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的时间,直到与死亡擦肩,他才有看清楚自己——他们并肩而战,风雨同历,创下眼前这片平静海域,这份懵懂感情,已随时光深入骨髓,不容逃避。
季遥歌却是懵了,心里的恼火也被吓得烟消云散,怔怔坐到他怀里,被他山峦似的半兽躯体拥着,好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处变不惊的她陷入浑沌情绪,那毫无疑问,肯定只有她所不曾拥有,亦很难明白的东西——爱情。
第172章 摊牌
季遥歌脑袋有些放空,她首先浮起的感觉,并不是什么尴尬暧昧,而是昊光的怀抱确实舒服。舒服到什么程度呢?舒服得就像是她驯养的小猊突然长大,有脑子了,每次朝她飞扑过来的时候不会舔得她满脸口水,大概就这么回事。
是一种可以让身体完全陷落的温暖厚实,四面八方的围绕。可能男人们形容女人常用的一个词,温柔乡,用在这里也挺合适。
除此之外,季遥歌暂时没有其他想法,他的表达来得猝不及防,也许在这一百年里早有苗头,不过他们忙于征战,忙于公务,便有那些儿女心思也都是淡的,偶尔感慨所出的一两句话,湮灭在浩浩岁月,并没掀起风浪,她也不曾放于心上——毕竟有那么多琐碎的事,那么紧凑的修炼,她哪有功夫去想这些。
说句实话,要不是有楚隐那张脸在身边时刻提醒,恐怕她连元还的长相都要记不清了。虽然她为元还做了许多事,但除了开头那一两年她有些想念他外,后来也都是淡的。
幽精未成,一切男女情思都是淡的,像无味的水。当然,欲、望除外,在这点上,她和元还都有共识,并且都很坦白,他们互相试探,针锋相对,知道彼此的感情深浅,所以元还的喜欢,是水到渠成的表现,他们之间的相处并不会因为她爱与不爱而有所变化。
但昊光不一样。
仅管有这百年交情打底,但他们依旧是站在彼此利益上的朋友,亦或是战友。这事说浅了不过男欢女爱,便是不成,顶天了以后见面不说话,以昊光的为人也不会怎样,但是说深了,就涉及二人间的关系、两座岛的发展以及日后的长远合作……要是处理不好,就是祸患。
总不能让她用对付元还那套来应对昊光,光想想自己在昊光面前肆意撩拨的画面,她就有点……
放空的思绪瞬间归窍。
昊光已经托举她的手擎到唇边,克制而温柔吻上她的手背,似乎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珍而重之。如果她幽精完整,面对来自合心境界大修的爱慕,可能也难免心动,甚至于会有几分虚荣心,但是现在,她连他说了什么,都没听完整。
“一百年前流华君就让我将你留在身边,说你能够辅佐我,说我们之间有亲,让你成为我的妻子,对我会有很大好处。不瞒你说,那时我是抗拒的……天禄兽认定的伴侣,一生一世都不会改变,我不希望我和我的妻子之间,一生一世都要算计这些好处、利益。我的伴侣,不必与我心有灵犀,但至少也要两情相悦,遥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的语无伦次渐渐被另一种强大的气势取代,羞涩亦化作从容有力的剖白,半俯的头甚至带着兽类独特的亲昵轻轻蹭她的耳,手臂也微微收拢,把她圈在自己的胸腹前。
兽腹是大部分兽类最柔软的弱点,他这般举动,无疑是给她无与伦比的信任。庞大的猛兽收敛凶色,乖顺地俯在她头侧耳鬓厮磨,竭尽全力释放他的善意与温柔,这种巨大的反差几乎能令天下所有女人沦陷,季遥歌即使没有感情,眼下也有些把持不住。
她收回手,身体却不太敢动,他胸前有伤,若是她动作太大,刚刚合拢的伤口可能会再度绷裂。
“昊光大人……”开口的声音莫名有些哑,她只好清清喉。
“叫我名字,一百年了,你为何总如此生分?”他不太高兴,磨蹭的力道带了几分少有的霸道。
如果是猊兽,季遥歌现在可能已经狠狠揉过去了……其实很多时候,称呼已经能够代表一种态度和答案,但显然昊光需要更直接的答案,他不喜欢模棱两可的回复。她斟酌字句,酝酿情绪,慢慢道:“多谢大人厚爱,不过……”话语转折时,昊光动作微僵,她语气温和,可用词并不委婉,“抱歉,我对你仅有敬重友爱,并无男女之情。”
昊光与元还不同,元还之情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他一直都清醒地知道爱或不爱只是他自己的事,给她足够宽阔的空间,但昊光需要一个答案,偏偏这个答案她又给不了。这不是昊光不好,相反他太好,仙途中似他这般认真而深情的人很少很少,这样的深情花费在她这没心没肺,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长出幽精的人身上,那简直是……说句俗话,暴殓天物吧,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来。
