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还口中默吟口诀,推演机关变化,指尖数道灵光没入令牌,令牌中光芒交错,牌上牡丹图案随着他指尖青光一格格改变,这看起虽然不太耗灵气,可其中推演计算之繁,别人推一,他心中已过万数,却是极损心力,兼之他如今情况特殊,眼下心力交瘁,毫无御敌之力,对季遥歌的声音恍若未闻。
嘶——
“小心!”
两声惊叫响起,却是数百厉魂所聚的阴气由上方坠来中,终于将这光罩撕开一道口子,撞在四人中间,虽被白斐回身一拳打散,可裂开的豁口却成破绽,一下子钻入数道厉魂,将四人分开。季遥歌眼前黑影一闪,已失高八斗与白斐身影,浓浓黑暗似将那两人吞没。
她只将奉曦剑挥得密不透风,以剑气护着自己与元还二人,喊了两声白斐与高八斗,声音消融于黑暗间,毫无回应。狰狞笑声四面八方传来,无数黑气扑向她,奉曦剑上紫白二光不断闪过,如同沧海一点萤烛微光,她想拉他找地方躲避,可于这茫茫黑暗中也不知能去往何处,而白斐与高八斗的失踪又给她添上几分焦灼,她咬牙苦撑,魂海沸腾,正欲召回蛟城本体,被护在身侧的元还却突然站起,手中赤秀令自动飞在二人身前。青光被五色光芒取代,渐渐劈出一条路来,也照亮两侧风景。
二人确实站在盘山小路上,一侧是峭壁,峭壁下一团漆黑,似万丈深渊。厉魂被赤秀令的五色光芒驱散几分,季遥歌喘着气收剑,元还站在她身畔,只道了声:“快走,到目的地再救他们。”却是一个不支倒下,被季遥歌接在怀中。她抬手抚过,他的脸颊一片冰冷,面色苍白,不复昔日光彩,瞳眸也不再是漆墨亦或金黄,却呈失色的灰白。
“我没事。”他强撑道。
季遥歌也无二话,只旋身蹲下,将他往背上一掂,便背着他随赤秀令疾速掠去。元还无力抗拒,只虚弱两声:“季遥歌,你可信我?”她没回答,却道:“做蛟的时候驮你,做人的时候还要驮你。”几分抱怨,仍是旧日语气。元还似乎倦极,头搁在她肩头,长发垂过她颈间,良久没有作声,她只轻轻叹口气,他却又呓语:“三千年了,我有点累。”
“那就睡会吧。”季遥歌淡道。
元还便再无声音,似乎真的睡着。
她脚程很快,一手扶他,一手执剑,也不管前方一脚踩下是否是深渊,背着他飞快掠上。赤秀令终于在某个位置停下,原地不停转动,她追到令下,将元还轻轻放到地面。他盘膝坐定,头不抬,声音从散乱的长发间传出:“把世祖幽瞳嵌入赤秀令中。”
季遥歌擎出幽瞳,又在赤秀令上看到已经被元还打开的镶嵌槽,不作多想就将幽瞳按入其中。世祖幽瞳的瞳孔骤然一缩,酷似人眼的瞳中浮现一个小小的天地,须臾瞬间自幽瞳浮出,光芒大作,瞬间照亮四野漆黑。季遥歌闭上眼,片刻后才适应这阵光芒,缓缓睁眼,耳畔又传来元还声音。
“赤秀令的机关内封有司阳鉴,鉴中乃是微如芥萤的秘境,在世祖飞升地以世祖幽瞳祭出。世祖幽瞳可窥天地,微境经由幽瞳放大,便是蜃海仙国的真境。若无司阳鉴在手,这里就是吞噬魂神的炼狱。”
他目光从发缝间落向季遥歌,语气沉缓,与元还有些微源自气势上的差别。季遥歌正仰望渐渐扩展的真境,光芒由上而下,驱退黑暗,现出仙国真境,竟是一座高耸的指峰,四面临渊,光芒未及之处,仍是无力漆黑,让这山峰犹如深渊一指。峰上只得一个山洞,就在二人面前,上书“蜃海”二字,平平无奇,却是灵气氤氲,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
因真境出世,指峰上的厉魂退入深渊,山道上现出高八斗与白斐身影,二人瞧见此地异状,正飞掠而来,看着并无大碍,季遥歌小松口气,开口问道:“世祖既在此飞升,又为何要将此地化作炼狱?”
