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发,细软黝黑,展之如丝缎,握之如细水。她的手插/入他发间,一下一下地梳,指腹摩挲过他裹着白绢的侧额,再认认真真挽到头上,打了个简单的道髻,拿玉簪绾起。
苍白的脸颊,清爽的道髻,一身暗竹青色的宽袍,额间裹着一圈白绢,隐隐透出红色,玄寰这副打扮看起来很是年轻,倒像是初踏仙门的小修士,睡得很沉。季遥歌抚着他的脸颊,情绪倒已平静,看着玄寰问道:“说吧,他的情况如何?”
花眠攥着拳站在石座畔,沙哑道:“遥歌……”
“直说吧,我没事。”她收了先前那疯狂的神情,一脸淡漠。
“对不起……世叔他……”花眠却是红了眼眶,他狠狠一揉眼,将泪花揉掉,“我没用!”
轮回盘的崩塌,修为的献祭,再加上严重的内外伤,他那身体已油尽灯枯,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亦是难救。
“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我陪陪他。”季遥歌摆摆手,将头轻轻靠到他胸前,一反常态的平静。
花眠便与白斐悄声退出,虽说赤秀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他本正等季遥歌归来,但如今见她这副模样,外界的烦心事他也不愿再拿来烦她,便只字不提,只是才走到塔室门外,就听她声音传来:“白斐是我弟子,擅于用兵,有事你可与他商量,劳烦你们撑着,再给我……一点时间。”
花眠只道了声“好”,便与白斐退出,门轻轻掩上,塔室里静下来,只有玄寰微弱的气息。季遥歌虚靠他胸口,感受他胸膛的起伏,神思恍惚间忆起这九百年间种种,不妨胸后有只手缓缓抚上她的发,她抬头,却见玄寰已醒。
许是经过包扎,又服了仙丹,他恢复些微气力,与她对望,唇角有几分虚弱的笑。
“在想什么?连自己的伤也不管?”他道,目光留恋在她身上,他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回到赤秀,也没想到她竟会冒着被天劫劈成灰烬的风险将他带回赤秀,但不管如何,死前能看一眼赤秀,好好与她说几句话,也是让人高兴的。
季遥歌这才想起自己也受了颇重的伤,当下坐起,盘膝在他身侧,翻出药来,自己给自己上药,不叫他操心,那垂目的模样倒叫他失笑,这般孩子气的季遥歌,也不多见。
“你又笑什么?”她边褪衣裳边问他。
“不疼吗?”他瞧见她裸/露的后背上几道电痕。
“疼啊。”她回眸俏然一笑,并未露出悲伤,犹似旧日与他床榻欢好时的娇痴撒缠,后脑一捧长发落下,被撩到胸前,露出鹅颈,颈上一条细细的兜带,香艳非常。
“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来撩拨我?”玄寰捂着胸坐起来些,取过那药,指腹沾了些许抹过她背上伤口。
季遥歌俏俏笑起,眼中水光潋滟,似媚似泣:“如此,才能叫你好好记住我,舍不得我,撒不开手。记着我这个人,舍不得我这颜,撒不开我这身骨肉肌肤,谁叫你遇着我。”
这话说得霸道,又蓄着极悲,竟是媚到刻骨铭心,一如她这人,以笑作哭,以喜代悲,真是生生割了他的心,勾了他的魂。
“是啊,谁叫我遇到你……我自找的……”玄寰一边轻轻为她上药,一边道,“知道吗?我在啼鱼州出现并非偶然,是为寻人卷与世祖的司阳鉴。我虽算出人卷与司阳鉴都会在啼鱼州,却没算准时间,故在那里守株待兔,不想那只兔子真的闯进来。”
