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情微妙,幽精虽然未生,可她这么多年走来所遇钦慕爱恋者,也不知凡几,就是再蠢,从那些细枝末节的感觉中,她也该总结体味一二。当年初遇白砚,实因无心无情,后来遇白斐,从稚龄到盛年,她是无念,及至发现为时已晚,再往后,花眠、桀离、秦渺均曾表露心迹,可花眠孩童心性只是贪玩,桀离为美色所俘,秦渺亦不过随大流而行,倒都不是真心,她便未放心上。
今日的昊光,表现得有些明显,那眼神是猎者的试探,是男人含蓄的表达,青的瞳眸因此而变得灼热明亮。
季遥歌有些头疼,她并不想重蹈人间覆辙,心绪有些浮动,一眼望见人群最后的楚隐,忽然就想起元还来,才发现自己竟未将元还放在这些人之中。这么多年来,倒只有元还一人,初时因着二人皆无心无求,因欲而交,原想着不会有所牵绊,这才肆意而为,结果反而牵绊最深,如今连她都谈不上,待元还的感情,是依赖感谢居多,还是真有那么点动心,毕竟幽精已生。
也不知若他在此,见这一幕,又会作何感想反应?
场下,只有楚隐双臂环胸倚着墙,将这一切悉数望在眼中,无从看透。
“眼下局势已乱,安海城虽在我等手中,可旦戈势必不肯罢休,这安海城的防御原只凭借法阵,现在要应付旦戈已远远不够。季城主如今担此重任,不知心中可有对策?”
众人落座没多久,便有人率先向季遥歌发问,将季遥歌涣散的思绪拉回。季遥歌望向说话之人,那人五大长老其中之一的亲信,看样子是有试探之意,也想看看她的真本事。
季遥歌清清嗓,将心中浮思尽抛,不疾不徐道:“季某确有些不成熟的见解要与大家商讨,众位都是流放之海的大修,所见所知必比季某更多,季某抛砖引玉,还望几位大人不吝赐教。”场面话一句带过,她又敛容正色问道,“安海城一隅小岛,它的重要性不过因其背靠神陨海域,把着流放之海澄晶产地,及大多数矿草资源流通的命脉。按我说,与其去想如何阻止旦戈抢夺安海城,不如将眼光放得长远……”说话间她以目光询问昊光,也不知占领神陨海域之事他同他们说过没有,昊光轻轻摇头,目光中似有鼓励之意,而其他人均都露出三分兴趣神色,季遥歌心里有数,便续言道,“集长老会之力把神陨海域一并占下,扼住流放之海的咽喉,以攻为守,截断旦戈后援。”
此语一出,四座哗变。
有人面露思忖,有人眼现惊色,也有人满目激动,倒是投入十二分心思参加以这场商讨中来。季遥歌给出的决策,虽是与昊光提前商议过的可行之策,但昊光并没泄露给外人,眼下让她说出来,也存着让她立威之意,她如何不懂?故而亦回报以同等心意,在这大方向之下,又罗列出几大可行章程,都是她在与昊光分开后想出来的,是以说到后面,就连昊光都听得双眼放光,更遑论他人。
季遥歌侃侃而谈,从流放之海的局势分析到神陨海域与安海城的关系,最后方提出对策,由冕都牵头,五大长老各自出力,组建联盟,共同将神陨海域占下,再负起安海城防御之责。将来神陨海域产出之物归联盟所有,五位长老皆可分利。而未来谁要在海域淘晶,也必先经过联盟。除了打击旦戈外,又有丰厚利益,五位长老哪有拒绝之意,巴不得能多出一分力,也好多分一杯羹。
反对者自然也有,唇枪舌战一番也都败下阵来。这场会晤,直到第二日日暮方散,竟持续了将近一天一夜时间,除了大方向外,个中章程已商议出五成,余事摊派各人头上自动处理。
待众人散去后,季遥歌仍留在殿内,与昊光、曲漓等人开起小会,商讨的是赤秀与冕都间的合作。一是人手,二是物资。最终决定由冕都向赤秀输送妖兽,既缓冕都之急,又解赤秀之急,再由曲漓负责物资缺口,又定下日后传递方式……如此种种,无法一一详言。
