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呼吸拂过她耳畔,他的声音和眼神一样,照旧是雷打不动的沉稳,从容不迫,季遥歌却听得神思恍惚,体内龙火肆虐,她只想狠狠推开他,可她挣不开。他眼神柔似水,手臂却沉如山,坚如铁,缠着她的腰,握住她的手,压制着她急欲撕体而沸的龙力。
外界纷扰似乎变得遥不可及,刹那时间,于这惊急之际却成缓慢的对峙。季遥歌知道他想做什么,魂蛛献祭,玄寰的修为将一滴不剩,他赠她雌蛛之时必是已经打定主意,说什么只得半数修为,不过哄她收下。她想要拒绝,强烈而愤怒地拒绝,可是龙丹之力叫她难以控制,声音哑在喉间,元神如同火焚,哪怕是保持清明看着他都是极其艰难的事,又如何拒绝他?
玄寰便见她张了张嘴,没有吐出字,那双硕大的眼却分明浮上水雾,眼眶红去,满目乞求却是她毕生不曾有过的软弱。她说不了话,她只能看着他。她这一生,父死母弃,师父险恶,师妹夺舍,师兄灭她情爱,九百年挚友以她为器,而今还要面对整个兽族整个万华的追杀,她都不曾落过一滴泪,不曾皱过一次眉,所有磨砺不过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没有逃避亦无软弱,却在面对这份馈赠时生出悔意,生出软弱,生出恐惧。
那恐惧,比死更加可怕,粉身碎骨亦不及其痛半分。
没有修为的玄寰,如何应对梵天轮回的崩塌?他那支支吾吾的回答早就泄露了事实,他的融合并不成功,为何会出现在此?怕是与她一样,都是勉强为之,这本就危险,加之又有强修环伺,他该如何自保?
二人相处已久,心中自有灵犀,玄寰便将那只雄蛛轻轻点在她眉间,看着小蛛化作一滴湛蓝如泪的汁液,渗入眉心,才道:“你不必心怀愧疚,我活了九千多年,其中苟存于世三千年,幸得遇你。梵天轮回盘崩塌,我融合的时间不够,强行出现,已是强弩之末,这身修为能够予你,也算不枉此生。小蛟,返虚之力加上龙丹之能,你顷刻便得近仙之力,找个地方躲起来闭关,不出百年便可鳞蜕化龙飞升。离开万华,便不会再受妖楼制约,听懂了吗?我愿你幽精早成,得觅仙缘,不必念我。”语毕,他俯头轻吻,带着血腥气的唇印在她唇瓣。
季遥歌那滴泪,终于落下。
轰——
六星盘急降而下,金蛛飞回,趴在防御光罩之上,背上生受了贺七一击,蛛壳裂开,他却死死以八足勾着光罩,任由背上两重压力降下,一双金眸只是盯着二人。
季遥歌的眉心有蛛印闪起,无数湛蓝的光点从玄寰体内飞出,涌向季遥歌,玄寰摩挲了她的唇瓣片刻,稍稍抬头,信手一抓,趴在防御光罩上的金蛛陡然消失,他便又以指抠入自己眉心,两道鲜血淋漓而下,将他面容染得狰狞。
一只小小的金蛛缓缓自他额间被抠出,八只细足蜷起,很快便被他掌心射出的金色蛛丝包裹成茧,最后化作一枚透亮的金色光茧。
“我已经和楚隐商量过了,他亦同意这个决定。他与我恩怨三千年,却又不得不同生三千年,而今我便将他取出交给你,如果有一天他醒来,你替我转告他,这三千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吧。”
相恨三千年,相伴三千年,同生共死三千年,所有恩怨,在此际都已没了意义。
玄寰说着便将楚隐沉睡的金茧塞入季遥歌掌心,再缓缓握着她的手合拢。
