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莲忖其意思,附言道:“你是指……造箭者玄寰?”
季遥歌转动箭杆,若有所思道:“这却不知,不过他既能造出箭,恐怕弩也不在话下。元还,你可看得出来此是何物所铸?”
元还目光再次落在箭上,他仍旧未接此箭,神情微怔:“灭天弩并没存世,只有图样,这箭应是后世翻铸。此弩与箭……是以世祖之骨为料,经碾星磨打磨成器,再浇入陨星砂,以神识化形,在弩机与箭内部雕凿灭天符咒。此弩之难,不仅难在用料,还难在最后这一步,神识化形雕凿符咒,对铸造者的精神控制要求十分之高,稍有差池便会元神尽毁……我……”他不知不觉说着,却突然脑中刺疼,站立不稳,险此栽下。
季遥歌把手中箭一抛,飞快扶住他,却见他脸色愈发苍白,便道:“别说了,你的伤看起来不太妙,先调息吧。”说罢扶他坐下。
其余人见状也不敢再多问他,他便盘膝打坐,运功调息,可越想静下来却越难以静下。别人不懂,他自己却不能不清楚——这件世祖奇宝灭天弩的铸造图样早已失传于世,他并未见过,可才刚触及此箭时涌入心头关于灭天弩的铸造之法,又是从何而来?
那厢慈莲已收回这杆长箭,道:“如此利器,若是存世必引发大争,萧无珩便是为此而来,只是不知道他如何得知我所寻之物。杀你父亲、屠灭蛟族之人,与如今绞杀灵兽的人,很可能是同一人,但到底是何人却依旧没有眉目。”
“不论是谁,怕都和……玄寰脱不了干系。”季遥歌回身走去,沉颜道。
眼下所知的一切,全都指向玄寰。
慈莲点点头,忽又对原风晚开口:“对了,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此?我此前打探蛟族覆灭内情时,才发现离梵有女存世,却不知为何被谢冷月收为弟子,我正愁要如何告诉你真相,不想竟在此遇见你们。”
原风晚对灭天弩之事闻所未闻,故而一直未开口,听到慈莲问自己只好又看季遥歌一眼,才回道:“我被谢冷月收为弟子之事,说来话长,有机会再与慈莲叔叔细说。如今我已离开万仞,再不是谢冷月弟子,今朝来此,是为我母亲长夷,我听说她被困囚此地。”
听到长夷的名字,慈莲温柔的神情也不禁稍冷,如冬雪春降。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如果你是来找长夷,也许我能帮上忙。”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幽沉,“只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她可能……不能称之为人了。”
原风晚与季遥歌皆是一讶,齐齐望向慈莲。
慈莲却转头看向这幽深甬道,目光似乎穿透黑暗,落到遥远地方。
————
几人在石门后稍作休整,待慈莲与元还皆恢复些许后,才继续向默龙宫深处行去。甬道幽长,左右石壁却有龙爪擎珠的照明,光线千年未黯,通向尽头。
五人前后并行,原风晚紧紧跟在慈莲身侧,走在最前方,季遥歌与胡小六居中,元还走在最后,众人各怀心事,直到踏出甬道,眼前骤然明媚。
甬道尽头是个绝崖,居高而望,所见却非一处宫阙,而是巨大山岭。与其用宫来形容,不如称其作城。触目所及是高矮不一的山峰与古石所垒的建筑,巨树参天与石宫相筑,楼阁亭台、悬桥飞廊,肃穆庄严,可窥当年繁盛,可偌大空城,却一片沉寂。石间生苔,草木凌乱,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光线透过石缝如金缕银丝落下,将这沉睡千年的蛟城染上苍凉。
