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髓蜂?”季遥歌盯着瓷瓶道,“一滴就能让人疯颠至亡的毒物?”
夜珑点头:“髓蜂毒不攻血脉,只攻五感神识,能让中毒者对外界的感触提升百倍,修士的敏锐度本就比常人要大,若中此毒,所有知觉均被扩大至超出承受范围,便会出现幻觉、迷心、谵妄,陷入疯狂,或死或傻,是极可怕的毒素,但同样,至毒之物必也为至药,一点点的髓蜂毒能让修士神识更为敏感,可捕捉外界的变化,不论是气息,还是微不可察的情绪。如今你要练的,就是感知情绪。不管是你自己的,还是他人的。只有你感知到了,才能融入仙魔舞内,否则你就算跳得更美,也只是没有灵魂的傀儡。”
她说话间已拈起根银针,在瓶中轻轻一蘸,冲季遥歌扬手。
针尖折出细微青光,晃过季遥歌的眼,她毫不犹豫地点下头,转过身去。
后颈处传来一点刺痒,夜珑将针入她颈间。
刹那间,夜珑清冷的声音显得空旷:“仙魔舞入门境界分两重,一重是知已,二重是知彼。所谓知己知彼,都是指捕捉情绪,先捕捉自己的情绪,再捕捉他人情绪,掌握知己,方能把你的情绪投放舞中,再传达给观者;掌握知彼,你便能明白他人情绪,进而以已之力控制他人之情。这是最粗浅的境界,然而情绪不能实物化,只靠感觉,比灵气还难捕捉。”
随着髓蜂毒的扩散,季遥歌的感知已被无限扩大,夜珑的声音宛如直达元神,除了她的声音外,这屋里所有细微的动静——手腹摩挲、衣料轻擦、发丝扬动,甚至于墙根里的虫蚁声,都清晰入耳。
“髓蜂毒虽能助你五感敏锐,但能不能体会到虚渺情绪,还要靠你的领悟力。你的境界不够,我会在你周身设下灵气场,让你暂时感悟到大境界之妙。自己的情绪好感知,但外界的情绪却很难捕捉,我这练功室的墙上刻有众生三十六态像,拟的就是情绪,你必须在后天前找出这三十六像中的喜像,如此,才算成功,待你明白情绪何物时,自然就知道何为以情入舞了,月宵的试炼,也就不是问题。”
夜珑边说边出掌,以掌风将自己推离到阵外,双手疾速掐诀,在季遥歌身边布下浓厚的灵气场。
“这两日我有要事,不会回来,你就在我洞府修炼。这瓶髓蜂毒我留给你,每日至多两针,不可再超。后日我会亲临舞堂,你不必紧张。”
看着被青光笼置的季遥歌,夜珑拭着汗站起,季遥歌双眸紧闭,无法开口言谢,只略点点头,耳边就不再响起夜珑声音,过了片刻,外间传来洞门开合声,夜珑已离,偌大洞府,只乘是季遥歌一人。
季遥歌却倏尔睁眼。
澄澈如镜的眼眸里发出慑人光芒,不属于低修遥歌,那是昔年白韵。
万华修仙界上百年结丹的天纵之才,借着夜珑所留的灵气场,短暂回归。她感受到暌违已久的境界之力,眼界、心界、元神,都不可同日而语,就连感知,也是螆蜉瀚海之别。
她深吸口气,开始感悟自己的情绪。何为喜,百年结丹时是喜;何为怒,百里晴夺舍时为怒;何为哀,百年修为一朝尽失为哀;何为乐,少时师兄扶她踏上的第一柄飞剑为乐……喜怒哀乐,由人之七情演化,人之一生,不论凡仙都在体味,寻常日子,非是至喜至怒至哀至乐,不过涓涓细流,由心所化。她从过去回忆至今,在漫长岁月里寻找各种情绪,逐一领会存心。
眼眸再度缓缓闭上。
两百多年的岁月,她一夜回望,万般情绪涌堵至心,最后通通散去,只留一片清明。
知己,方明白何为情绪。再来,才是知彼。
外界情绪,更加繁杂,她的感知虽被放大,又有境界在身,却也被各种声音所扰乱,捕捉起来,比感悟自己情绪要难许多。她不仅要领会外界情绪,还需学着从繁杂情绪中找出自己的目标。
感知被放大后,四周所有动静都清清楚楚,墙上的壁画却似同时飞快转起,人像发出的笑声、哭声、叹息声、咒骂声、呢喃声,声声入耳,她睁开眼,壁上的画像却又静止,所有表情都一般无二。
修炼之途无捷径,她索性逐一捕捉,从笑声开始,再对比已领悟的情绪,却发现那笑非喜非乐,也不知是何情绪,再看哭,非悲非痛,也不知是何情绪……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仍未能窥得真谛。
储物袋里却传来一丝震意,是那《媚骨诀》的玉简,似在回应她的修炼。
季遥歌暂缓修炼,将玉简取出,还不等她以神识探知,便有声音直接在她元神里响起——