轰轰轰——
又是数声巨响,玄寰所布下的防御法阵彻底被打碎,几道黑芒如疾电般射来,玄寰张臂将季遥歌拥入怀中,任由黑芒落在自己背心。只闻两声闷哼,季遥歌的颈间有暖流沁下,皆是玄寰唇间急喷之血。
湛蓝光点已尽入季遥歌身体,青金异蛟身上刹时金光大作,龙丹被那湛蓝力量包裹,仿如遇火而化的金子,转眼融作丹液,火焚的感觉消失,经脉肌肤与骨骼都开始变化,季遥歌恢复行动的第一时间便回抱玄寰。
霎那之间,金蓝二光冲天而起,伴随着一声绝望愤怒的龙吟,巨大的力量向四周荡开,星盘被震开,控制星盘的修士亦被弹开。光芒刺眼,谁也不知那其中发生何事,只有天际阴云沉沉涌来,刹时将这晴朗仙变作森冷魔鬼,云间紫电闪过,带来毁天灭地之力,让包括夏奚重与贺七在内的所有修士都惊白了脸。
“不好,天劫!”贺七疾退。
紫电天劫,唯飞升可遇,亦或是天生异物,如来天劫。
轰隆——
闷雷如鼓,捶过天地,继而是无数细小电雨落下,金蓝二光间倏尔飞出一只青色蛟龙,这蛟龙头上龙角初生,一身青金异鳞正缓缓剥落,露出银白软鳞,正是半龙半蛟之际。
“快,抓住她!”夏奚重急道。
南尊等数个修士再度归来,复拾星盘,正要再追,那半龙却忽一尾缠住天际紫电,不顾被紫电灼焦的龙尾,引着那道紫电抛向众修。紫电乃是天物,临劫之修才有能力抗接,南尊众人自然不敢,唯丢开星盘,先保命要紧。电雨频频,谁也不能靠近,半龙在电光之间游向仙国出口,又是一声龙吟,她再卷电光,毫无犹豫砸向那几尊聚灵炮,只闻得轰轰数响,聚灵炮被打成齑粉,巨大的冲击力叫众人追赶的步伐一顿,只能眼睁睁看着半龙飞落法阵出口,游入云间。
“追!”待得震荡稍定,夏奚重见失了季遥歌的踪迹,怒而下令,命所有人追去。
流华君亦取出传音法宝,向远在赤秀的昊光叮嘱。
那厢,昊光沉立流华君的幻象前,眉目皆肃,待她说完方道:“流华君,一定要这样吗?”
“昊光,想想你全族之恨,不要妇人之仁。”流华的声音冷漠无情。
昊光眼眸微落,只道:“知道了。”
幻象消失,站在昊光身后正躬着身的二人却都没有直腰而起。
“昊光大人,还请准我二人退出。”这二人正是桀离与秦渺。身为兽修,在炉海两千多年,却又与季遥歌生死挚交,他们无从选择,只能退出。
昊光不语,只点点头以示应允,看着这二人离开,方露出一抹苦笑。
他们尚可退出,他却不能。
他才是那个,真正无从选择的人。
————
战峡上空,风起云涌。白斐正站在法阵之外急盯天空。被甩落战峡后,他便再也进不了仙国,一直都守在战峡之中,此时闻得龙吟阵阵自天际传下,早已揪紧了心。天空云涡出现,一只青金半龙飞出,身后跟着几道紫电,才化一半的龙身已遍布焦痕,虽和先前有些差别,仍叫白斐一眼认出。
“师父!”白斐飞身而起,惊道。
半龙没有说话,龙尾一扫,便卷着白斐的腰,带着他一并向外掠去。白斐这才看到,龙背之上伏着一个人,赫然便是玄寰。他暗暗心惊,却闻季遥歌声音从龙口中传出:“玄寰,你撑着,我带你回赤秀……”
玄寰未有回应,一身衣裳已叫鲜血染透。
也不知这二人在仙国发生了何事,竟落得这般惨烈下场,他按下心中怒意,朝后看去,却见仙国之上有追兵飞下,想也没想便掐诀唤兵。
顷刻间战峡之内无数石兵站起,山河移位,化作玄笈六签,隆隆之声不绝于耳,将所有追兵暂困战峡之中。季遥歌带着白斐遥遥而去,身后跟着候在战峡内的猊兽。
