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很快就走到城中,诸隆扫视四周,见到自己人站在岛内,眼现满意,又问:“其他人呢?”
“城中所有妖兽都被关进地下暗室,曲漓和长老会带来的人也被严密看守。”钟铁回道。
诸隆赞了声“办得好”,脚步却停在小广场前,离法阵不过数步之遥。季遥歌只觉得呼吸都跟着放缓,手停在启阵机关外半寸处。诸隆望向安海殿,驻足不前,也不知在思索什么。莫财便钻上前来试探道:“诸隆兄,此次率军前来,不知旦戈大人可有……”
“嗯?”诸隆目中精光存疑望向他。莫财忙垂头,声音更带谄媚:“想来诸隆兄深得旦戈大人信任,交付大事,还望来日诸隆兄能替在下在旦戈大人面前美言几句。”诸隆这才挑眉冷哼,却没回答莫财的话,只又迈步前去,带着人马走到广场正中。
季遥歌手已按到机关之上,心中只觉不对——人数不对,诸隆的态度不对。那厢,披着茜纱融在山石内暗暗操纵莫财与钟铁的楚隐也不禁眉头微拢——诸隆并没正面回答关于旦戈的问题,他心里对这地方还存有怀疑。
“诸隆兄,曲漓等人都在殿上,不如咱们入内说话。”钟铁再度开口,扬手将殿门敞开,露出狼藉一片的大殿与站在殿内的几个人。诸隆点点头,迈步又朝大殿行去,一步步远离广场。
大殿上的曲漓与五个长老皆屏住气息,闭目垂手僵立,似被阴尸蝇控制一般,心跳却随着诸隆的到来渐渐加快——说好的计策并没依计行事。
按照季遥歌的计策,待攻岛的主帅与妖兽进入法阵范围后,四周被阴尸蝇控制的妖兽就会齐拥而上,一旦开战,法阵同时开启,便会向阵内的敌人攻击。此阵最关键之处在于,必需用来压制主帅。然而眼下诸隆已经走过广场,说定的攻击却迟迟未起,也不知出了何故。
几人已暗暗着急,却碍着计划仍装出被控制的样子,幸而诸隆在殿上巡视一番,到几人面前逐一查过,方又踏出殿外,再度迈进小广场,扬手祭出一块玉石捏碎。安海城边的礁石忽被翻腾的海浪打碎,海中腾起三丈高的巨浪,随着浪头一起涌出的,还有潜于海下的另一批凶妖,前前后后加起来,竟足有百余之众。
这个数量,方是他们真正实力。看来对方也恐岛上有诈,所以不敢贸然进岛,便派诸隆作前锋打探。诸隆谨慎,直到入安海殿内看到曲漓几人,并未探出殿内有什么机关法阵,这才放心让余部入岛。
季遥歌的布置,也算无懈可击——法阵确实关闭,他们查不出已被改动,莫财和钟铁以及四周的妖兽确是他们自己人,安海殿中曲漓等人被控制,并没其他问题。
疑窦被打消,诸隆走到广场之外,单膝跪地。这一跪,就让季遥歌心房猛地紧缩。海浪上的群妖已尽数跃到岛上,天空中却有一火如星坠,山海威压随之滔天而下,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与昊光齐名的妖修,旦戈亲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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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诸隆与群妖的齐声高呼中,那人轰然落地,降在诸隆面前。天色微沉,繁星初露,浅淡的光线笼出健硕的男人身体,隆起的肩臂肌肉上绘着的百兽符似要脱体而出,耳垂上坠的猛兽獠牙在夜风里微晃,这个男人,不论是装束还是模样,都蓄满万钧力量,如同张牙舞爪的巨兽。他一步一步走向诸隆,并不开口,诸隆已敛尽狂妄,道:“旦戈大人,属下已经查探过,岛上并无埋伏。”