三千年,他缺失玄寰的记忆,却仍在浑噩间继承玄寰之志,踏上寻找答案的旅程。那时他只道《溯世》为妖,只盼着发现人卷出现,便要将其镇收,不想寻觅近万年的妖书,竟然是她。
他甚至还收留她的幽精,亲手将她送到“季遥歌”躯体里,又助她一路成长,炼成媚骨。
这根媚骨仿佛是他一手栽下的小苗,在这九百年间,他倾尽全力栽培,看着她抽芽发味,看着她花繁叶茂,把根深深扎在他心里。
控制不住。
“所以,你曾想镇我?”她不以为然地绕起一卷长发,斜眸看他。
他目光微远,想着想着却缓缓笑开:“不识你之前确有此想法,后来惊觉是你,我……我是起了私心的,想着将你留在身边看紧,也能防着你生妖。”
季遥歌反身一倾,抱住他,薄薄小兜兜不住的绵软压在他胸前,她便又妖又邪地开口:“原来你舍不得我。”
“舍不得……我如何舍得?”他那般淡漠的性情,可到情浓之时便是岩浆炽火,这世上总有一样东西超越了他对炼器的喜爱,情爱之味如她,百转千回欲罢不能,纵死难休。
唇角又有鲜血溢出,滴落在她雪白肩头,如梅花朵朵。
她捧起他的脸,妖邪万分:“那就不要舍得,长长久久地伴着我,你是无所不能的玄寰,你一定有办法救自己的。我不需要你为我而死,若你爱我,便为我而生,若是你亡,我便屠尽伤你之人,直到我死。”
这话说得缠绵妩媚,又带着天生的兽性,霸道张狂,野气十足,像个恶魔。她本非性情冷漠之人,不过因幼年冷遇与五十年的囚禁,生生压抑成如今这般模样,骨子蓄的那团火焰,轻易不燃,一烧便烧得彻底。
这样的话,从她嘴里吐出,叫玄寰震撼。他毫不怀疑她会兽性大发,将他的叮嘱抛到脑后,只为她心里痛快,她本就是这样的人。
“为你而生……”他嚼着这话,沉默良久,抬腕拭去唇角血迹,末了苦笑,“你这是在威胁我?罢,让我想想……”
她便又靠入他怀里。
这普天之下已难再找出可与玄寰匹敌的第二人,要救他,非得他自己才可以……
塔室内光线黯淡,季遥歌在这里陪着玄寰,将万事撒手,却是不知,追兵已至,兽军围攻,赤秀已成水火之势,便有玄寰旧年所设大阵,亦难敌挡。
第252章 仙鬼之战(1)
尽管赤秀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五狱塔仍旧很静,一点声息也没有。外界喧腾的动静、震天动地的斗法,一丝也没能传到五狱塔里。塔里静谧,玄寰倚座阅书,季遥歌着宝蓝兜儿红绸裤,趴在他膝头像只懒散的小兽,目光由下自上看他,并不吵他。
外面出了何事,她不想知道,也不想理会,心里倒愿意就这么保持着岁月静好的假相。
壁上灯珠炽亮,日月不见,也不知过了几多时日,玄寰咳了两声,又是殷红血色溢出,他正要拭去,已被她抬来的手先一步擦净。他便向她露出笑容,脸色却愈发苍白,眼眸里失了神采,将死之人,元气正在一点一点被消耗,待这残余的元所彻底耗尽,他便也不会再睁眼。
季遥歌怔怔看他,分明虚弱至极的男人,再无从前风采,却好似怎样也看不够般,心里不知哪来的感慨,她忽然翻身一把圈住他的腰。玄寰放下书,摸摸她的头,道:“扶我起来吧。”
她眼眸亮晶晶,一骨碌坐起来。他便又笑了:“有个法子,估且一试,你得帮我。”
“是什么法子?”她跳下法座,躬身将他扶下。
“权宜之计。”他脚步虚浮,半身力量都落在季手上,缓步走到座前的玉案上。
“权宜之计?”她不解。
玄寰缓缓取符纸,调灵墨,动作虽缓却从容不迫,季遥歌便为他打下手,听他道:“九星魂灯,拘魂锁魄,是炼尸的第一步。”
季遥歌的动作便慢慢停了,听他嘲笑自己:“想不到我玄寰修行近万年,有朝一日竟要施此邪禁之术替自己续命,拖延时间。”
救一个将死且必死之人,难如逆天而争,他想不到办法,也只能暂延一二。
为的只是她一句话——为她而生。
“用了会怎样?”她倏尔按住他的手。