季遥歌驻足崖边,远望这旧时风光,一时恍惚,似瞧见昔年奔跑于城间的身影与盘旋天际的蛟影,可一错眼,种种景象却又恢复死寂。心跳忽如沉钟,虽缓却重,一叩一响,遥遥应和着这城底传来的无声呐喊。
那里有东西在召唤她。
龙魂几乎要脱体而出,朝那里飞去。
一只手掌冷不丁握住她的手,季遥歌回神,只见元还不知几时踱至身侧,已重重牵起她的手,目光似蓄满千年温存,像从时光里走出。她任其牵着飞落山峰,依旧跟在慈莲身后。
蛟城内有法阵,虽然被毁去大部分,又经历千年时间,可余威犹存,五人只能避阵而行,走得并不快。
借着这点时间,原风晚忽然问起当年之事。
“其实你父亲与长夷之间的纠葛,我所知不多。”慈莲却叹了口气,对着原风晚惑然不解的目光,有些不忍,眸中柔色愈深,“蛟族覆灭,长夷确实有不可推卸之责,她出卖你父亲,背叛蛟族这是不争的事实,但究其因果,却在你父亲身上。”
“我父亲怎么了?”原风晚问道。
“你父亲那人……”许是要提及故旧不是,慈莲也有些迟疑,说话要斟酌再三,步伐愈加缓慢,“他自视甚高,明知长夷心有所属,明知她居心叵测,也要将其强留恶水,这才引来无穷后患。那长夷……她与谢冷月本是一对眷侣,情根深种,不过碍于千年师徒情分,未敢逾越,不想长夷被你父亲困在恶水,他焉能不怒?”
原风晚倒抽口气,转头悄悄看了一眼季遥歌,却见其微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面上毫无反应。
只有元还听到季遥歌的声音,响在他元神之内。
“慈莲叔叔说得委婉了。蛟性、好,色,我和你说过的。离梵是个逐色之人,长夷之下,还有十三宠姬,在外更是风流债不断。他爱没爱过长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他强占长夷所生的妖孽。长夷能够与他结礼双修,成为蛟王妃,是因离梵所有的女人中,只有她怀上后嗣。蛟族诞后困难,一旦有孕,便是双修眷侣的不二人选,只不过她虽有孕,生下的却是我这半人半蛟的混兽,一度还不能化蛟,这令她在蛟族举步维艰。为了巩固蛟妃地位,也为取信离梵,所以她千方百计要我化蛟,甚至不昔置我死地。”
十三岁,足够她明白很多不愿接受,不愿承认的事。
哪有什么情深似海?她不过是千般筹谋万般算计的产物。
所谓情爱,不过用来遮掩冰冷事实罢了。
元还手的力道大了许多,她却仍旧平静:“我没事,这些事我已经知道了一千多年,纵有不甘怨
恨,也早被消磨殆尽,你不必为我担心。”
过去终究已经过去,她所不愿接受,不想承认的旧事,都随夺舍那一刻消失。她已不是白韵,她只是季遥歌。
大约实在不愿在“白韵”面前论及她父母的是非对错,慈莲后来说的些旧事,却只是不痛不痒的过往,五人走过大半蛟城,抵至这座荒城最中心位置。
荒城中心是座四方祭台,九级青阶为引,祭台之上是双蛟游云的地刻,八座玉白骨灯分列八位。慈莲带着五人踏上祭台,指着那八座骨灯道:“蛟血为油,燃灯八荒。白韵,去吧。”
原风晚也不知何,心中竟生出丝惧意,可在季遥歌似笑非笑的目光下,她不得不踏出步伐,划破自己手腕,将血依次注入那八座骨灯之中。熄灭了千年之久的骨灯骤然亮起,八束白光冲天而起,祭台上空浮现透明云龙图,地下同时传来隆隆声响,原风晚惊得跑回慈莲身边,慈莲轻抚其背:“莫慌,没事的。”
陈旧生涩的机关被启动,法阵缓缓开启,祭台正中陡然沉落,那石台上的双蛟盘旋而下,竟打开了一个高约百丈的深渊。那两条蛟龙在石壁上蜿蜒成两条旋转而下的细长龙阶,五人站在深渊边沿向下张望,只见渊内青雾弥漫,望不见底,只能以神识探去。
季遥歌闭眸查探片刻,陡然抽回神识,双眸骤睁,骇然后退,脱口道:“这不可能!长夷是人,她怎么……”
深渊深处只拴有一只巨大的银色半蛟,人身蛟尾,盘旋其内,容貌绝美,不是长夷又有何人?