————
龙行千里,不过须臾瞬间之事。
季遥歌全力而飞,很快就飞到北圣斋处。北圣斋里里外外已布满兽修,赤秀岛下血红混沌的巨幽已从池中爬出,却被一张巨大光网网着,正挣扎不休。
北圣斋的上空,却只飞着一兽。
银色长鬃,龙首双翼,长尾四爪,额间有青色独角,威风凛凛,正是兽化的昊光。
昔年温柔尤在眼前,转眼刀戈相向,虽说情丝早断,可情份仍在,一朝化敌,却是始料未及。远处半龙疾驰而来,一双血红龙目见到他,并未有半分犹豫,冷冷声音传出:“滚。”
“打赢我,就放你过去。”昊光淡道,银色长鬃在风中飘扬如浪。
季遥歌已是近仙之身,昊光与她差距已大,单打独斗不是她对手,做此决定亦是顾念旧情,只是季遥歌并没领情的意思,血眸凶光毕露,想着背上气息微弱的玄寰,与眼前盘踞北圣斋的无数兽修,胸中恨意便如海潮涌来,身体一震,就将玄寰与白斐一同送到猊兽身上,她仰头发出一声长啸。
龙吟震天,带着与生俱来的兽王威严,四野兽修均不自觉瑟瑟发抖,修为稍弱者已是跪地不起。兽王之脉,再加兽神之体,她便不需要施威,亦有震慑兽族的强大气势。
纵是昊光,在这龙吟之下亦是心脏怦跳如鼓,血脉贲张。
“滚开!滚!滚!滚!”接连几个“滚”字,证明季遥歌此刻毫无耐性的愤怒与憎恨。怒焰滔天,龙尾从空中扫向地面,将冰原割开巨大裂口,棱角尖利的碎冰飞了满天,和着她褪落的蛟鳞,化作锋利无比的刃光,袭向昊光。不止地面的兽修被她打得措手不及,连昊光都一退再退,瞧她发狂的噬人模样,蹙眉道:“季遥歌!”
季遥歌并无留手,一击不中再一击,龙眸之间漩涡惑人,龙尾似刀剑,眉间聚出金光,皆是殊死之斗的模样,庞大龙威与仙力释出,近仙之能在万华已趋极限,若非她初得玄寰之力还未消化完全,又受天劫之伤,这一击料来昊光躲不过去。只见北圣斋上光芒四起,连巨幽都被刺得暂时忘记挣扎,一声沉沉轰响,天禄兽从天际坠下,化回人形,张嘴便吐出血来,身侧有人赶紧跑上,怒而望天,待要号令兽修群起攻之,却被昊光紧紧按着手阻止下来。
昊光看着季遥歌,只是摇着头,任她带着玄寰、白斐并猊兽冲进赤秀岛的白光之中,再也不见。
第251章 为你而生
赤秀山头上亦站满了人。早在季遥歌进入北圣斋地界时,花眠就已得到消息,于是放下正在赤秀殿里正在与众人商议的事,急步走到赤秀峰上,只瞧见半龙半蛟的季遥歌穿过法阵月白的光,已褪到半青半白的龙鳞在光芒间折出迷离光芒,仿如画卷中的景象,看得众人一阵愕然。
季遥歌却没如花眠所料那般飞向赤秀峰,而是朝着五狱塔疾飞,不过眨眼功夫,青白相间的蛟龙已闪起银光,化作人形落在五狱塔前,身后的白斐与猊兽相偕降下。
花眠心觉古怪,只朝众人道了句:“你们在此候着。”便驾云而去,转眼也跟到五狱塔前,正瞧见季遥歌抱着“元还”冲进塔中。二人身形皆狼狈不堪,“元还”整个人像在血水泡过一般,季遥歌也没好多少,衣裙撕裂,腕间臂上腿脚上多次灼伤的焦痕,几要见骨,看得花眠心惊肉跳。季遥歌却像没看到他一般,径直踹门入塔。
五狱塔乃“元还”禁地,向来只有季遥歌可入,没有他二的吩咐,花眠不敢擅闯,他不知出了何事,心中着急,便拉住正欲跟进五狱塔的白斐,只问道:“出了何事?你是谁?”只是话刚才出口,他看清此人,竟大感熟悉,不由脱口而出,“白斐?!”