旦戈随手一挥,示意诸隆起来,带着众人朝小广场行去。合心境界的修为让人由心底惧怕,哪怕是宿在妖修体内的阴尸蝇,也因这股压力而有些不受控制。楚隐一人独力控制这许多妖修,是极为吃力的事,季遥歌看得暗暗担心。果然,妖修们古怪的肢体动作让旦戈驻足,他冷冽的目光随意扫过,忽然停在某处,紧接着一步一步向那处迈去。
季遥歌手心攥了把汗,那是楚隐藏匿之处。虽说有茜纱,可遮藏气息,但眼下楚隐正在操纵阴尸蝇,无形中与外界确实存在某种联系,境界低的修者可能看不出来,但修为如旦戈这般的人,却能从四周灵气微弱的变化里嗅到一丝危险。换言之,旦戈可能感受到楚隐的藏匿处,楚隐陷入危险。
鹰隼似的目光凝在楚隐所在位置,旦戈站在山石前沉默片刻,却又将头一转,那钩子般的目光却突然抓向安海塔,隔空震出一道掌力,直击高塔。任谁也没有想到,率先曝露的竟然是季遥歌——她境界不比曲漓等人,又没有茜纱在身,气息再隐蔽,隔得再远,却始终难逃旦戈之眼。
季遥歌本就伤重,若这一击再打在她身上,她必死无疑。
不能再等了。
就在这惊急之刻,紧跟旦戈的钟铁却陡然飞起。
轰——
天际一声巨响,彻底震醒所有妖兽。钟铁以身撞上旦戈所出之掌,身体被撞得稀碎,一大群阴尸蝇从尸块内飞出,嗡嗡满天直冲旦戈。旦戈眼中掠过杀戾,眼见莫财飞身掠向安海殿内,他想要擒杀此人,却被阴尸蝇缠在眼前,不由一阵心烦,腾身而起掌中放出黑色火焰,将这群阴尸蝇烧了个干净,才朝莫财处落下,如此一来,正中楚隐之诱——
地面忽然剧烈一震,一大圈青光陡然纵升,将广场围个彻底,地面浮出繁复符纹,高塔之上一簇光芒直通天海。四周被阴尸蝇控制的妖兽,此时出手,朝着外围妖军不要命地攻去,山野间更有狙杀暗箭飞来,与旦戈的妖军战得火热。被困在法阵内的妖兽,都在这青光之下露出痛苦表情。法阵覆盖的范围缩小,便意味着法术攻击力更加集中,普通妖兽境界平平,自然承受不住这股如利剑般的压力。只有旦戈浓眉骤敛,露齿一笑,也不说话,只朝高塔望去,手攥成拳,蓄力朝青光砸去。
巨响动天,青光竟被他砸得一黯。塔内作为阵眼的法宝星斗盘随之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痕,季遥歌大感不妙。这才一击就已震碎星斗盘,这个法阵根本困不了他多久。果然,他又是砰砰几下,星斗盘的裂痕越来越多。与此同时,大殿敞开的门内,曲漓并五位长老出来,与旦戈对视一眼,旦戈笑得更加狂妄。
曲漓等人却没有理会,反朝着安海塔飞去。这是季遥歌所定的第二套方案,为的就是应对眼下状况。旦戈出现,岛上无可应战之人,他们只能拼尽全力拖其步伐。六人飞至塔上,与季遥歌对望一眼,互无言语,季遥歌让出地方,六人上前将星斗盘围起,各聚全力施往星斗盘——
一声嘹亮尖鸣响起,青光骤然大作,亮度将早已沉入黑夜的安海城彻底照亮。旦戈也受到锤于法阵上的力量反弹,退后数步,狂妄的笑渐渐又化作冷冽杀气,看着高塔上,掌中缓缓聚起一道黑色光团。
季遥歌从塔上跳下,疾风呼啸而过,她四望而去,岛上到处厮杀,也不知楚隐躲到何处,只落到半空时,身后忽有翅膀挥动声响过,一只巨大夜蛾飞来将其接下。看到此虫,季遥歌心中稍安,楚隐应当无事。她趴在蛾背上,双目紧盯战场。合心大能者的斗法,她并非没有遇过,当日在灵海就曾见过墨云空出手,只是当日是同仇敌忾,今时却是与大能为敌,这滋味远远不同。
如今就算是曲漓六人合力,其实也不是旦戈对手,不过拖得一时三刻而已。境界差距带来的碾压让人喘不过气来,季遥歌心中没有一丝胜算,驱着夜蛾飞在安海塔前,奉曦长剑执在手中,朝着没被法阵困住,已逼到塔前的妖兽击去,死守塔下,防止有人攻入塔内破坏曲漓六人。
再看外面,岛上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批虫蚁毒兽,填补了他们这一方兵力缺口,与旦戈妖军缠斗在一起,一看就是楚醒的手段。双方死斗,厮杀一片。
