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门缓缓开启,洞外夜幕沉沉,不见一人,只有虫鸣自山间传来,季遥歌挥手让月宵退开,只朝洞外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一道黑雾闪过,有人悄然入内,洞门缓缓落下,那人只将斗篷一摘,露出张姣美容颜来。
“没想到你敢单独来见我。”季遥歌仍旧斜倚,对她的到来波澜不惊,“不怕我杀了你?”
原风晚按下心头紧张,嫣然一笑,道:“从前你视我为仇,你我之间自然不死无休,可眼下你我却有共同强敌,也不是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
“此话何解?”季遥歌笑出声来,摩挲着酒盅问她。
她将斗篷取下,露出一身红衣,道:“怎么你不知道?你们赤秀门人已与鬼域地阳宗暗中来往很长一段时间了。”
原风晚说话间看向月宵,月宵却是脸色大变,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季遥歌却处变不惊,只道:“鬼域地阳宗,原氏一族?”
原风晚点头“谢冷月与萧无珩,不正是你我共同强敌?”
季遥歌蓦地暴出一阵笑声:“当年你不是羡慕我有这么一个强大的师尊,怎如今反将他视为强敌?”
被她一问,原风晚那张脸涨红,很快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何意义?我猜,你此番前来万仞,可不是单纯为了观我与师兄结礼如此简单。”
师兄……叫得真是自然。
季遥歌不语,继续听她道:“你是来找长夷师姐的?”
抛下这一诱饵,原风晚便不再说话,只静静看季遥歌。季遥歌与之对视片刻,仰头将酒饮尽,道:“难怪人家说,最了解你的人,不一定有你枕边人,却一定有你的宿敌。如今看来这话确有几分道理。”
说罢她顿了顿,又道:“说吧,你想如何与我化干戈为玉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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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就是顾行知与原风晚的双修结礼,众宾已齐聚万仞。
这日亦是万仞山难得一现的三龙聚星日。
万仞山三座常年被云雾笼罩的绝峰,云雾每隔百年一散,会化作龙形汇于万仞主峰天剑阁正上方,故称三龙聚星,乃是万华修仙界一大盛景。
这亦是当年顾行知许诺白韵之事——定在三龙聚星这日,与她结礼。
八百年已逝,他仍旧未忘记昔年之诺。
朝阳升起之时,三绝峰的云雾已开始变幻,骄阳金光镀在山雾上,仿似龙鳞,那雾偏如盘在峰巅的金龙一般。众宾皆站在天剑阁外的陶圣崖上观礼,季遥歌亦与元还站在众宾之中仰头观此盛景。
天际朝霞变幻莫测,几声清亮剑鸣响过,数十万仞弟子御剑飞空,剑尾挂虹在天际幻作七色长虹作桥,天上又有数名女修各持乐器飞过,应着那声声剑鸣奏出鸾凤和鸣喜乐,无数花瓣飘扬而落。不过片刻,山间有龙吟响起,嘹亮震耳,绝峰之上三只金龙腾出,两道红影亦从绝峰之上飞出,仿若驭龙而下,一路飞向天剑阁,长虹挂剑、飞天舞仙紧随其后,簇拥着三龙双影飞到天剑阁上。
嫁衣如火,骄如灼阳,美到动人心魄。
这应该是白韵一生之中最美的时刻,在这峰上,不论是俞熙婉、胡小六、雪薇……乃至季遥歌,都无法与之相论。季遥歌目光迷离,看着原风晚,好像在看着自己,事实上那本来也该是她——雪玉为躯,蛟筋为骨,与顾行知同着红衣,盛放如夏日烟花。
绚烂至极。
恍惚间,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季遥歌转头一看,却是元还无声凝望,只这一眼,那恍惚迷离皆去。
是啊,她是季遥歌,再也不是白韵,再也不是!