他低笑一声,似嘲似叹:“不是世祖所化。仙国的模样,原本就如你在……在幽篁所绘的《仙城蜃楼图》上看到的一样,灵气磅礴,仙士众多,只不过后来……”
他既然提及幽篁,也算承认了自己身份。季遥歌站在几步开外,心中装着无数疑问,闻及此言却忽然想起自己在兽魂祭内所窥之幻象,不由脱口:“后来有人攻入仙国,改变了此地模样?”
他点头又摇头:“仙国确曾经历一场大战,那一战打得惨烈,炽婴与蛟王相继失守,炽婴族几近覆灭,仙兽亦死伤无数。外面那个兽魂阵,均是当年死在那场战争中的兽魂所化,仙国就更不用说,里面所居的仙士与各大上古部族尽数被屠。但那场战是秘事,为免后世追究,那人封起仙国,将此地厉魂化作炼狱,留待炼制妖宝。只有世祖真境,因着世祖一点精魂所护,未被染指,分为司阳鉴与幽瞳,被炽婴族与狐人带出。你们先前所遇的三道重关,并非为了守护仙国秘宝,而是为了防止后人踏足此地自寻死路,由炽婴老祖与你们蛟族始祖在兵解之前耗全力所设之阵。”
季遥歌看向山洞,缓步而近:“那人是谁?这里面又藏着什么?值得费如此周折来找?”
他又是一声低笑,终是抬起头来,目光直刺她双瞳:“这里面是世祖临去所留,关于妖书《溯世》的全部记载,以及镇压之法,天,地,人三卷齐出,妖书诛神灭世……”
他说着声音渐小。季遥歌一怔——妖书的镇压之法?他费此心力寻找此地,是为了寻找镇压妖书的办法?那么也许,从一开始,他的出现,便不是为了修炼所谓人卷,却是为了阻止她?可如今人卷已成,他所寻之物,不就是……镇压她的办法?
是真的,还是假的?
然而不论真假,于她而言,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事。
便只她怔愣的片刻,他已爬起,蹒跚入洞。季遥歌并不阻止他,看着他的背影没入洞中。
“师父!”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高八斗与白斐已经从盘山道上掠至此地,二人冲到她身边,高八斗面色发白地喘着粗气,白斐倒还镇定,见她无碍也松了口气,正要问她出了何事,便听洞中传出一阵长笑。
三人皆往山洞望去,季遥歌心中一惊,旋身便往洞里冲去,却与踉跄而出的元还差点撞上。元还手中捧有一方玉简,眼中似有惊喜的颠狂色,嘴里说着:“错了,都错了……”
“何事错了?”季遥歌不解。
他擎起那枚玉简,捧到她面前,瞳孔有些涣散,身上泛起金光,墨符频闪,眉间蛛印亮起,楚隐的声音急切传来:“你快回去,梵天轮回盘要崩塌了!”说的却是元还。
“让我说完……”他只是盯着季遥歌,“《溯世》非妖……你……”
话语未尽,那万丈深渊中却有一道黑气疾射而来,在众人猝不及防之下,没进元还背心。
深渊尽处,有声音幽沉响起。
“玄寰,你终于出现了,我找了你三千年。”
第243章 杀了玄寰
那人的声音经过深渊传递,变得空旷,一句话说到最后,染上几分恨意,响在世祖真境四周,久久未歇。元还的身体随着没进背心的黑气而向前踉跄半步,垂面的乱发扬起,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身上的金光消失,眉间蛛印也随之黯淡,涣散的瞳眸有瞬间紧缩。