所谓生死历炼,任何时候都比不上战场厮杀最磨练人。
银电天火在塔前划下长长防线,季遥歌也不知自己斩杀多少妖兽,只知奉曦剑的光芒已有减弱,储存的灵器也在这一战中耗光,地上伏着一片妖兽,能用的术法功诀法宝符箓都已用到极致,唇间的血却是不断涌出,她眼前乱影重重,所出招式已开始没有章法,不妨被夜蛾翅膀被流光削裂,她自半空落下,却掉到疾飞而来的巨蝠背上。
轰——
天际已现微曦,安海城中亮了整夜的青光忽然转暗,安海塔上传来巨响,星斗盘炸裂,曲漓并五位长老被星斗盘上传来的巨力撞向四周。旦戈已将守护了安海城五百年的无战之阵毁去,一双鹰隼似的眼淬毒般缠在季遥歌身上,他谁也没找,先向她震出一道黑色光芒。
那光芒裹挟着暴戾且庞大的力量,直奔季遥歌。季遥歌实难避过,只觉得要被他的攻击撕裂,她拼着最后一丝气力转身,要将身后的人推离。
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
这时候,甭管身后是谁,她都会做此决定。
然而到底是晚了,旦戈的攻击转瞬就到眼前,却是季遥歌一生之中最为惊心动魄的时刻,身前天空却忽撕裂开一道缝隙,外海的景象呈现于缝隙之内,那道黑色光芒径直没入缝隙之内,轰然在海上炸开。
“旦戈,你的对手是我。”
沉雷似的声音响彻全岛,昊光的身影出现在缝隙内,又缓缓从缝隙之中飞出,如神兵天降,浮在了季遥歌前面,也浮在了整个安海城之上。
第166章 是谁
大修的气势震慑全岛,妖兽们都随着昊光的出现而暂时停止厮杀,曲漓连唇边的血丝都不及拭去,便欣喜若狂地飞身出塔,浮在昊光身边,哑道:“昊光,你总算赶到。”
另五位长老亦从震惊中醒转,一一飞来,在他身边站成一排。
昊光面如沉水,目光扫过狼藉的安海城,血腥气味随海风扑鼻而来,满地残肢尸首令人作呕,再看卫极、曲漓等人,皆已受了大大小小的伤,血污斑斑,他目光再向后,伤势最重的季遥歌甚至连一个眼神的力气都不能给他,积攒的怒恨顿时炽如火焰,从不轻易释放的杀气,压过这岛上所有气势。
就连旦戈都忍不住半眯了眼——昊光的突然出现,扭转了整个局面。
一个合心大修,长老会两个化神妖修,还有元婴期妖修若干,因为境界所带来的优势彻底被打压,他已经没有胜算了。对局势才做出判断,他便当机立断向身后妖修打个手势,让诸隆带领妖军退去,自己则留下独对昊光,仍是笑道:“来得正好,陪我打一场。”
话虽如此,他却仍押在自己妖军最后,打算断后。昊光冷笑一声,并不搭理,只化作光影撕空而去,正面攻向旦戈。旦戈同时跃起,地面随之长出一座巨大冰川,拦在他身后去路上,堵住所有人的追路。
两道人影在半空中斗上,炽如骄阳的光芒炸开,整座安海城连同周边海域都受到影响,山海为之动摇,波澜狂涌,急浪高达十数丈,地面被荡起尘烟——
合心境界的斗法,威如天塌地陷,谁也插不进半分,甚至就连观战,都难以承受。
流放之海的无战之约签定后的第五百七十八年,安海城生变,昊光与旦戈大战十日,揭开整个流放之海长达一百三十余年的漫长厮杀动乱。
也在这一年,美兽季遥歌横空出世,崭露头角,以丹满的境界,成为昊光及流放之海原来的五大长老眼前红人,风头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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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后面有多少风光,但堪堪从阎罗王刀下捡回一条性命的季遥歌在此时却已陷入重创。