快刀斩乱麻的拒绝,让昊光的脑袋只保持垂在她耳畔的姿势一动不动,沉默了许久,她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那么,你是心有所属?是楚小兄弟?”语气迷茫失落,有些追根究底的意味,却没动怒。
“扯哪去了,我与楚隐并没什么,事实上,我对所有人……”她想到元还,顿了顿,还是说出口,“都无法动情。”也罢,据实以告吧,这并没什么好隐瞒的。
“哦?”昊光抬起头,盯着她的侧颜。
季遥歌斟酌片刻,正想说幽精之事,洞门却被一阵风扇开,有人风风火火进来,正是听闻消息从冕都传送阵直接过来的流华。
“小崽子,听说你重伤,到底如何了……呃……”艳丽的女人在门口处停步,美眸眨了两下,有些惊讶地盯着姿势亲密的昊光和季遥歌。昊光的耳根顿时红透,有些暗恼地低道:“流华君!”手臂的力量却是一松,季遥歌飞快地脱身出来,看着眼下这尴尬透顶的局面也是一阵无语。
流华讪讪一笑:“来得不巧,不巧,你们继续。”说着要退出去,却被季遥歌叫住。
“流华君留步。我与昊光大人已经说完,正要去召集众人商议后事,昊光大人就交给流华君照看了,告辞。”说罢她头也没回便在昊光复杂的目光下出了房间。
流华君的眼神在二人间来回扫了一阵,直到季遥歌消失,才开口:“你们……”
“她拒绝我了。”昊光直直望着人影不再的门口,眉目疏落。
————
说来这还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面对如此直接诚恳的表白,也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地拒绝一个男人,连着白韵的时光在内,季遥歌这七百多年的修炼,还不足以让她迅速平静。这自然与情爱无关,她甚至想如果幽精在,她就能更有底气地拒绝或者接受,爱就爱,不爱便不爱,可她偏偏什么都没有。
情绪微乱,她暂时没心思琢磨事务,便站在羡月楼的观澜台上平复心情。临海的高台,风自然特别大,刮得衣袂纷飞,不知多久,风声里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却是和昊光说了几句话后就出来的流华君。
“眼下这情况,流华君应该留在冕都主持大局的。”季遥歌没转身,淡道。自从大战开始,昊光四处征伐,冕都就暂交流华君主事了。
“没办法,关心则乱,听说昊光重伤,我哪坐得住?这孩子也算是我一手带大,又身系重责大任,我自然紧张他。”流华君慢步到她身边,举手投足间风情漫溢,十分赏心悦目。
见季遥歌不回应,她又道:“昊光重情,百年前我就与他提过和你之事,却被他推拒。他的性子我了解,选择在百年后才向你开口,必是心中爱极。不过我也明白,感情之事不能勉强,但见他适才落寞,我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一百年的时间,季遥歌与流华君早就因为岛务与战事接触过许多次,只这百年间,流华君均未提起当年之言,直到今天。
“修行之人,情心本淡,昊光大人合心境界,心境之坚原就强于常人,对我不过一时迷思,料来很快就会消散。我境界低微,承蒙昊光大人错爱,却也实在高攀不上。”季遥歌目落远空,神情淡淡。
“又不是凡人,婚配还要论及门第般配,情爱之事只问合适与否,何来高攀之说?越是强大之人,动心动情越是豁然随心,都是天道七情之一,又何需压抑?”流华君的语气一反常态的柔和,劝语如细流,丝丝如心,“你与昊光百年相扶,生死相交,若论契合,又有谁比得起你与他?若是你能与他携手,莫说这流放之海是你二人囊中之物,就算来日回到万华,必也能统御一方。”
季遥歌眉梢一动,神情略有松动,流华君便又柔声蜜语:“再者论,若你二人可成好事,我便也能放心告诉你世祖幽瞳的下落,还有那神陨岛秘宝之事。难道你不想知道神陨岛内埋有何物?不想得到宝贝?真挚情爱、仙路坦途、重宝秘传还有天下万修……都已拱手捧到你面前,你真无一丝心动?”
说罢,她缓缓笑开,看着季遥歌迷茫的目光,待要再说,却听季遥歌声音凛冽:“流华君此言,想必未和昊光大人提过吧?”
流华君一怔,忽然回神,竟是自己将心声坦露,原要媚惑,却被她反之,不过百年时间,她抵御媚术的功夫,又见精湛。
“流华君为何如此执着让我与昊光大人结作双修?让我猜猜原因吧。”季遥歌转身,目露冷光,“是因为我金蛟的身份?蛟为万兽之首,有驭兽之能,即便我只有蛟魂在身,也足以号令万华群兽。若我与天禄兽双修,来日回到万华,你自然可以借我之手统驭群兽,行你要行之事?比如为狐族复仇,光复天禄、神狐二族,讨伐人修,侵占万华?”