她甜甜一笑,笑入元还心中,转牵转作重握,无言温存。
天际顾行知已牵着“白韵”落在天剑阁前,二人一整衣冠,并肩朝着天剑阁行去,谢冷月早已端坐阁内,为二人证婚。
“今日便请在座诸仙共同见证,万仞无相剑宗第二十六代宗主顾行知,与我嫡传弟子白韵在此结作双修。仙途漫漫,愿你二人一世同心,生死相依,祸福与共!”谢冷月的声音传遍万仞山每个角落,慈悲详和。
一语落下,万仞山的各个峰头皆响起剑鸣,嗡声汇成一片,由山下传到此地。
礼成。
一千年,顾行知终与“白韵”携手。
原风晚双眸泛红,不论从前多少艰辛,往后又有多少风雨,这一刻她通通遗忘。
这场结礼,已是她人生最盛大的完美。
倾毕生之力换来这场喜悦,她从无后悔。
季遥歌遥遥望之,却是淡淡一叹。
原风晚一直都不知道,“白韵”之于谢冷月,是怎样的存在。
至喜,至悲。
第187章 惊心
顾行知与原风晚的这场结礼,也算是万华这些年来难得的一场大盛事,五宗齐到,烈凰亦至,各路神仙大修来了不知多少,除了那些避世的老祖级别人物,万华上该来的应该是都到场了。
大礼从早上一直行到午后才算完成,顾行知才与原风晚携手将众修引往会仙坛。那里果酒齐备,仙乐不绝,专为接待众修所置。季遥歌并未与元还同座,以元还今时地位,他正搁法坛上坐着,远远观去倒似要讲经的神君上人。季遥歌位置也不差,与几个宗主并花铮坐在一处,饮酒行乐,自得逍遥。稍顷就有仙童传菜上来,修士虽说已可辟谷,但能上到这宴席的菜色,自也不是凡间烟火,都是灵气滋养而成之物,故仙界的宴饮,亦称作饮灵宴。
万仞山的这场饮灵宴,手笔倒是十分大方,鱼是万仞山的白渠鲈,果是五百年一结的老君桃,酒是玉髓金露液,仙炉内焚得的是盘灵香,一缕香灵幽幽沁人心脾,没多久,万仞门人还抬来一座巨大封灵冰,其中蕴含浓郁木灵气供众修吸纳。
一场饮灵宴宾主尽欢,直到夜深。宴席未散,恐是要通宵达旦作乐,不过主角早已退场,二人大礼头一日的夜晚,洞房花烛怠慢不得。顾行知与原风晚八百年才成礼,以顾行知那君子作风,周公礼怕是从未行过,这头一夜可是二人阴阳交融的元合,谁也打扰不得。
季遥歌在席间又呆了半个时辰,暗暗交代胡小六与月宵几句,便窥个空隙脱身出来,只身往会仙坛北边千鸟峰悄然掠去。
会仙坛北处是万仞的天索桥,一索相联的是万仞千鸟峰。那峰因宿有雪雁而得名,不过这个季节雁群北飞,不在峰上,那峰头就空下来,人迹甚罕,她与原风晚便约在千岛峰上相见。
说来她也颇佩服原风晚,这白天刚刚结礼,晚上放着好好的洞房不行,还要与她私会,也实属不易。
季遥歌速度很快,转眼就到天索桥前,正要飞身掠上,不妨眼前人影一晃,有人挡在自己前面。
“去哪里?”
“你怎么出来了?”季遥歌见到来人,脚步不自觉放缓。
元还侧身让出路来,好令她与他并行过索。他边飞边道:“我不出来怎知你又要背着我做什么?”
“别用‘又’字,我的事与你何干?”她不悦地挑眉,“再说了,就算我想找你商量,也得找得到与你说话的机会。你这几日会友无数,整日被莺莺燕燕环绕,我可插不进缝去。”
“原来是在赌气。”元还墨瞳碎光迷人,“醋海生波?”
“去你的醋海生波!”季遥歌啐他一口,眼见天索桥到头,也不再和他开玩笑,说起正事来,“原风晚约我在此碰面。”
元还微讶:“洞房花烛夜,她不和她男人在屋里双修,跑来见你做甚?”
两个人不愧是在一起久了,第一反应都是一样的。季遥歌不免失笑:“我来万仞找一个人,而她恰巧知道那人在哪里。今日他二人大婚,宾客齐聚,眼下各人都喝得微熏,正是万仞山警戒最放松的时刻,所以我与她商定今夜亥时见面。”
“你要找的人被无相剑宗囚禁了?”元还与她并飞至千鸟峰的一棵巨树上,一起隐匿了身形。
现下离亥时还有段时间,因不放心原风晚的为人,故她提早过来,也并未直接到约定的具体地点,而是挑了这棵能够环视全峰的巨树,静观其变,所以两人还有点说话时间。
季遥歌没点头,只道:“我也不知道,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那人,也不知她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原风晚是个聪明人,自从发现“白韵”肉身的异常外,就已暗中调查“白韵”的来历。八百年的时间,足够她查清些来龙去脉,恐怕如今她知道的事比季遥歌还多点,因此她说她知道长夷下落,季遥歌并不怀疑。
季遥歌来万仞山的最主要目的,就是找长夷问清当年蛟族覆灭真相。流华君当日所言犹在心头,她不将这些事逐一查清,总觉得如芒刺在背。今晚即便没有原风晚的主动求合,她也要夜探万仞。否则过了今晚,她堂而皇之进入万仞山的机会恐怕为零。所幸万仞虽大,禁地也就那么几个,她还有印象,要探查起来不算太难。
“你要找……”元还看了看她的脸色,“谢冷月的二弟子长夷?”
“白韵”的二师姐,谢冷月嫡传二弟子,名作长夷,亦是蛟王离梵之妻,她的生母。
季遥歌不作声,他便蹙眉:“你许了原风晚什么,让她愿意告诉你这事?”