“九星魂灯为我三魂七魄所化,能将我魂魄锁于尸身之中,魂灯不灭,我的魂魄便不会散去,这是炼制尸傀的第一步,能替我再争取一段时间,我再试试能否救自己。”他一边说一边移开她的手。
“那若魂灯还了呢?”她问他。
“魂灯灭了,就证明此阵也保不住我,当然,你也可将我炼成你的尸傀,这样我便能长长久久陪着你。”他说着将一方记载禁术的玉简放进她手中,“如何选择,我随你。”
所谓尸傀,以魂魄为引,将他炼成傀儡神兵,神志永失,永远不能轮回。
季遥歌无法想像,玄寰变成尸傀的模样,于他这样的人而言那比死还要痛苦吧。她握着玉简动也不动,却被他拉进怀中,坐到了他腿上。
“别想那么多,也许在魂灯全灭前,我已经想办法救自己。”他把笔塞进她手中,握着她的手引她执笔蘸墨,往案前符纸画去,“现在凝神,聚灵于笔。我没有修为,只能借你灵力一用。”
她只能凝神,叫他抱着,一笔一笔,在他引导中缓下九张魂灯邪符。桌上又有血自他唇际滴落,落在温润玉案上,晕开如朱墨。
不知多久,九张魂灯符绘完,他已气若游丝,头倒在她肩上。季遥歌撂笔,起身半抱了他到石座上,只摒去万念,将那九张符依次祭出,每一符便化血色莲灯燃在他身侧。
九盏血色莲灯将他围在正中,九柱红光冲天而起,最后汇成一朵巨大莲花落下。
玄寰的面色霎时间苍白如稿,盘膝震背,直挺挺坐在莲花正中,朝她微微一笑,瞳孔陡然间涣散,双眸缓缓阖上。季遥歌只觉心头一阵刺痛,仿佛心尖之上被人剜开巨口——她知道,玄寰是走了。
再睁眼,他便是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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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尖锐长啸从赤秀岛外围响起,银白的太合八极光罩已被打碎一角,无数低阶兽妖趴到缺口处疯狂撕扯。远观而去像是聚集了一群张牙舞爪的狂蜂。岛上四周都有兵刃相交的争鸣声响起,太合八极的光芒闪了又闪,已极端不稳。赤秀所能调集的弟子都已分派到各个阵眼处支援,却依旧顶不住兽族大军与万华众修的进攻。
三星挂月阁已发出召令,集合所有修士攻打赤秀,只要能将赤秀攻陷,不止三星挂月阁有重酬,赤秀的藏宝灵玉也随他们瓜分。为了一点资源尚能争得头破血流的修士,在巨大利益趋使下,又怎还会费心分辨孰是孰非,纷纷聚集赤秀,将战场从仙国移到了北圣斋。
赤秀虽强,却也未到以一敌百的地步,面对这场群起而攻的战局,也不过苦撑而已。
“所有弟子听令,八极阵东南阵眼处支援的弟子撤到阵眼外。”白斐站在赤秀宫外的空庭上,面如沉冰,手执令旗指挥赤秀弟子作战,语毕又向身边所立的花眠开口,“黑焰麒麟炮准备,瞄准东南阵眼。”
杀气倾泄,白斐不复少年清朗,眉间蓄势,眼中含威,似泰山压顶也不能惊动他一分一毫。
相较于他不容置喙的气势,花眠则有些犹豫:“麒麟炮的威力太大……”
白斐不动如山,嘴里虽唤他“师叔”,语气却果决:“师叔看看,兽修临城,众修破阵,若此时再不将对方震慑,待法阵一去,势必更加惨烈。我知师步心怀仁慈,但战场厮杀,你死我亡,只论成败。胜者才有论仁论德的权利,你的仁慈,留着我们赢了再说。”
花眠便再无言语,看着他挥令而下。轰——一声震天巨响,黑焰怒炽,不仅将趴在法阵上的兽修焚成灰烬,就连在后面施术不及跑开的修士亦被焚尽。不得不说,玄寰所制黑焰麒麟炮威力委实骇人。一击之下,已死伤无数。花眠看得既心惊也心痛,格外难受。炉海数百年,他也曾与兽修们并肩而战,如今刀戈相向,那一炮轰下去,仿如砸在自己胸口上。还有胡小六,她私放他离开蛟城,现在也不知道如何了?