“长夷是个极其要强的女人,她留在恶水,留在你父亲身边,也不全因你父亲的关系,她为的是蛟族的力量。”这时慈莲才将刚才一直没能出口的话完全说完。
以人身化蛟,逆天而行。
第199章 真假白韵
朦胧的视线随着高度的降低而一点点撕开雾色,五人沿着蜿蜒的龙阶走下深渊。龙阶绵长,也不知道走了多少级,只知离入口越来越远,抬头时祭台的入口已被化不开的青雾遮掩得像一轮巨大圆月,而渊内灵气冲腾而上,却是浓郁纯粹,比起灵海毫不逊色,不时有化作龙形的灵气游升而上,被他们指尖一触即散。
这段路季遥歌走得有些心不在焉——对长夷她感情并不深,十三年的蛟族生活在千年寿元间只如沧海蜉蝣,那些回忆曾也许曾带来不甘怨恨,可她在人世历炼两百多年,所体味到的种种悲苦,可能都远胜这十三年蜉蝣,时日一久,慢慢也就淡去。
作为修士,享有漫长寿元的同时,许多感情也被时光冲淡。
只是她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以局外人的身份面对长夷。她是季遥歌,不再是长夷的女儿。
“祭台下是你们蛟族的潜渊,亦是蛟族收藏重宝之地,除却金蛟血脉,无人能启。蛟族大劫前,你父亲曾给我传讯,言及你母亲为了化蛟而盗取蛟族秘宝仙龙内丹,吞噬之后化作蛟魔,已被囚在潜渊之下。当时他可能意识到蛟族面临一场大劫,除了告诉我你母亲被囚原因外,还曾打算将你托付于我。”
慈莲在前面边走边说,语气因为回忆而愈发温柔,脑后银发微拂。季遥歌隔着原风晚的肩头望他,露出几分讶异。
“蛟兽为王,历来不与人修通婚,族中也没出过异族王妃,当年你父亲与长夷结礼本就受族中反对,即便结礼族人对长夷亦是不喜。你父亲那时在讯中与我说,说你半蛟之躯在恶水河过得并不好,蛟族因为你母亲的身份对你多有排挤,而长夷又私盗内丹犯下蛟族大罪,被永囚潜渊,你有这样的母亲,以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原想让我将你带走,待你成年有金蛟之力后再带回蛟族。不巧那时我正逢闭关紧要关头,本打算出关后前往恶水接你,不料待我出关,蛟族已举族覆灭,你也失去踪迹。”
慈莲对此事愧疚多年,便转头看去,却见原风晚只是垂头看着渊内,眉间是不以为意之色,倒是季遥歌的目光越过她与他撞在一起。他颌首微笑,目色间的温柔充满善意,季遥歌似乎突然间就明白花家的小姑姑为何愿意为他放弃所有。
“哇!”胡小六忽然低声惊叹,双眼盯着渊壁上横生出的无数晶簇不放。
行至半渊,已能看到潜渊四壁俱是深浅不一的紫色晶簇,一丛丛一簇簇,十分美丽,其间偶尔挂有玉石珠串等物,皆散发出莹亮光芒,浓郁灵气涌来,化作青雾。
“这是蛟族的藏宝所在,底下更多。”慈莲对胡小六孩子气的举动抱以一笑,很快又沉了声,“仙龙内丹乃是蛟族圣物,为始祖龙所留内丹,其内蕴含原龙仙力,可助蛟族鳞蜕及化龙。于人修而言,此物所含仙力巨大,有融骨再铸之能,传说确能让人拥有蛟族至罡至强的躯壳,然而其中痛苦却也非常人可受。长夷就是擅自吞食此仙龙内丹以至化身为蛟,可惜她元神未坚,无法完成蜕躯全程,于是成了现下这半人半蛟的模样,并且再也化不回去。”