他身上的所有变化,仿佛都凝固了。
季遥歌惊怒交加,飞身掠至他身畔,朝着黑气来的方向全力挥剑,紫白二色的奉曦剑气疾如电光,瞬间没进深渊的无尽黑暗中,却如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白斐冷喝:“什么人?”人已掠至峰沿,眉敛如山。
深渊之中,毫无回应,只响起一阵铁链摩擦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哗啦——
“唔。”元还却骤然仰头,唇中溢出痛吟,擎在掌中的玉简失手,落进高八斗掌心。
“元还!”季遥歌回身,却被身后景象惊痛双眸。
黑气化作一根臂粗的锁链,牢牢钻在他背心,似与筋肉脊骨相锁,另一端则垂入深渊之中,不见尽头。这锁链呈乌青色,每一节都是骨状,宛如一根发黑的长椎,就这么与元还紧紧相联,也不知是何来头。季遥歌扬剑,狠狠向那锁链劈下,想要斩断锁链。
一声钝音响起,锁链并未应声而断,可元还却是浑身剧颤,痛苦至极地环抱了身躯倒在地上,鬓发被冷汗打湿,粘在颊侧,昔日从容不迫的风采气势荡然无存。季遥歌不肯再斩,只觉得那剑虽然斩在锁链上,却如同斩在他脊骨之上。她蹲到他身畔,改用双手捧起那段锁链,不敢用力,只是颤声问他:“这是什么?”
元还倒在地上,苦笑摇头,失色的唇瓣却没半个字吐出。
又是一声沙沙摩铁音,锁链被人扯紧,元还随之被抓到半空,深渊里的声音回答了季遥歌的问题:“别白费力气,这是他当年留在三星挂月的命魂符所炼的拘魂锁,只拘他一人。身为三星挂月的副阁主,享尽这世间一切好处与尊荣,却盗宝叛阁,私炼妖宝,祸及苍生,罪大恶极。”
命魂所炼的拘魂锁,只拘魂主,纵是返虚亦逃之不出。
那声音说着一沉,拘魂锁猛然绷紧,将元还扯到深渊之中,季遥歌飞身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眼见顺势被带入深渊,脚踝却被白斐所化石臂紧紧攥住。白斐仿如根生于地,迄立不动,只额间沁出汗珠。谁也不肯松手,势成僵局。
元还灰白的瞳眸中倒映出季遥歌小小的身影,素白的手已经拉到发红,季遥歌冷着脸咬着牙,看不出情绪,却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季小友,此人乃我三星挂月阁上届副阁主玄寰,为炼制妖宝,此人蛰伏三千年,不惜绞杀仙兽兽脉,屠戮万华道友,设下三千年毒局,诱杀蛟王,至蛟族覆灭,令你被谢冷月所囚,甚至与萧无珩勾结,犯下种种罪行,你莫因这百年情份而对他心软!此人心计深沉,你别被他骗了,快放手。”
这次传来的是个女人声音,语气温柔,透过深渊同样变得空旷,季遥歌却认了出来,说话者正是夏奚峦,那么适才那个男人声音,不消说,自然属于夏奚重。
“你说他做了这些事,证据呢?”季遥歌一边说,一边朝后递了个眼神,白斐施力,石臂悄然伸长,她身体朝前一弹,跃到元还胸前,展臂将他抱下,一手拨开他汗湿的发,盯着他的眼悄声道:“我给你机会解释,你说,我就信。告诉我,不是你做的,看着我的眼睛,不许眨!”