“情绪不能用表相判断,你所感受的七情六欲太少,启灵眼,以众生灵骨助你修行吧。”
短短一语,很快又归于寂静。
季遥歌不作多想,额间朱砂一亮,无数光点朝她涌来。因有夜珑灵气场的加持,她的境界之力回归结丹,所能吸纳的范围急速扩大,紧闭的洞门处、天洞处,都有灵骨涌来,没入她额间。
她的神识敏感度正值巅峰,数以万计的灵骨携生灵之情涌入,刹那间让她窒息。她似被海浪吞噬的人,而身边所有,皆是无形之情,各种各样,她只能逐一领会。
笑非喜,也可能是大悲后的彻悟;同样的,哭非悲,也许是生命诞生最初的喜悦。
众生万像,万情,万心,种种情绪,矛盾非常,不以眼观,只以心闻。
那哭声像,才是夜珑要她找的——喜像。
季遥歌闭着眼微微勾唇,却没急着停止修炼,借着夜珑最后这点灵气场,她要尝试进阶。
知己,知彼,而后才能化情。
控制别人的情绪。
夜珑所留的灵气在第三日天明时分,消失殆尽,青光氤氲而散,髓蜂毒性也褪尽,季遥歌的世界恢复宁静,她缓慢睁眼,在光柱之下腾跃入空。
十二仙魔舞,一舞慑魂。
法阵中落下的人影,不断变幻姿态,良久,方歇。
天已大亮,三日之期到了。
季遥歌轻整衣襟,朝外行去,走至洞口时,忽回头。
澄如水镜的眼中,须臾闪过无数影像,轻勾的唇畔,是似笑非笑的邪。
若然夜珑此刻在此,定会震惊。
偌大石室壁上所刻的众生三十六态,表情尽皆转为哭态,无一例外。
三十六尊,哭态,喜像。
为她所控。
第18章 一鸣
巳时末,山里阳光渐炽,白花花的日头照得人眼晕,然而无遮无挡的舞堂外头仍旧挤满了人。今日是季遥歌三日应试之期,不管是在舞堂习舞的,还是从别处听说些事好奇赶来的,都顶着阳光聚在这里瞧个热闹。
毕竟在赤秀宫里敢挑战身为应霜亲传弟子月宵权威的人,这么多年就出了这一个,还是个道行几近为零的低修。
齐聚在舞堂外的修士们有嘲笑她不自量力的,也有觉得她勇气可嘉的,闲言碎语满天飞,扰得人耳根不得清净,就是没人认为季遥歌能跳出十二仙魔舞,毕竟天赋摆在那里,由不得人逞强,就算有夜珑亲自教授,也不见得能成功。
“师妹,买一把?”有人开了赌局做庄家,满天的呦喝。
娇桃被那人拉住,瞥了眼桌面,问他:“赔率多少?”
“赌季师妹不能过关,十赔一;赌季师妹能过关的话,一赔十。娇桃师妹要不要试试?”那人笑眯眯地拔桌上的灵玉。
这赔率差得,基本就没人看好季遥歌……娇桃直接骂了句:“滚!”
“你跟他置什么气。”白砚将骂骂咧咧的娇桃从人群里扯出来。
“遥歌呢?”娇桃看了眼四周,没找着季遥歌。
“前天去了夜珑师姐那里,一直没回来。”白砚摇摇头,时间快到了,可季遥歌仍未出现。
两人正有些着急,外头忽有人唤了声:“月宵师姐来了。”
四周的修士便都齐齐行揖礼,娇桃和白砚也低下头,只是白砚的目光仍不免悄悄望出去,打量着四周。月宵今日打扮得仍旧精致,她本不是五官出众的女子,不过修行媚术之后,眉眼愈发娇妩,妆容与衣着也贴合其气,倒显得妩媚动人。
月宵踏着莲步袅娜而来,身后还跟着不少人,面对众人的行礼,不过略点点头便算回礼,径直进了舞堂。
“怎么?季师妹还没到?”看到空空的舞堂,她蹙起眉,讥诮道,“好大的架子。”
“可能是怕自己丢不起这个人,索性不来了。”身后有人附和笑道。
月宵却没笑,只冷道:“自己答应的事,若是不来便算输。燃香,一炷香尽要是再不来,便算她认输,自罚去服苦役。”
语毕她一撩衣摆,回身坐到堂间石座。
香很快点上,就插在舞堂外的圆鼎上,午间滚热的风一吹,香头金光窜动,很快就矮了下去。时间流逝得飞快,娇桃愈发着急,推着白砚:“还不去找找?”
白砚抱胸而立,看着那香一寸寸烧去,反倒冷静下来:“现在去也找也来不及了,且看看吧。”
众人眼瞅着那香要燃尽,正主却仍旧没到,交头接耳的声音越发大起来。
“这么多人?”沉敛女声传来,竟瞬间压下了这院中所有絮语。
“夜珑师姐。”众人又齐声行礼,
夜珑虽只独自前来,可威势却压过满场修士,无人敢再多语。见四周气氛猛凝,月宵连眼角都勾起,也不起身,只嘲道:“师姐有几年没来这里了吧,不想今日为了个不成气候的低修竟亲临此地,真是让人意外啊。”
正踏进舞堂的脚步一顿,夜珑叹口气:“师妹,你何必如此?”