流华君漫不经心的风情终于随着她的言语撕开一道裂缝,取而代之的,是冷酷而锐利的气息。
“看来我又小瞧你了。”她眼眸半眯,狭长的幽光似剑。
一百年了,两人打过无数次交道,也足够季遥歌摸清一些她的想法,选择在今日摊牌,固然有昊光的原因,但更多的,却是因为……花眠和高八斗的探寻已近尾声。这一百年来,高八斗已经数探诸岛,寻找古碑下落,花眠更是几番下海,暗中摸索神陨岛的状况。
时至今日,她已经能够肯定,流华君手上必握有神陨岛的部分秘密,却不详尽,他们并无入岛的方法,亦正在摸索,所以昊光才会几次三番冒险进入神陨岛,定风珠也只是流华君所猜测的途径之一,可惜并不成功。
这些流华君自然不会告诉她,她问也问不出来,只能等到手中握有足够筹码,她才能与这只老狐狸交换。
而眼下,她的筹码已经足够了。
“狐族进丹炉流海,除了因为被人追杀,不利己才遁入其间这个原因外,更多的,怕是冲着这里面所埋藏的宝贝而来吧。”
一个“丹炉流海”之名,就让流华君面色骤变。
“蒸天煮海,流华君是在找黑油吗?”季遥歌不以为意道,“威力这么大的东西,流华君怕不止是想占领炉海,不,应该说你们狐族不止想要炉海,这是冲着万华来的吧。连昊光……也只是流华君所下的一招棋,你利用他的仁善,为你手中利刃,开海造势,冒死寻宝。如今这主意还打到我头上来了。”
这么说有些太过阴谋,但也确实戳中流华君中的一些痛处。
“你懂什么?若不这样,狐族与天禄的大仇,又如何能报?我们蛰伏在此五千年,族人凋敝,威名不复,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杀回万华,将当年之耻,当年之恨痛快一报!你也是蛟,难道你不想报仇?”流华君倒也不再隐瞒,美眸中杀气倾泻,让她这张脸变得凶狠狰狞。
“昊光大人不知道流华君所思所想吧?他想报仇吗?”季遥歌扬起浅笑。
心有大志之人,又怎会为区区仇恨蒙蔽?昊光也许有报仇之意,但那绝非他真正想要的。
这一点,昊光与她有些像。
流华君果然沉默,半晌方道:“他会知道我的苦心,不必你来操心。你今日与我说这番话,怕也不是为他抱不平吧?说吧,你有何目的?”
“流华君,我不管你们要做什么,蛟族的仇,兽族的仇,都与我无关,我也不打算征伐天下。你我殊途,不必拿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迷惑于我。如果你有这重认知,我们还能继续谈下去。”
“谈下去?既不同道,又要谈什么?”
“谈合作。我说过,我与你们只是合作。丹炉流海的黑油,你不想要?”
————
安海城的紧急议会从入夜一直持续到翌日天微明才结束,众人散去各自行事。昊光闭关与护法之事已经议定,季遥歌捏捏眉心,还要赶去羡月楼禀告昊光。
经历一夜的冷静,想必昊光也已从失落中走出些许。
毕竟合心境界的大修,季遥歌并不担心他会因情失意,至少就算失意,但理智应该稳稳占据主导。若连这点心境都没有,他也不能修到合心。
最后一个走出安海殿,她向羡月楼行去,没两步就遇见站在树下的楚隐,晨光让他的影子变得浅淡,那缕矜贵上凭添几分忧郁。
“我有要事在身,今日的修炼免了吧?”季遥歌却很快摆出戒备的状态。
楚隐却从树下走出,忧郁变成阴郁:“跟我回赤秀。”
季遥歌眉一挑,只听他又道:“元还的闭关马上结束,他要出关了。”
第173章 大难
饶是季遥歌心理素质已经很好,这些年也忙成习惯了,这一回也大感头疼。事情嘛要么不来,要么扎堆地来,丢开哪头都不行。眼下昊光重伤急需闭关,如此一来局势必紧,若是风声泄露旦戈趁虚而入,则炉海又乱,她需得坐镇安海城,花眠与高八斗都放出去各行其事,归期也都在最近,她与流华君的合作还没商议出头绪,结果元还又要出关。
出关倒没什么,但问题在于,元还的肉身还搁她身边活蹦乱跳,楚隐必需提早回去,况且元还是境界突破到合心,出关必有一场天劫,楚隐让她回去的目的就在此。可问楚隐元还临劫及出关的确切时间,他又说难以确定,如此一来,季遥歌更感焦灼。
左手是事,右手是事,就算拿个秤来称称,都无法判断孰轻孰重。
思虑再三,季遥歌定了七日后的归期。事情就是再急,也得一桩桩一件件来,她务必先将昊光闭关之事安排妥当,方能寻到空隙脱身。花眠和高八斗她是等不了了,与流华君的合作更得另寻时间,她这七天忙得脚不打地,将所有事情一一安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