。
只闻得声如瓷碎般的脆音,那光球被它一脚踏碎,顿时满涨出无数兵刃灵宝,小山似的叠起,险此将元还淹没。
蛟影看得目瞪口呆,只道:“难怪不消化,这么多的兵器,没把它扎成筛子都是万幸。”
只是,谁会把这么多的兵器灵宝藏在这里?用的既是花家法术,那应该是花家人?
元还亦有同样的疑问,但眼下显然不是追究的时候。这么大批武器,他们也带不走,蛟影淡了些许,季遥歌恐怕也撑不住了。火脉的问题既然已经解决,元还便打算先带季遥歌离开此地再说,正要飞起,衣袍却被小兽咬住。小兽喉咙里呜呜两声,那厢母兽的爪子已拔扫开一大片兵刃,将露出的一块巨大矿石推到他身前,似乎要将之作为赠礼。
“昆火矿?!”元还一惊。
如此完整且巨大的昆火矿,当属稀世之宝。
“元还,我撑不住了。”蛟影忽然散作魂光,归入季遥歌体内,浮光术被冲击得失效,季遥歌自半空落下,元还不及多想,衣袖扫过将那昆火矿放入储物空间便腾身而起,把季遥歌接进怀中。
季遥歌脸色煞白,一双眼将闭未闭,强睁着看他。
那厢失了蛟龙气息的安抚与交流,猊兽露出困惑神色,却只看见两个人类站在自己巢穴之中,不由拍爪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