这小会又开到第三日天明,季遥歌才被放去休息。
只这三天时间,她已体会到劳心劳神的滋味,体力虽好,可精神到底有些不支了。一出大殿,她脑袋就被阳光照得发晕,倒被身边的桀离取笑。
“桀离大哥,你真的不走了?”季遥歌对他的留下,是有些惊诧的。
桀离这样向往自由的大修,如今却愿意留在安海城帮她,这并不是为了她,而是因为昊光。
“不走了,留在这里陪你,不好?”桀离挑眼浮道,见她不信,才说了心里话,“以前不留,是嫌他磨叽,现在他下定决心,我少不得要助他一臂之力。”
说来也怪,桀离待她,初时不过为色所迷,到后来添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那点男女迷思倒又淡去,只剩些言话打趣,二人如今,反像朋友。
————
大事已定,季遥歌安心在洞府内运功疗伤,岛上事务自有人替她奔忙。昊光在安海城逗留一个月后回了冕都,季遥歌并未跟去,仍留在安海城主持大局,斡旋于各方势力中。又半月,曲漓已将拟定迁往赤秀的人送来,季遥歌便又请卫极率部众护送这些部族与所得澄晶一并前往赤秀,再带话花眠,将他请到安海城中。
为免再发生旦戈突袭,而援救不及时的情况发生,季遥歌提议在各大要岛兴修传送符阵,此提议得到认可,便需花眠出力绘符筑阵,他虽不比元还,可对此道亦有小成,区区传送符阵不在话下。加之莫财那里关于月石澄的消息已有进展,季遥歌怀疑有矿脉藏在海下,也需花眠这个中好手前往查探,思来想去,便将他从赤秀岛叫回。
这十多年过去,几番惊变,花眠早已不是昔年浮躁的少年公子,沉稳间犹带旧日风流,又言语幽默,若在万华,怕也要招惹无数桃花。他自己倒是收心,不轻易招惹是非,就爱逗弄老实木讷的胡小六,每每要将人气得眼眶发红,才又伏低做小给人道歉——季遥歌都看在眼中,有心想说些什么,却也找不到合适机会,她自己也是百事缠身,一来二去,便拖到各路妖兽齐聚安海城。
出了这一年的冬天,五大长老的部众并冕都人马已集结妥当,大军浩浩荡荡如沉云落在安海城外的海域上。昊光再回安海城,披一身戎甲,站在安海城与季遥歌道别。
海风扬起昊光身后长辫,他目光灼灼逼视季遥歌,所有难言之语,都化眸中一捧温柔,和着眉间风发的意气,似骄阳光空。
“等我归来,神陨海大定,再驮你去那里看风波万里。”
“昊光大人必能得胜归来,遥歌拭目以待。”季遥歌吟吟笑回。
他想起那日她所言——他主前线,她主后方。一前一后,如日月交辉,心中忽生激情,开口便道:“你就不能喊我一声,昊光哥哥?”
季遥歌微滞,并不言语,昊光自己也有些发烫,耳根悄悄便红了,也不等她回答,转身飞起,于半空嘶吼一声,如擂鼓般震彻四海。他只深望她一眼,便带妖军浩荡而去。
又半年,冕都随船送来一人。
却是流华君将高八斗还给了季遥歌。
第169章 玄寰
高八斗之事,季遥歌本欲亲自前往冕都再与流华君一谈,后来因安海城百务缠身,她抽不开身,便和昊光提了一嘴,不想事隔半年,流华君竟真把人给送回来了。不过流华君将高八斗扣在身边,原来也只是作为再见季遥歌的筹码,如果季遥歌已然同意与冕都合作,甚至在昊光的决定里还起了很大的作用,虽然没按流华君所期望的发展,但到底最终目的是实现了,所以在昊光出征半年后,流华君就将高八斗放了回来。
这还是季遥歌闭关后十八年间,首次再见高八斗。大概是被流华君折磨得够呛,高八斗看起来就像蔫掉的茄子,已经不再少年的脸庞棱角分明,挂着几缕郁郁之色,看谁都是一副怨气十足的神色,以至于季遥歌一进给他安排的洞府,便忍不住笑了。
“你这是被狐狸吸干了精气?”