“花师叔。”白斐行了揖礼,目光却仍盯着五狱塔里,言简意赅,“玄寰上仙重伤,师父拼死将他救回。”
花眠大惊,正待再问,却听塔中传来一声尖锐急语:“花眠,快点进来。”
季遥歌的声音,破了喉,带着颤意,听来凄厉。花眠与白斐当下顾不上多谈,一前一后冲进塔中。季遥歌早将玄寰抱入他日常修炼的塔室,塔室四壁有许多禁制,里面封着他这些年所藏重宝,其中不乏仙丹灵药,花眠与白斐踏入时就见她正疯了般扑在这些禁制前翻找,嘴里念着:“你帮我找找药?药呢?他炼了这么多东西,总有一件能救他……”但凡那禁制稍有难解,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下狠力破除,塔室的地上桌上已经扔满药瓶。玄寰半倚在石座上,双手摊在身侧,凌乱的发丝下沾着血的双眸微睁,看着季遥歌的目光无奈又悲伤,苦于不能出口劝她,听到花白二人动静,他便递个眼神给二人。
花眠看懂他那一眼间的请求,飞快上前按下季遥歌:“冷静点!你现下再急,对世叔也没一点帮助!”
季遥歌看到他,却似看到救命稻草般,转而双手按住花眠手臂,只道:“阿眠,救他!”
花眠却被她猩红眼眸中的痛苦所震,相交数百年,他见过这双眼眸中的清冷无情,见过妩媚妖娆,见过欢笑迷人,也见过怒焰战意,却独独没有瞧见过痛苦。含痛带悲的目光,像被灼过的眼,不论望向谁,那人都很难对着这样的目光说出半句重话。
“好,我救。你先让我看看他,世叔似也有话要与你说,咱们先过去。”花眠尽量将语气放缓。
季遥歌脑中嗡嗡一片,拼死将他救回赤秀,眼下却是方寸大乱,听到花眠的话,无意识地点着头,转身又飞扑到玄寰身边,拿残破的衣袖轻轻拭他面颊上的血,他额间洞开的伤口没完没了地流血,将他白皙的脸庞染得狰狞非常,不论她怎么擦,那血只多不少,顺着脸颊流进颈间,连石榻都跟着染红。
白斐静候一侧,瞧着这惨况,心中亦是难受至极,便一句话不说地守着。洞内一时无声,只看花眠扣住玄寰脉门检查伤势。玄寰闭眼缓缓气息,找回点力量,抬腕轻抓季遥歌的手,声音轻如烟絮:“衣裳脏了,劳烦你替我换身衣裳,再梳个头吧。”
季遥歌顿住手,怔怔看他,片刻后方回神,只应了声“好”,便松手却替他挑拣衣裳。玄寰衣裳不多,随了他随带在储物空间中备换的两套外,只有三身,都收在这屋里的柜格上。衣裳没有熏香,却自然带着股清冽的气息,季遥歌随手拣了一套,抱入怀中叫那气息一熏,那藏了许久的泪却差点被熏下来,她定定神,抱着衣裳回来。
屋里弥漫着血腥味,玄寰半身衣裳已褪,露出的精壮身躯上,遍布新旧伤痕,其中最重的伤处在后背上,正是他将修为献祭给她之时,为护她所受的攻击,其次就是眉间那汩汩流血的伤口……花眠正垂眸替他处理伤口,白斐给他打下手,见季遥歌过来,他不敢抬头,只是道:“世叔身上外伤太多,他眼下没有修为,不能自愈,我先替他包扎外伤。”却是只字不提其他伤。季遥歌便抱着衣裳站在石座一侧,静静看着。
稍顷,花眠给玄寰的伤口上了最好的仙药,以灵为线将伤口缝妥,再以白绢裹好,又喂他服下两颗回天丹,这才重重喘口气,将玄寰交给季遥歌。他额间的伤已停止往外冒备,季遥歌让白斐扶着人,她聚了些纯水灵气在掌心,缓缓拭过他的头发与身体,动作极尽温柔,直至将他身上血污尽数拭去,才替他换上干净衣袍,又跪在他身后,梳拢他的长发,为他绾髻。