他叫那锁链拘着,说不了话,灰白的眸子浮起几缕猩红血丝,狼狈却异常坚定地看着她的眼。
季遥歌也不知为何,在这一刻理智竟被感情全面压倒。她应该相信自己所见所闻所查,而非他一个狼狈的眼神。三千年的困局,庞大的谜网,她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在所有证据都指向他的时候,仅凭着这八、九百年的情分来相信他,这毫无疑问是愚蠢至极的做法,而他们这百来年的情分,在他近万年的漫长寿元中也许只是沧海一栗,但她就是信了,违背自己的意愿,违背一向遵循的原则,听凭感情作主——就如同,那缕消逝的幽精,又复苏一般。
执拗地相信他。
这摸不着看不到的信任,也许源自每一次的生死携手,也可能源自这并不算长的陪伴里她所在他身上得的每一分感悟——那样一个将目光投向星辰瀚海,投向未知虚空的坦荡男人,他完全有能力凭着自己的天赋与创造力实现他的理想,而非设下三千年的毒局,来换一本不知所言的妖书。
“季遥歌,证据你应该比我更多,世祖奇楼所载,谢冷月之言,以及萧无珩与灭天弩,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我不过替你证实,这些年与你亲密无间的男人,便是你苦心所寻之人罢了。”夏奚重的声音再度传来,森冷无情,“本座不过念在你与三星挂月阁交好的情份上,才与你劝解这几句。今日不管你信与不信,玄寰皆是三星挂月阁的罪人,我都要将他抓回。”
“遥歌,你若不信夏奚副阁之语,可信我的话?”另一娇媚声音传来,叫季遥歌眉头大蹙。
涂山狐族的流华君,她也来了?
“别废话,先将人拘来。”夏奚重沉道。
季遥歌来不及细思,便觉双臂紧抱的元还身上传来更强大的力道,将他往深渊扯去。她仍未放手,正僵持着,只听夏奚重冷笑一声,一道银光如蛇电般沿着拘魂锁窜来,猛地刺入元还身上。他周身剧颤,皮肤内泛起电光,眸若饮血般看着季遥歌,忽然震掌将她推离。
拘魂锁绷紧,元还如一线风筝跌进深渊,最后一眼,眸间生笑。
言之不能,以眸代语,谢她这百年信任。
季遥歌怀中空去,脸色骤变,茜纱自袖间钻出缠向他手腕,却如缚上一座山峦般沉重不堪,连带将她扯落深渊,身后白斐眉凝如川,臂上所结岩肤才刚有裂相,便闻他微叹一声,石岩再生,跟着坠下,另一手还不忘捞了高八斗一把。
就这眨眼的功夫,四人一起落进深渊中。
黑暗中无数厉魂一涌而至,撕咬向四人。阴气割肤刺髓,来势汹汹,将四人淹没,季遥歌眼前只剩黑暗,再看不见任何人。她不作多想,运转全身灵气灌入右手荧曜内,转作无上纯灵,再注入手间奉曦。一时间,奉曦光芒大作,她朝着身后厉喝一声:“白斐,高八斗,跟紧了!”语落她长啸出声,施全力将奉曦剑劈下。
奉曦剑上冷焰蓦地燃起,天禁火焰光直冲深渊,焰苗之间又有电光缠绕,发出滋拉声响,被她全力劈下。这一剑,宛如劈地裂石。只闻得黑暗中凄厉惨叫声不绝于耳,奉曦剑光大炽,将附近厉魂焚作灰烬,光芒照亮黑暗一角,季遥歌攀紧茜纱,纵身坠到元还身边,以奉曦开路,如流星般划破黑暗,坠向深处,直至季遥歌力竭。
奉曦剑光衰败,厉魂再度席卷,黑暗尽头却现。阴森刺骨的寒意消退,天光乍亮,四人被扯出黑暗深渊,无数手与脸都自炼狱鬼城的城墙上伸出,凝固在最后挣扎的姿态。随着阴气的消失,庞大的压力转瞬如山峦来袭,鬼城之外的云海之上,不知几时站满修士,似天兵陡降,冷眼看着四人。
当前之人,正是三星挂月阁的夏奚重。
轰——
拘魂锁扯着元还,也不管中间是否有山石阻拦,只将人拖去,山石被撞得震响不歇,季遥歌也跟着被拖到地上,在坚石遍生的山地上被拖出好长一段路仍未松手,最后被一道罡气震开,撞上身后巨松,元还亦被对方拘去。
季遥歌以奉曦剑开路,劈开厉魂,眼下力竭,看了眼身畔高八斗与白斐,见二人也都出现,便撑剑站起,以指腹擦去唇间血沫与沙砾,原本硕大的眼眸微微眯起,半歪着身看眼前众修,眸中俱是兽光,一身衣裙已是血痕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