高八斗蜷在洞内的玉榻上,身上穿的是绣了白樱的墨绿长褂,长发半绾,忽略他面上那深沉的不虞之色,这虫子竟也出落得超尘脱俗起来——看这装束,当是流华君的审美癖好无疑,倒是又仙又美,不由让人往某些方向想去。
“滚!”高八斗当即变脸,随手抓起榻脚的香炉砸过去。
季遥歌侧身避开,看着炉灰洒了满地,一股香雾弥漫出来,她走上前去,凑近打量他,仍是笑的:“你气什么?莫不是让我猜中了?都道流华君美艳无双,千娇百媚,府中豢养不少男宠,阴阳采/补,双/修合和,可谓神仙日子。”
她这一说,倒戳中高八斗痛处。关于流华君之事,季遥歌也略有耳闻,这还是桀离悄悄说给她听的。流华君修的可是实打实的媚术,府内收留许多身强体健又貌美的男修,过着如同帝王的日子,坐拥后宫三千。便以桀离之能,也着过流华的道,那时初见他对流华惊为天人,也不管对方来历手段便穷追猛打,结果被流华反手一迷,差点就陷在她的媚窟里出不来,是以从那以后,桀离对流华君避而不见,怕得要命。高八斗落到她手里,又能讨着什么好处?毕竟以他的长相来说,也算俊美了。
不过这倒是她多想了,高八斗人模人样时虽然长得不错,但往流华君的男宠群里一丢还真不算什么。流华君豢养的男宠那是各有千秋,有半兽形态轮廓深邃的,也有全人形态眉目绝色的,高八斗虽俊却也不算特别,再加上有季遥歌这层关系在,流华君并没向他下手。但就算如此,也不代表高八斗一点折磨没受,否则他不会穿成这样回来。
流华君虽没将他纳入男宠行列,却也将他打扮得赏心悦目,然后放在府里做个跟进跟出的小倌,捧个酒端个香什么的——这就苦了高八斗,做杂役倒也罢了,可那流华每每与男宠欢好时,就要让他在幔帐外服侍。再怎样他也是有点道行的雄虫,化为人形后就有了人的欲/望,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撩拨?看着幔帐中巫山/云/雨的影,耳边吟/哦碎音,偏偏看得听得却要不到,日子一久,简直要他老命。
他心气高,原也自负,结果却不入流华法眼,被她视作杂役,这本就折他傲气,可要真去做流华的入幕之宾,又是他极为不齿之事,再加上不得纾解的欲、望,一来二去,这矛盾就化作怨念。可要怨,他也只能怨自己空有境界,没有修为,被流华生生拘在府中这么久。
这些心事,高八斗当然不会同季遥歌去说,当即沉脸,阴恻恻开口:“看来你并不想知道我进她府内找到何物,也罢,倒是我多事。”说着就闭紧眼,
季遥歌知道他这矫情的脾气,有时就要哄着,便道:“咱两也十多年没见,一见面还真就恼上了?别气啦,怨我说错话,给你陪个不是。”他仍爱搭不理地闭着眼,她好话又说了一箩筐,人家还是无动于衷,终于把季遥歌也逼急,冷哼一声站起道:“不说算了。”正要走人,高八斗这才有了动静,扔出叠拓片飞到季遥歌面前。
“这是何物?”季遥歌接下拓片放展开。拓片每张都约一个半人高的石碑大小,和幻鲸舵舱中的石碑有些像,应该分了正反两面,正面刻着无人识得的古字,反面则是复杂的图案。
她知道高八斗进这九重天地,为的是这里所藏古碑,因这九重天地乃是上古神秘所在,其间落有不少上古遗留下的碑石,蕴蓄着强大灵元,对他来说是极好的食物,所以十八年前她将他放出,任他离开赤秀寻找石碑。但总不至于高八斗冒那么大风险溜进流华君洞府,就为吸食一块石碑的灵元吧?这和他谨慎胆小的作风并不相符。
嘴里虽然问着,她却不由想到幻鲸内残缺的海图,眉头轻蹙,那边高八斗又开了口:“古书《域经》有载,世祖造物,借黑油煮海蒸天,驱散九天瘴气,方令日月之辉交替光耀万华。黑油威力无穷,世祖恐为恶人所图,故令天工巧匠凿丹炉异域收纳,上下九重天地为梯,驯妖兽千数为护,故成丹炉流海。”
黑油?