“我没承诺什么,严逊出身炽婴族,与萧无珩有大仇,亦对无相剑宗怀恨在心,所以派了月宵与夜珑进鬼域与地阳宗原氏一族暗通渠款寻求合作。她以为我还是赤秀人,想要同我合作,所以拿这消息卖作人情。”季遥歌也只是将计就计罢了,“不过话虽如此,原风晚那人诡计多端,眼下对长夷之事如此热衷,怕也有别的盘算,现在也只是一步算一步。”
她的心思已经足够缜密,无需元还再提点什么,两人交流完毕,原风晚还未出现,一时间两人无话,只静默坐在树杆上。巨树参天,天星如棋,星河清晰如触手可碰,季遥歌看着星河忽道:“修仙得道,一朝飞升。你知道飞升以后是怎样的世界吗?”
“裴不回在手札里提过,宇宙浩渺,星系繁多,我们脚踏之地,比之宇宙也不过是尘埃如星。所谓飞升,也许只是我们所在的这颗星辰,去往更庞大更神秘的星辰,那里有无数未知等待探寻。”元还指着遥远星河温道,“看到了,也许就是这星河瀚海中的一颗。”
“说得像真的一样,你还真是对裴不回推崇倍至,没让你早生几年,否则你们大约是要引为知己的。”她笑道。
“裴不回的一些推论确实特别。你可知,他曾说过,这世间万物繁衍进化,人掌握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大。飞天遁地不会再是修士独有术法,凡人同样能够拥有上天入地之能,甚至于超越我们,进入未知时空。这些年我游历四方,越来越觉得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人脑智慧的力量要远远大于人本身所拥有力量。”元还说起这些,神情仍旧是很多年前那样,充满向往而明亮,像个初踏仙途的年青人,孜孜不倦地探索。
这番凡人论,季遥歌倒是闻所未闻,听起来有些荒谬,但从他嘴里说出,却又充满让人信服的力量,她便道:“我只知道修仙,没你懂得那么多,不过你说是那就是,我信你。”
在这一点上,她乐于做个无脑的崇拜者,因为身边的人是元还。
她说着又道:“你境界比我高这么多,以后必会早我一步踏上飞升,星河瀚海,你会落到哪颗星辰?”
仙路漫漫,飞升是圆满,却也是除却生死之外的最大分别。即便仙路顺遂,有朝一日他们也要面对这场分别。
元还被她问得一怔,难得不愿面对,于是囫囵回答:“几千年以后的事,现在想来做甚?你要是抓紧些修行,也许还赶得上我。”
“就算赶上了,你怎知一朝飞升,我们必会落在同一星辰?万一我与你之间隔着星河瀚海,分执两头,永远不能再相见呢?”她又好奇道。
星河瀚海,才是这世间最难跨越的距离,你分明看得见,也许还丈量得出,却难企及。
“别说了。”元还鲜有地回避了这个问题,甚至眼中浮现一缕怒色,季遥歌便当真不言,过了良久,他那怒色缓缓消弥,又道,“若我真要找一个人,即便是星河瀚海,我一样能造舟横渡,所有存在的距离对我而言,都不是阻隔。”
这话算得上狂妄至极,他脸上又显出几分让季遥歌陌生的神情,可在这话题之上,季遥歌却又觉得,元还当得起这分狂妄,他似乎理应是这般清狂且任性的,亦或是曾经如此……高高在上,睥睨四野。
季遥歌垂下头去,又想——他用了一个假设。
如果,只是如果。
仙途漫长,千年万年,谁都不知道爱一个人,最长能有多长,所谓永恒,在人间能逾越生死,可面对无限寿元,又有多长久?
恐怕他们都没有答案。
林中传来几声窸窣异动,虚无缥缈的对话结束,季遥歌与元还皆是神情一凛,释放神识到那异动处。
发出声响处正是季遥歌与原风晚约定的鹰嘴岩,离她们这颗大树还有十丈之隔,二人神识之下,鹰嘴岩的情景一目了然。原风晚并没依约而至,来的只是个白色符人。那符人只有巴掌大小,脸上是墨绘五官,在星夜里看着诡异可怖,但眼下这符人只在原地兜圈,显得万分急切,似乎在找人。
季遥歌与元还观察许久,断定除了这符人之外并无其他埋伏,元还才向季遥歌轻轻点头。季遥歌也无甚可怕,合心期的大修就在自己身边站着,即便她办不成事,要逃命却毫无问题,当下便从树上跃下,晃眼间掠到那符人身边。
符人感受到季遥歌气息,从地上弹起,翻了几个筋斗跳到她手背上,墨绘的脸庞一团急色,嘴里冒出原风晚的声音:“救我!若想知道长夷下落,就来救我。”
季遥歌眉头大蹙,待要问原风晚的情况,那符人却忽然起火,转瞬化作灰烬。季遥歌抖去灰烬起身,放眼望向万仞,只瞧见夜色中重峦墨影,阴森无边。身边有人影落下,却是元还飞来。
两人在夜色中对视一眼,也没过多交流,季遥歌已经做出决定:“顾行知和原风晚的新洞府在琼泽洞天,我知道路,想去探探情况,你……”
“你与你同去。”元还不作二话,与她同时掠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