“我怎么了?”月宵抚弄着鬓角,扶着髻间步摇,娇媚道,“倒是师姐这是怎么了?从前也没见你对哪个师弟妹如此上心,如今倒是一门心思宠起个废骨难修的人来。只不过这回你怕是要失望了,你那可怜的小师妹到这点儿都没出现,想是怕丢脸不来了。”
夜珑环顾四周,果然没找着季遥歌:“怎么回事,她人呢?”
“我哪知道,她不是一直跟着你修炼吗?我还想见见你亲自教出来的人有什么本事呢,看来也是要失望了。”月宵缓缓起身,看着堂外已将燃尽的香,“真可惜,你这么久没来,好容易来了一趟,连场舞都赏不着了。”
说话间,热风一吹,那香最后一寸香灰落下。
“时间到,大伙散了吧……”月宵打了个哈欠,“怪没意思的……”
话没完,一道人影冲开人群,疾奔至舞堂前。
“等等,我来了。”季遥歌喘着粗气站在人群前,一身上下还是那不起眼的斜襟褂裙,脑后盘着规矩的道髻,额上冒着汗,两颊潮红,愈发显得平庸。
娇桃却是一喜,冲她频频挥手。
“抱歉,刚才揣摩舞步太过专注,一时忘了时辰,还请师姐见谅。”她一边道歉,一边回个笑给娇桃和白砚。从夜珑那里出来后,她因担心自己性情又被兽性所左右,故在山里打座修了会《妙莲咒》才赶来,不想差点误了时间。
白砚却横了一眼撇开头,他还记着前日夜里被赶出她洞府的仇呢。
“既然来了,也算是掐着时辰来的,不妨事,月宵师姐也非计较小节之人,对吧。”夜珑摆摆手,朝月宵笑道。
月宵“哼”了声:“话都让你说了,我若还计较,岂非真是小性之人。闲话少说,人既然到了,就别浪费大家时间,奏乐起舞吧。”
————
乐声起时,山崖上掠起只雷鹰,双翅平展后,羽翼上的电纹似疾行而过的短电,喉中嘶鸣轰轰,如雷声震山。
季遥歌踏乐跃起,腾飞半空,身形矫健恰似那只雷鹰。她没进舞堂,而是选择在舞堂的空庭起舞。修士们都退到四周,留出空处给她。夜珑与月宵也已从舞堂里面走出,站在堂上观她作舞。
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她腾空后倾腰后折,于半空之中翻卷,柔软的腰肢卷成细柳,纤长双腿朝上勾展,双手于胸前拈作莲诀,便是壁画上最常见的飞天像。
形态翩若惊鸿。
只是叫人短暂失神的,却是她那双缺少神韵的眼眸,她眼眸虽大,从前却空洞沉默,今日像突然被填进灵魂,目光流转间竟是喜笑薄嗔的风情,纯粹干净,澄如稚子。
真正是形未动,神先领。
叫人心生欢喜。
飞天起式,落地后转为急旋,拧、倾、折、曲,仰、俯、翻、卷,她动作虽称不上完美,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每一步、每个动作,都与乐曲搭配得天衣无缝。
乐音悠扬,入耳动听,季遥歌的舞形神兼备、刚柔有度,很轻易就能让人明白这舞中意境为喜乐之情。围观的一众弟子感受到这情绪,不由暗暗点头,三日时间能练到这程度,已属不易,尤其季遥歌又是道行低微的人。
娇桃更是喜不自禁,倒是白砚一反常态,只环胸倚树,懒懒地看,不见笑意。
转眼乐曲过半,夜珑微勾了唇角,看得尽兴——这丫头果然不负她所望,短短三日已能揣摩到传情达意的意境,于此途委实有些天赋。
月宵冷眼看着,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待见到夜珑的目光,脸色顿时结霜般冷,几步行至乐班里,劈手夺过一把琵琶。乐班皆是男修,众师弟们见状均有些愕然,待听她拔响第一声弦音时,愕然便化作不知所措,手上的动作都渐渐停了。
和奏的乐曲换成单一的琵琶,曲目未改,可奏出的弦音却换了意境,急如雨声,漫天覆下,似怒还悲,恰与季遥歌所舞的情境相左。
季遥歌身形一顿。
乐班奏乐本是附和舞者情境,使其舞达到更加圆融的境界,但月宵这一干扰,却让乐音与舞蹈背道而驰。琵琶声声,凄切不堪,强硬压过季遥歌的喜乐之境,季遥歌的舞步忽乱,为这乐音所干扰。
喜乐顿时转作悲切。
“月宵,你在做什么?”夜珑第一时间发现月宵的举动,沉脸喝问出声。
月宵指尖急拔弦,扬声挑衅道:“你不是看到了?我在给季师妹奏乐呀。”
“你是师门高高在上的师姐,她不过是个连筑基都没到的低修,你何必如此针对她,失了自己身份。”夜珑面现愠色,眼神冷如刀刃。
月宵冷笑数声:“我就是针对她了,如何?她接受这试炼时,我也没说不以琴声相扰。她不是你亲自教授的吗?难连这点能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