随着慈莲缓慢而沉重的叙述,几人已能窥得渊下景象。胡小六与原风晚倒抽口气,便是季遥歌已见多识广,面对这渊内之景也不免失神。渊下晶簇遍布,深深浅浅的紫色棱面折出深邃光芒,一道细长暗河流经其间,河水浮金无数,是这万年间金蛟鳞蜕后所留下的金鳞沙化沉淀,暗河两侧散落着无数晶石灵玉,越往里越是堆积如山。
季遥歌发誓她修仙到现在,可从没见过如此庞大的灵玉和晶石藏量,难怪在上面的时候会有媲美灵海的灵气冲腾而上。眼前这些灵玉无论从数量还是从品质来说,都是万华绝佳,更别提那些五颜六色的晶石丹核,仿如不要钱般散落各处,此外还有各种仙草灵果夹杂其间,河两侧更是生有许多奇花异草,叫人看后瞠目结舌。
这些东西虽说是未经打磨炼制的原材,却无一不是天材地宝,那些灵玉的储量更是骇人,难怪人家说蛟龙喜好藏宝,这样惊天的财富,别说普通修士,就算倾十个万仞山的力量,也拿不出来。
“这……这些……”原风晚已是满目惊喜,话不成句。
“蛟族如今就剩你一个,况且你原也是金蛟之身,离梵的亲女,这些东西都是你的。”慈莲回头弯眸温言,满目溺色,慈爱如父如叔。
“我的?都是我的吗?”原风晚已被眼前宝物迷晕眼,连季遥歌也顾不上,指着自己的鼻头,把自己当成真正的白韵。
“自然。”慈莲迈下最后一级石阶,踏上暗河旁的碎晶道,“你看的只是普通货色,应该还有更好东西在后头收着。”
原风晚只觉得心脏已怦跳不止,她本就为蛟族藏宝而来,不想此行竟如此顺利,若能将这些宝物带回鬼域,再夺得那枚仙龙内丹,那么……那么他们便再也无需惧怕忌惮萧无珩,地阳宗便能重现昔日威风,父母之仇亦能得报。如此想着,她不禁喜形于色,仿若这些东西已唾手可得。
“你真不打算……”元还却在季遥歌耳边一语。
季遥歌挥手打断他的言语,似笑非笑的神情化作成竹在胸的笑,低声半嘲道:“不急。她能拿走的,只有我不要的。而我不想给她的,她一丝一毫也休想从我手中抢去。且先看着。”
她做事素来自有打算,元还便不再多言,只与其一起跟在慈莲身后迈到地面。
五人已下达渊底,又往内行出数步,青雾渐散,渊内光华四绽,众人先瞧见一段缓慢游在紫色晶簇之间的蛟躯,其上密覆的银鳞折闪迷光,似璀璨夺目的银练,可蛟尾处却被一段暗红铁桩牢牢钉在地面。这银蛟所在之处,还有堆积如山的宝贝,比起进来时所见更加庞大,光芒夺目。
众人又往前几步,便见到这只银蛟完整模样。
巨大的银蛟盘在晶簇之上,直立而起时比常上大上十数倍,她半身为人,蛟鳞只到腰际便化作人身,肌肤因久未见天光而白得异常,身上有薄纱裹体,长发垂覆如瀑,蜿蜒迤地,半拢着一张倾城绝世的脸庞。在这满目紫色间美到妖异,震撼人心。
长眉如烟,双眸凝露,鼻山唇满,无一处不精致,与白韵有着七成相似,可就算是白韵,也比不上长夷之美。
几人久不作声,只仰头望着她。她在晶簇间漫无目的地游移,无法脱离钉在身上的束缚,听到动静也只是迟钝缓慢地低下眼眸看向来人,那目光十分茫然,是久经禁锢才有的迷茫,在她这张绝色无双的脸上化作无辜,看起来倒充满迷惑人心的媚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