因为黑焰麒麟炮的可怕威力,众修被震慑后退,他们得了片刻喘息时间。
夜珑与月宵站在二人身后,月宵见此状大有解气之意,脸上浮起快意的笑容,夜珑却仍凝眉不展,只问他二人:“不知宗主何时出关?”虽说白斐与花眠同样强悍,但赤秀宗最镇得住人心的,仍旧是季遥歌。赤秀宗的弟子原就是才收不久的修士,修为不高,忠诚度亦不够,面临大难没有脱逃已是不易,可再这么下去就难说了,毕竟是面对的是整个万华七成的修士。
花眠闻言看了眼依旧悄无声息的五狱塔,低叹一声,正要开口,耳畔却闻见月宵声音:“那是什么?”
众人远观而去,只见隐秀峰的隐秀楼的上空似忽然被扯开一道裂隙,裂隙以及快的速度扯成一阵幽空漩涡,数十身影隐约显现。花眠面色顿时大变,脱口道:“不好,传送阵。隐秀楼怎会有外界传送阵?”语音才落,那数十个身影已化作暗光向赤秀四方落下,直扑太合八极的阵眼与麒麟炮所在之地。花眠旋即反应过来:“不好!是高八斗,隐秀楼原是高八斗所憩之地,他在那里动了手脚!”
这传送法阵一开,三星挂月阁就能源源不绝地将人送入赤秀,即便他们有黑焰麒麟炮也无济于事,因为炮口肯定不会对准赤秀本岛,而高八斗亦熟悉岛中布置,这打头阵的几个闯入者,分明是奔着破阵与黑焰麒麟炮去的,若让他们将太合八极和黑焰麒麟炮破去,这场战便没有回旋余地,赤秀必败无疑。
这一计来得又狠又绝,将赤秀陷入绝险境地。花眠已攥拳怒斥:“高八斗!”白斐却还冷静,仍执旗而令:“东南角弟子速至隐秀楼御敌,发现闯入者,格杀勿论。”想了想,他又道,“夜珑、月宵,你二人速带二十名弟子,往隐秀楼,务必将那传送阵破去。”
夜珑、月宵二人领命而去,白斐脸色越发沉凝,未有一丝懈怠,此战之难,胜过他生平所有战事。
四野惊啸声不断,赤秀岛上亦传来兵刃之音,不断有虹芒自岛中各处闪起,数枚传音符在二人身前不断闪动光芒,各处战报呈来,均无喜人消息。隐秀楼的传送阵迟迟不破,越来越多的修士被送入岛中,赤秀岛内部亦起恶斗,太合八极的光芒频频闪动,东南角的豁口越来越大,光芒陡然一歇,竟彻底沦陷,只靠黑焰麒麟炮苦撑。
情势急转直下,恶劣万化,白斐与花眠二人,一人号令赤秀弟子,一人控制各处法阵,兀自苦撑,正是心力交瘁之时,紧随二人的青冠却忽然指着五狱塔道:“副庄宗,快看,五狱塔!”
五狱塔上红光冲天,在塔顶漩成一团红云,阴戾之气暴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