季遥歌闻所未闻,心中疑惑不免又多一重——按高八斗所言,这流放之海就是丹炉流海,可世祖造这炉海,应在万万年之前便成,若古碑是世祖所留,也该是万万年前之物,可幻鲸内有裴不回的探索字迹,他与花家祖宗皆是万年前的人物,又如何撞到一块去?
“你没听过黑油也不奇怪,这世上知道黑油的人原就不多。此物未能传世,向来被视作禁物,但在炼器者眼中,此物却是集天地精华所成之物,既便是落到凡人手中,若是使用得当,也有毁天灭地之能。”高八斗坐直身体,缓缓而言,目光落在那拓片之上,先前郁色一扫而空,“比起世祖幽瞳,此物才是丹炉流海真正的秘宝。世祖虽将此物封在炉海,却又不愿如此神物永为埋没,故还留有寻找法门,这些碑石便是法门。按《域经》所载,碑石共有十块,流落在炉海各岛,幻鲸上已有五块,应是前人曾进过此地,也想探寻黑油,可惜未能成功,所以留下幻鲸与天地钥匙,希望后人能够继续。”
季遥歌攥紧这叠拓片,想起昊光曾说过的流放之海真正的秘密——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这海里藏着什么。青江狐王带着狐族与天禄费尽千辛万苦进入此地,也许……并非只是逃命那么简单。
可是这一切……
她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高八斗,什么也没说。
高八斗这会倒像换了个人般,懒懒倚在榻上,墨青的长褂浅青的樱花,流淌出一缕神秘飘逸的气息,他的眉眼便渐渐陌生起来。
“黑油是炼器者梦寐以求的东西,而三星挂月阁又以奇技淫巧的能人术士居多,你若得此物,便可掌握三星挂月阁七成人脉,就算入驻主阁,也无困难。”他说的话像天方夜谭一样,“至于我……我想回三星挂月阁的书楼。那里的灵元,才是取之不尽之地。”
这么解释,倒也说得过去他千方百计拖着她进入炉海,又不惜以身犯险寻找石碑的缘由,只不过季遥歌心中已有怀疑,对他的话并没全信。一人一虫自六百年前便培养出的那丝信任与默契,到这里已被消磨大半。
“你当初为何不对我直言,只以世祖幽瞳瞒我?”
“不入此地,我亦不能确定《域经》所载真假,倒是狐族之事,在万华志中确有记载,以世祖幽瞳,可通秘境,我原想入内查实后再与你明言,不想一拖就拖了这么久。”高八斗目光毫无闪避,直视季遥歌。
季遥歌摩挲着拓片,眼中看不出情绪,只剩清冷流光:“你又是如何到三星挂月阁的天书楼里?”
这是要一探到底的意思了,也是十八年前那番被打断的交谈的延续。高八斗垂目回忆片刻,才回答她:“当初我为萧无珩所擒,身陷冥沙海,难以脱身,在他手下呆过一段时日,直到萧无珩为了取得三星挂月阁的星士资格,进献了一份《鬼域密录》给三星挂月阁,我这才借着躲在书中之机,逃出冥沙海,被送进三星月阁的书楼。”说着他又有些羞愧神色,“说来惭愧,当年修为不足,才在书海里呆了三日就被人发现,只能匆匆逃离,那里的书也只阅过几本,这《域经》便是其中之一。这些年,我是做梦都想回到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