意识浑沌不堪,她连自己被谁抱在怀中都分辨不清,五内如被刀绞,筋骨仿似碎断,喉中刺痒,每咳一声肺脏便如火烧,血更是急涌而出,吐得身后之人衣上血痕斑斑,连给她擦拭都来不及。奉曦剑已松落地面,于修士而言,剑在人在,而今她连剑都拿不住,足见她此刻伤势之重。
先有莫财重伤她在前,前伤未了,她又苦撑全局,后战群妖,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眼下整个人痛蜷一团,缩在楚隐怀里,死死拽着楚隐衣襟,却是话也说不齐全,更遑论运气疗伤。苏朝笙给次仙级皇龙丹也已服下,如此才换来她眼下这一线生机。
季遥歌是痛到迷茫,兼之元神如覆冰霜,寒冷至极,她便直往那人怀里缩去,微睁的眼中只看到模模糊的人影,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元……还……”
那人身体一震,后将手臂圈紧,将人紧紧抱住,片刻后忽又松开,只低下头,喃了句:“我在。”额头却印在她眉心间,似乎有两道蛛印浮起,那人开口的声音温而有力,倒果然与元还一般无二。
“按我说的做。你修的《媚骨》既可将灵骨化作灵气,便一样能够修复你的肉身……”他不疾不徐地说着,将她扶起坐好,自己则用背给她作靠,唇几乎贴到她的耳畔,一字一句将几段口诀教授予他。
季遥歌迷迷糊糊,也分不清身后到底何人——那口吻语气分明属于元还,可元还又在闭关中,如何能出现?
疑惑虽有,但她却不能分神来想,故也只是一闪而过,默默将他传授的口诀记在心间,又重复一遍再照做无误。今日安海城大战,死的妖兽不在少数,有许多修为都在结丹以上,灵骨也充裕,倒恰给她做了疗伤之用。灵悟一开,无数灵骨如同白日萤虫纷纷飞来,涌入她的元神,融进魂海。
他所授之诀,与媚骨教她的略有差别,灵骨入魂海后融作灵液,未经体悟,便经元神控引流向四肢百骸,进而浸入奇经百脉。
这是种非常奇妙的滋味,极致的痛苦里弥漫出让人上瘾的愉悦,筋骨如蚁咬般被蚀腐生新,一点一点铸成新躯……灵骨源源不绝,这滋养便也源源不绝,万象养体,化生绝颜。
她很快入定,不再理会外间之事——不管外面斗得天翻地覆,一切与她皆无干系。
隐约间,她似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同样的声线,却是不同的语气。
“此番你将本座唤回,动了本源,自己小心些。还有,本座放你出来是让你看着她的,不是让你陪她疯!”
“话说完了就快滚吧。”
本座?是谁?那不是元还的自称……
还有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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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光与旦戈一战,足战十日方以旦戈退离而休停。整个安海城海域因这一战掀起滔天巨浪,安海城被毁去一半,但到底安海城被昊光给保下了。
季遥歌醒来的时间,比昊光歇战之日还要晚了五日,安海城已经进入紧锣密鼓的重建阶段,她几时被人挪到安海殿后面的羡月洞府也不自知。羡月洞府很大,一应陈设虽称不上奢华,却也比普通洞府好上许多。
“你脸面大,这洞府是昊光的。”
还在打量洞府的季遥歌听到声音收回目光,落到斜倚墙角的男人身上。墙角光线黯淡,楚隐低垂着头,正把玩着手背上的一只紫黑色蜘蛛,脸上阴影重重,半明半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